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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不送了 ...
狗尾巴草松了手,架势仍绷着。
广年一步一停地上前,抱过陈西又,一手顺势摸出陈西又脉象。
他摸不清这二人起了何龃龉,先敲敲边鼓:“还是孩子,你多担待,怎么就要下这狠手?”
还是孩子出口,广年恨不能将这四字咽回去,什么话这是,怎么出口的偏是这么不中听的烦人话。
他行医最讨厌这样的话,怎么这当口张口就来。
怀里的孩子颤抖起来,脉搏生变,广年探她脉,输一段灵力,正想将她按住莫再生事——
陈西又从身体里呕出一口反噬的血,依旧勇敢利用她劫后余生的舌头:“都是假的,这里的八上洞是假的,你的亲友是——”
轰。
狗尾巴草袭来,声势浩大的术法擦过匆忙闪躲的广年袍角。
广年脸上有不可置信的惊讶,有大梦将醒的恍然。
狗尾巴草脸上什么都没有,非要说的话,他眼中或正跳动着执妄的怒火。
陈西又盖头绸布后的神色不变,一意孤行要将这不讨喜角色扮个彻底:“都是假的,此处就是望鹤寨禁地,你们早已迷失。”
广年唤出法器,法器铿一声与狗尾巴草撞上,无暇打量法器残骸,他且战且退,却未放下陈西又顾自避这锋芒。
陈西又拔高声调,“狗尾巴草!”她尽可能挑着刺激他的话说,激得他早早撑不住或早早撑过,“都是幻象,如果我说的你一概不信,那你在怕什么,你是当真不知道吗?”
有的人大声说话起来,好像自己要先崩溃一样。
广年带着个陈西又东躲西藏,好悬忙成螃蟹,这螃蟹敏捷似蜘蛛,还可空出张嘴同陈西又玩笑:“狗尾巴草肯定知道了,我听半截都知道你想说这是幻境,且你说的多半属实,可他发了疯症偏不认,你又怎么办?”
陈西又沉默。
广年将陈西又抛出,躲过一击险险又把陈西又接住,催得听不出急迫:“最好快些,这点子太硬,我碰不大过,估计撑不了多久。”
陈西又朝狗尾巴草喊话:“那你就不承认罢,我自己便走,你继续发你阖家团圆的梦。”
陈西又诛起心来:“正好,花好月圆,最宜镜花水月扮团圆,你道是不是?”
狗尾巴草杀红眼,猛扑过来。
广年将将格住,额发汗湿。
陈西又在这咫尺里言语挑衅。
豆大一颗汗珠滑过广年侧脸。
狗尾巴草盛怒,嗓里轧出哑透的古怪笑声,人若不是半疯了是发不出这动静的。
狗尾巴草:“是,怎么不是?你说得太是了。说这么好,命也留下来罢。”
在狗尾巴草承认的一刻,似有破裂之声接连响起,先是正当中裂帛般破开的一响,再是细小裂痕的统统绽裂、崩碎,虚幻表象一同跌落,真实浩浩汤汤地倒灌回来。
狗尾巴草呕出大滩大滩血,内脏和乌黑秽物在血泊中新鲜,他掐按着脖子,发出似哭似笑的含糊音节:
“假的,都是假的?不是,不。”
他抬起头,眼底渗出血,眼神是择人而噬。
“不,你才是假人。”
广年当机立断要带陈西又跑,甫踏出一步,头晕目眩里场景移换,前后脚功夫,竟是回到了八上洞小精怪们为陈西又收拾的洞府。
陈西又听见野外虫鸣行远,烛火跳动声近身,眼前只是通红,她问:“回到洞府了?”
广年:“是,这洞府也大不一样了,你有头绪?”
陈西又:“狗尾巴草前辈醒了,幻境可能要碎了。”
广年把陈西又往上一颠,好让陈西又下颔稳稳搁在肩头,他警觉地探听四方动静:“我们怎么出去?”
陈西又竭力调匀体内灵息,咽下咕嘟向外冒的血沫:“先解开我的禁制,往外走,尽量往望鹤寨禁地方向走,那里是幻境边界。”
广年退一步:“怕是走不了。”
小精怪们守在洞府外,幻境将碎,他们既有过往的天真活泼,也有死前的怪异病变。
他们一拥而上。
“又又,广年给你找回来了?”
