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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日上河畔 ...

  •   陈西又初次正式交由乔澜起带时尚很小一个,已被石文言带了近两年。

      石文言养人很精细,陈西又小小年纪,已经学会睡前打散头发,换上寝衣,调暗灯光,把自己窝进被褥,睁着眼讨要一个故事。

      乔澜起.起初以为这师父的女儿是个同陈南却截然不同的脆嫩性子,耐着性子讲了一天睡前故事,在第二晚时受不了,抬手掐了灯:“睡,成大材者都早早不听睡前故事,譬如你哥哥我,我小时候睡觉从来不听睡前故事。”

      石文言说着乔澜起这边最是安稳,托付陈西又给乔澜起是万般无奈,无奈过就头也不回地杳无音信。

      待到乔澜起忙过这一阵弟子参与甚多、休整点永远有人的安稳委托,又要四处飘零时,他再联系不上石文言。

      乔澜起后知后觉意识到,石文言说的托付,计量单位或许并非是月,恐怕是年。

      他傻眼,与瞳眸澄澈无辜的陈西又对视,骂骂咧咧地、认命地接下这个任务。

      乔澜起平日里打惯秋风,遍地朋友,小任务朋友帮带,大任务挚友帮带,赶路就带着陈西又日夜兼程。

      等乔澜起反应过来,陈西又睡前已经不需要梳头发换衣服盖被子听故事了,何止不需要,所有她能自给自足的她都不再需要帮助。

      给她足够的灵药,她能丛林求生。

      某月黑风高夜,乔澜起为陈西又布好法阵护身,让她躲好后拔剑暴起,专注杀过半夜劫路鬼回头找陈西又。

      循印迹寻寻觅觅到树下,拨开几个草丛子没见着缩成团的陈西又,如有神助地一抬头。

      陈西又趴在树干上睡得昏天黑地。

      衣带垂下来,其中最长一条正因他抬头扫过他的发顶。

      乔澜起不记得陈西又什么时候省略了一众力求安逸的睡前环节,他是个不甚称职的看护者,有迹可循都是事后回想。

      他不清楚陈西又的睡前是如何简化以至消失,上一次留意陈西又入睡还是上次,很有一套讲究的环节,陈西又自己忙碌完所有,枕在拍松的枕头上,忽闪一双眼问有没有睡前故事。

      他只知道他抬头找到陈西又的时候,陈西又是毫无铺垫的熟睡。

      衣衫整齐,束发彩绫仍在,她对自己睡眠做的唯一努力是爬到树上,然后就此酣睡不知醒。

      乔澜起这才意识到,陈西又正常夜宿已经倒头就睡有段时间。

      说不清什么滋味,也说不好那套繁琐的睡前环节有还是没有好,乔澜起并不觉得那是必要的,可也并不希望陈西又这么小个萝卜头,是因为没办法才做了懵懂的妥协。

      话说回来,乔澜起试图捡起陈西又生活品质的尝试还是告了吹,小小个陈西又坐在被子里,睡眼惺忪听乔澜起讲夸父逐日。

      乔澜起不知道陈西又听过。

      陈西又不介意再听一遍。

      坚持三夜,乔澜起还欲再讲,陈西又眼睛大而润亮,帐内有流光涌动,她说没关系,没有睡前故事也睡得好。

      “所以不是你想听的故事?”

      “石哥哥说这样睡得好,不做噩梦。”

      乔澜起哑然,合着陈西又是个被石文言精细家养的野生种?

      或也不怪石文言,谁见着陈西又都会认为是个细致挑剔的难哄孩子,谁能想这孩子等人三天起,脾气按秒结,自理八百分。

      被早上的初生太阳勾得栽进水里,湿漉漉拎出来,犹自傻乐。

      乔澜起施诀为她吹干,之后偶尔御剑看见哪处风光,估计陈西又睡得差不多,伸手拍一拍小孩的脸:“陈西又,睁眼。”

      陈西又睁开眼,半梦半醒地低头望,立时醒神,看得聚精会神,这般处理几天,陈西又肉眼可见地开怀起来,喜欢上东奔西跑的天为被地为床。

      乔澜起也摸清陈西又秉性,养得越发得心应手,被事绊住迟了接陈西又的时日,在牌九堆里拎出个应三缺一的口子上场的小豆丁,没来得及好笑,小豆丁抱住胸别过头去。

      “哼。”她道。

      当时是怎么哄的来着,随性的回想跟着落日一同浸入日上河,不见踪影,乔澜起道:“日上河还是好看的罢。”

      十六岁的陈西又点头,眷恋的、流连的眼神。

      与幼时并无二致。

      舍不得一样地走回她的小小香炉,点起调节空气味道的香。

      乔澜起加强五感分辨:“荼蘼寨闻起来有点潮?”

      陈西又点头,侧过一点的半边脸皎白秀致,耳畔是金鱼状的耳坠:“还有一点甜,与些许涩味。”

      乔澜起牙疼一样摆手:“我分不清,别同我说这些。”

      陈西又于是回身望他,袖口领口的毛绒白边衬得她像无辜动物,仿佛在说,不是你在问?

      乔澜起口头上是带陈西又来此散心并寻医,实际没有任何要带陈西又四处打听的意思,确认了陈西又住处,再嘱咐陈西又勿要乱走,便又要一人出门。

      陈西又送他到窗前,莫名觉得这一幕熟悉,她支着自己的脑袋,边应声边望日上河面倒映着的流水月亮。

      乔澜起亦觉得这一幕熟悉,细想,这不就是师妹住南山镇客栈的重演?

      换到荼蘼寨也要如此吗?

      乔澜起难能踟蹰,这踟蹰很少见,毕竟他向来从心而动。

      短暂的犹豫里,师妹的手肘好似托不住她,支起的手臂顺势倒下,她的头跟着枕上胳膊,走着神望他身后的日上河。

      就像被风吹偏的花。

      衣领的小圈绒毛与她眼上睫羽在风里东倒西歪,乔澜起失神片刻,回神时已是离她近些意图为她挡风,乔澜起回过神,低笑:“师妹要和我一道吗?”

      师兄微俯身迁就她位置,背脊挺直,未束完全的头发滑到身前几缕,陈西又试图端详师兄神色,又怠于看清,“师兄不是更喜欢一个人?不用啦,”她懒散地将空着的手举起,做出个发誓的姿势,发誓的手又不很庄重地放松下来,搭上眼睛,陈西又在这临时的遮蔽下保证,“我发誓,不会掺进什么麻烦事的。”

      乔澜起:“行罢,荼蘼寨妖魔精怪人混住,遇上相处不惯的便不处,有事信蝶,我不会很远。”

      陈西又遮在眼前的手放下,她笑,月光顺着梨涡溶溶:“好,师兄小心,有事唤我。”

      乔澜起纵走,陈西又伏在窗前闭目调息,日上河的粼粼波光随影扰动月影,本应更深阑静的时刻,她从小憩里醒神,穷极闲尽,翻出笔墨纸砚描星线,冬夜仍不消停的虫噪鸟鸣里水声潺潺。

      陈西又耳际捕捉到不同寻常,手撑窗楹远眺,日上河的另一头,与荼蘼寨隔江相望的杜鹃寨,泅游来一个浅绿的脑袋,浅绿脑袋泅游到半途,荼蘼寨亦跳下一个灰白脑袋,冬日水寒,两人亦或非人河面相聚,抱着吮在了一处。

      陈西又百无聊赖收回视线,正关窗,一瞥间发觉那对人似乎正在看这边,陈西又动作稍停,敛目表失礼,合上窗。

      星线起了头就希冀画完,陈西又伏在案前粗略描画过荼蘼寨星线排布,四日转眼过,拢着纸张找齐,灵力拈合作册,途中本能一样续了几回香,满室浮动松山墨的清寒。

      陈西又伸懒腰,骨头一节节松展,回落。

      捞出一本空白蓝白册子,略想想,挪换为烟火众买的彩绘本子,施以术法加固,手指圈住同大叔佳一起买的妖俏圆珠笔,彩色小马的笔帽在空中晃一晃,戳得盈软面颊凹下一点,想不出来。

      要如何写这出蜃蛇故事才出彩且应景?