“你没事?”
“受伤了吗?”
“受伤了啊。”
“还是不要去了吧?”
“不走好不好?”
陈西又:“不好。”
小精怪们一顿,更是密地挽留、央求,语若癫狂。
“不走好不好?”
“不走好不好?”
“不走好不好?”
“这里不好吗?”
“不好吗?”
“不好吗?”
“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
言语的组织随意,支离破碎。
小精怪们张嘴闭嘴,话语不像从口中吐出,像从某一难以言喻的破口漏出。
古怪、扭曲、污秽。
“留。”
“下。”
“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要。”
“不走不走不走不走不走。”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广年一身惊出的鸡皮疙瘩,登登大退几步:“这怎么回事?”
陈西又气声回他,“约莫是狗尾巴草思绪错乱,幻境因此错位,不怕,莫慌,”她转而装没听见,深吸口气语气活泼,装瞎子聋子一把好手,无事发生般向小精怪们提议,“想玩捉迷藏。”
小精怪们不很聪明,这便不记得前因,重复道:“捉迷藏?”
陈西又:“好久没玩过捉迷藏了,想玩,前辈要陪我玩吗?”
小精怪们:“捉迷藏?”
陈西又:“前辈们闭上眼,停下感知,数一、数六百下,再来找我在哪里,找到我后,换到我数六百下,前辈们藏。”
小精怪们:“有什么用?”
广年听见陈西又均匀的呼吸,感知她稳定脉搏,她发声的震动经相贴躯体亲密到达。
陈西又放柔声线,尾音用得婉转,近乎劝哄:“很好玩,会很开心。”
小精怪们:“开心?”
陈西又:“只开心,像草坡上开满花,树冠上满是阳光,小客人们住满八上洞,大家都在,每天只要蹦蹦跳跳玩。”
广年偏头看一眼颈窝里的红盖头。
小精怪们喃喃重复几个关键词,亮起眼睛,状态在天真与癫狂里短暂地倒向前者。
他们同意了。
陈西又:“我动不了,广年与我结作同伴,前辈们现在闭上眼收好感知,数六百下,一、二、三,就这个速度数,不要太快,躲好需要时间。”
广年定在原地,看着一双双幽黑眼睛不很同步地闭上,相同之处在于闭上前都是紧盯,阴冷的注视如附骨之蛆。
所有眼睛闭上的一刻,他夺门而出。
广年:“药祖保佑,这可千万别追上。”
跑得太快,陈西又被激出一阵带血的咳,她笑着宽慰:“真要扑上来把你我二人分而食之,也是我首当其冲,到时丢下我就好了。”
广年:“先不忙着丧气,摆脱掉这些小家伙,还很有一群大朋友,他们怎么办?”
陈西又:“暂时不会遇上,那些人在狗尾巴草前辈带我往禁地时追去了,现在狗尾巴草前辈状态不稳,他们应该回不来。”
广年:“应该?”
陈西又:“或许,大概,您暂挑一个最宽慰的词缓着,先解我禁制可否?”
广年的手扣陈西又腕上,一路疾驰着解术,末了松手:“好了。”
陈西又困惑:“还有一层?”
广年:“这层我没想起来怎么下的,要点时间才能解开。”
陈西又无言片刻,叹气:“要快点哦。”
两人亡命逃窜,广年感知到迫来的灵力波动,严格收敛气息,转为潜行。
他算一算小精怪们发现的时间,传音:“他们还挺守时。”
陈西又剩一层广年在烂泥怪体内为她下的禁制未解,总归能不受反噬地动用少量灵力,传音回他:“自然。”
广年:“说回来,你和我相识?”
陈西又:“点头之交,萍水相逢。”
广年估计着小精怪们大致已呈现前后埋伏之势,只得尽力避过包抄:“我们为何这个处境?这幻境没对你的记忆下手?”
陈西又:“禁地幻境套叠,中招常见。这幻境不是没对我下手,是我体质特殊,侥幸得逃。幻境给你的记忆你还记得多少?”
广年:“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陈西又:“?”
陈西又:“那你为何信我?”
广年将陈西又拦腰抱起,藏身树冠,擦着茂密枝叶前行:“狗尾巴草记得更是清楚,他也信你。原因嘛,许是我们其实都未被真的骗过。”
陈西又:“自愿闭目塞听,愿做痴儿?”