      像这样?

      谁人还记得正月初五凌晨那场暴雨,咔嚓天裂,暴雨如银河倒灌世间,直把咱南山镇的大雾给浇得没了音讯。

      诸位看官可知是怎么一回事,可欲知是怎么一回事,且听我细细道来。

      这样可以吗?

      再行润色自有说书先生费心,陈西又回读前几行,几许后悔逃了剑宗太多讲经课。

      总归眼下是没了挽救法,陈西又扮作被赶上架的鸭子,硬支着写到七十修为大成,有化龙机缘。

      中间少不得戏剧效果的渲染,意识恍惚里,修辞的言语好似泡发了纸张,恍惚里细看纸上铺陈的黑字,分不清饱胀的是眼前的纸还是眼眶。

      纯忽的暗覆上来,门外徘徊许久的眠梦从门缝挤进密室,庆幸自己动作足够稳与准。

      睡意犹如绑匪。

      黄雀跟随在绑匪身后。

      蒲晨在梦中拍拍衣服,装模作样地拍手掸去灰,蹦跶两下跳到陈西又跟前。

      陈西又在梦中也熟睡。

      精心捯饬的造型没能收到及时反馈,鬼灵全不在意,咧着血盆大口很好脾气地等。

      期待含糊过失望应有的空隙,扭曲盘虬的血肉填筑起空间的缝隙,勤奋的鬼灵从来无暇失落,只忙于为自己设计最绚烂的出场。

      梦中人睡不久,或者说,梦中人同梦外人一样,入睡是为了醒来,陈西又在晚风拂动的血色黄昏醒来。

      先听见不可名状的呼唤。

      来自无数畸变的跳动的肉块。

      血管筋脉在颜色古怪的肉块上古怪地鼓动,它们唱着歌般,堪称温柔地说一叹三唱。

      “好久不见,想过我吗?”

      陈西又几乎嵌入墙里,方醒的手指什么都抓不住,先扣着乐剑蓄势待发。

      蒲晨于是微笑,震颤的、蜂鸣般的、风雨声般的笑声此起彼伏,贴着她的耳朵,贴着她的脏器亲昵地拱。

      “好久不见。”他、它们一齐说。

      枯槁的骨手握上剑锋,其上残存的皮与肉血肉模糊,陈西又苍白一张脸刺出一剑,剑光荡过。

      皮肉纷飞。

      骨肉摩擦的牙酸声响里,屋顶被掀开,挤进一张硕大的肿胀的脸,拥入一个凄苦的浮夸的笑。

      陈西又原地震懵,瞳孔颤动,乐剑快人一步挥出。

      那张脸原地坍缩,爆出星月围拥的暗色的水,劈头盖脸淋一身。

      身下床榻裂开,水流灌注,张狂的狰狞笑脸逼近,陈西又惊骇非常,术法灵光一层又一层亮起,一重又一重碎裂。

      烟粉帷幕被绞碎,在水中旋作碎布,倏忽隐入大片水沫,血肉濡染不知从何拥来的河水,不过几息,房室为水流撕扯毕,陈西又浮在水中,抬头却不见鬼脸身影。

      脚踝为温热事物触碰。

      下一瞬,剑光与目光一道袭去。

      面目泡的肿胀约有人形的白肉,血肉在撑得透明的皮下腐烂,死不瞑目地仰头抓她。

      隔水看清这死状,剑修不自禁倒吸一口气,肝胆被骇异之物捏住,一口气阻塞喉口,心音乱拍,后脊凉彻。

      心跳一声远比一声剧烈,屏息一瞬比一瞬难捱,震耳欲聋的震悚里,陈西又兔子见了狼一样向后撤,前胸要贴后背般往后缩。

      蒲晨见势不妙,陈西又要破梦而逃。

      急急地、餍足地、快乐地中断场面,他紧抱住她,他又不遗余力地讨巧了:“我以为陈仙子知道的。”

      他这么说,有点无辜地、有点狡黠地、有点满不在乎地,等待一个必然到来的谅解。

      陈西又茫然地睁大眼睛,为这戛然而止的恐怖,也为这突兀的、遮蔽视线的拥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日上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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