广年:“猜很对,就这么想。”
陈西又:“那前辈知晓八上洞的小前辈们为何对我穷追不放吗?”
广年略一翻自己半道出家的记忆,答:
“一是狗尾巴草下意识对你千防万防,二是他们大都拿你当孩子。”
陈西又困惑:“孩子?”
广年补道:“是。他们当你还在襁褓里的,活不长的孩子。”
“为什么?”
浓云遮月,陈西又听得广年娓娓道来。
“人族送来八上洞的孩子,都是出生没多久的,死得很快,太快了,名字都没起好就要埋,第八十七个起木头上就不刻名了,生前没唤过的名字,死后多半也不会认。”
“……”
“难过了吗?你身上这套嫁衣,就是一个患病孩子的,穷人家没像样家当,母亲放心不下,给男婴留嫁衣盖头当贿赂,你能穿上这一身,对他有印象的精怪都蛮开心。”
“因为三寨病?”
广年不再传音,在现实里轻笑。
小精怪们结成口袋将他们围住,收拢向中心。
广年唤出一套金银石针藏于指间,择一方向掷出一针,金针穿颅而过:“真难过了?现在挡你路的就是这些过去。你要怎么做?”
陈西又亦不再传音:“我做不了什么。”
小精怪们攀绕在树上,眼睛幽绿,神态怪诞失真。
广年头痛于记忆与现实的龃龉,认知叫嚷着不忍,他击退一个,感知到手足相残的处处掣肘:“我觉得我在兄弟阋墙,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陈西又:“你也蒙上眼?”
兵刃相加之声不停,广年闪过一圈围攻,受了伤,血腥味游窜。
广年:“说回来,狗尾巴草怎么还没崩溃?我恐怕真撑不住了。”
陈西又掐着时间,又划去一个乐观的猜测,总结道:“他醒不过来的,他并非全然不愿醒,只是自己也醒不过来。”
小精怪们前仆后继,话音断得不成样子,听上去人智不存。
“捉迷藏。”
“捉迷藏捉迷藏捉迷藏。”
“又要走又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小前辈们这样了,幻境也没崩,”夜色里月影时有时无,如潮汐,陈西又的大红嫁衣在暗中如一抹溅上墙的干涸血迹,“狗尾巴草前辈的状态想来糟得很。”
她向广年传音:“广道友可抛下我自寻出路,我再试一试。”
她试同小精怪对话:“前辈找到我了。”
小精怪们失了魂,一边痛下杀手一边说话。
有点像是回话,有点像是再也回不来。
“找到我找到你找到我捉迷藏六百下捉六到我。”
“不要走留下来杀你,我。”
“你,我。”
“不,危,你,我,杀。”
广年仍带着陈西又,他躲过几次来势匆匆的擒拿,觉得这密林遍布恶鬼怪物,直教人喘不过气。
“你,我。”
小精怪跳上来,口中念着呓语样的字眼。
有一道攻击擦过陈西又身体,或许割破了衣衫,或许没有。
陈西又认出白山茶的声音:“白山茶前辈,你要杀了我吗?”
她也听见狗尾巴草的声音,藏在一众小精怪的话语里,咕噜着痛苦、杀戮、悔恨和迷失。
狗尾巴草:
“杀。”
“她。”
“错。”
“本。”
“回。”
“真。”
“真。”
陈西又一面觉得狗尾巴草不应在这,一面觉得她不会听错。
陈西又:“广年道友,你听到了吗?”
广年不好回话,谨慎拉开微末距离,鼻音应一声“嗯”。
小精怪停下动作。
广年也停下动作,虽说按记忆他才算八上洞的局内人,但显然他不在局内。
陈西又轻声,对着白山茶,对着可能在这的狗尾巴草:“狗尾巴,你又做什么,你要杀了我,要我死吗?”
颈窝里的红盖头将“狗尾巴”三字咬得亲密自然,把小精怪们的唤人语调学得十成十。
广年毛骨悚然。
白山茶:“我,杀,不。”
广年眼看白山茶癫乱失序的动作里回光返照一样长出神智。
白山茶淌出血泪:“不。活。”
小精怪们呆滞着脸:“活。”
将这些话合起来——
你要杀了我吗?
不,你要活。
场面吊诡,广年一身冷汗,扣紧陈西又身体。
陈西又反而笑:“我去禁地,好不好?”
咔嚓。
咔吧。
倒下的幸存的小精怪爬过来撞过来,围成热闹的一整圈。
广年攥住陈西又胳膊,好似握死武器。
小精怪们仰着死白的脸。
白山茶:“不好。”
粉山茶:“不好。”
小精怪们:“不好。”
陈西又轻轻慢慢打商量:“可狗尾巴,这是假的,我待在这里还是会死。”
“不好。”
“不好。”
白山茶仰着头,血泪流过脖颈,没入衣襟。
不好。
白山茶想。
摸过她骨龄,十五六岁,多小的孩子。
为什么要死在这里。
另一面的狗尾巴骂尽难听话。
想着她非死不可。
矛盾的想法掐着架,从这头打到那头。
小精怪们却不管,他们仰着脑袋,想着小客人不能死。
陈西又道:“我想见你,我想看着你。”
广年摸不透这局势,摸不透怀中人路数,摸不透小精怪们这反应,立在原地不妄动,感知着白山茶从稍高枝头跳低些,到他背后,与陈西又隔着衣料面对面。
白山茶犹豫再犹豫,揭开陈西又盖头,拉下陈西又遮眼的发带。
四目相对。
红粉对骷髅。
鲜妍面容对上面皮不存、肌肉鼓跳、血泪流淌的不成人形。
因为忐忑。
因为恶意。
不知是白山茶还是狗尾巴的筋肉一团一动不动。
陈西又细致看向白山茶的“脸”,双眼俱全,唇肉饱满唇形好,红盖头渡来一点朦胧月光,为这张血肉袒露的脸敷上红润的光,像是春日峰头的凌晨朝阳,她微笑:“终于见到你了呀,花了好久,明明是漂亮的。”
人修的眼神专注热烈,仿佛爱怜的亲吻。
广年听着,回想小精怪真容,无端想起他撞见狗尾巴要拔陈西又舌的场面,一瞬理解了狗尾巴的气急败坏,如厮巧舌如簧,确实让人想断了她妖言惑众的依仗。
陈西又对白山茶笑,好似也对狗尾巴笑:“放我走好不好?我想晒太阳了。”
信她不如去死。
依她他便不是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恶毒地想。
不知道哪里闯来的东西,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怕,该死地说她那该死的真相。
猜出他是幻境的中心,猜出整个八上洞依照他的记忆还原,要借他出逃,逃不出就要拆这幻境。
利用他分出的记忆化身,利用,利用,都是利用,该死的。
人类。
生下来就脏的人类。
杀她一千遍也不为过。
还在挑小精怪的天真好心。
恶心。
令人作呕。
可依他记忆复原的小精怪不管这些,明明只是记忆,明明都是虚假,明明是禁地仿出的冒牌货,跟着他的印象一水造出的没脑子笨蛋。
却和真的一样。
轻易上当。
轻易受骗。
轻易给出好心。
和那些真的真实,和那些早早死去的、真实蠢货,好像,根本就,没有区别。
“
信她不如去死。
依她他便不是狗尾巴草。
”
“
又又是客人。
又又是好人。
又又要晒太阳。
”
狗尾巴草的眼眶热烫,惨笑无声。
怎么还是这么蠢啊。
蠢得和过去里的真货,一模一样。
白天黑夜动荡起来。
一切在混乱里消融、重塑。
广年看见小精怪们杂糅在一起,或多或少狰狞可怖的身体贴在一起,又奇迹般地稳定作狗尾巴草,可狗尾巴草的身形一闪而逝,最后竟是白山茶占上风。
白山茶伸出手,就着广年肩头给人修系回蒙眼布带,不舍蒙上盖头,在尾声里黏糊:“我是谁?”
广年喉咙一动要提醒。
陈西又没接到他的提醒,她卖乖无需打腹稿:“白山茶前辈也好,狗尾巴草前辈也好,都可以,前辈想是谁便是谁。”
有着白山茶大致面貌的混合物哼笑一声,一瞬间又像狗尾巴了:“不送了,好死。”
小小一方盖头,依依不舍张在二人头顶。
陈西又缓下要硬冲体内禁制的灵力。
境碎时分,低语似无:
“扰您清梦,实对不住。”
好消息:幻境时间错位,师兄还热乎,有得救。
坏消息:陈西又不知道,她快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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