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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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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雷声越演越烈。
陈西又留意到七十的颤抖,虽然觉得不可能,还是轻而慢地抬手,捂住了七十的耳朵。
“您……?”
害怕?
她很快觉出不对,七十的颤抖并非畏惧惊雷,形似孩童的小小魂躯不受控地细碎颤抖,涣散空洞的黑色瞳孔看向她,是陈西又熟悉的、痛到失魂的情态。
“嗯?”女孩发出困惑的鼻音,半揽半抱地调整姿势,在树枝上将七十神君调成与自己面对面。
蜃蛇的残影极不稳定,手脚因痛楚痉挛抽搐,柔软的身体僵死软塌成无形状的一团。
陈西又不知道七十何时出现症状,只知道她伸手拥住他后他便同流水一样倾斜下来,痛到极致是会失去身体掌控力的。
七十垮在陈西又怀里,无呼吸无脉博的身体痛作恸哭的石像。
他却仍旧保有清醒的意识,努力抬头看陈西又,同尸体别无二致的瘦小身躯颤抖着,恍若活物一起一伏的呼吸,仿佛被酷虐折磨硬生生从黄泉拖回,完成一次血流满地的起死回生。
陈西又向七十颤抖不止的身体输入灵力,病急乱投医地掏出疗愈灵符,语气慌急:“你怎么了?”
咔嚓。
天边滚过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脆响,残酷地一下劈开天顶,裂出张牙舞爪的炽白。
七十看见陈西又张合的唇齿,她努力说着什么,于是他努力去听。
陈西又重复,捧着他的脑袋惶急地重复:“即使是散魂也不应该这么痛苦,有人动你的尸首?在哪?”
哈哈。
七十没耐住笑出来。
或许确实笑出了声。
他看见陈西又面上的急切掺入讶异。
你能说话?
她或许在惊讶这个。
死去的声带重新作声,七十动用起死后再没使用过的声带,以为会尝到蒙尘百年的尘土味:“晚了。”
他没尝到土腥味。
七十的声音卡在雷鸣的间隙,挣出急欲破绽的躯壳,像惊雷暴雨搅弄深海时浇出的一个完满幻泡。
陈西又耳聋了一瞬,似是声音入耳前身体的本能反应。
双臂撑住的幼小身体有如破絮,轻忽糜烂地纯由她支撑,仿佛她的手臂就是这身体所能依靠的所有骨骼。
七十像是抹在她怀里,痛苦战栗时给到如确真活物的逼真起伏。
他竭力看她,催折里只有面色如常,保有死寂的平稳空洞。
随后他笑了,打破尸体应有的无动于衷,笑咳出两声蜃梦般的蛊惑声响:“晚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吐出时却像万花镜徐徐展开的华美绘卷,成叠的幻境在耳畔心头脑海旋舞。
陈西又挣扎出这震耳欲聋的两声,不可思议道:“你蜃梦臻境,曾经半化龙?”
七十:“对。”
他应声时如有笙乐丝竹四起,锦绣繁花倾数盛绽,亦有锈钝尖刀一片片剐下心肺,糜艳的死亡密不透风地包裹而来。
从中生发出摄人心魄的声响。
泛出人间罕闻的至上幻音。
陈西又失神,陷入无可名状的春秋深梦,隐隐听见七十的叹息。
七十的神色是平和的漠然,他决心送这位小辈一场机缘,便不会再往她身上新添罅隙。
蜕生成龙时被人剖杀是经久的旧事,今日这场凌迟的重头好戏也终于要唱到尾声。
出声赠送陈西又一场大梦,七十很安静地枕在陈西又怀中待死,并非他不想换个姿势,只是他实在有心无力,也实在不愿意收回残影,将所有神魂抛在获利者面前历死。
雷鸣声如上苍无间歇投下的无数尖矛,砸出天顶万丈炽烈。
声势浩大里,陈西又陷入蓄意一样的临时起意。
眼前迷雾丛生,陈西又探出两步,抵住一人的脚后跟,收回脚尖道歉,发觉这人并看不见她。
看清自己撞到的小人,心下微惊。
是七十神君,尚未死去的七十神君,此时还没被冠以神君之名。
眼睛是乌润的黑白分明,尚未死气沉沉,随意踢一脚路旁石头,眼睛一亮向前跑去。
雾色凝实推着她,陈西又被推得向前两步,依势跟上。
这是七十作为蜃蛇的生前,修炼顺应天时,穿行于众生梦境,难能心存悲悯,半推半就地做了南山诸山的一方护佑。
陈西又在此间探来探去,明晰无法以力破阵,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地寻觅转机。
百年时间在浮光掠影间尽数翻过。
起时的七十坐在梦中八仙桌上嚼果,调停梦中东拼西凑的鸡零狗碎到梦里人打起来,笑鼓掌,果子咕噜噜滚到陈西又脚下。
陈西又弯腰,戳不到这颗梦中青果的实体,停一停,未直起身的短暂瞬间,环境顷刻幻变。
来来回回的人影鱼贯而入又急急涌出,说笑拍桌,诵诗唱戏,陈西又在慢慢直起腰的几息,感到双肩潺潺流下无数岁月,琐碎地挤在一处,沿着背脊淌下。
俄而醒木一拍,时间回到正常。
七十仍坐在八仙桌上,梦境主人向前跪拜,中年人眼前没有高大神佛,只有一个六岁小童模样的蜃蛇,中年人大抵梦外焦心,满头满脑的诉诸神力,不管不顾纳头就拜,额头触地砸出笃定的声。
“望我家小女大病得愈,身体康健,若能捡回性命,我再不会催她成家立业,我……”话未毕,已是泣不成声。
七十看着,他在陈西又弯腰起身的过程中修炼精进不少,陈西又看不出他此刻修为,他捂住额头,手心红果滚下案桌。
陈西又看着这枚红果,没动。
百年经历兜头淋下,她不可避地被岁月沾湿。
思绪成线,缀连成篇,陈西又拾起七十的众多记忆中的一片,他在前几月有了化龙征兆。
蜃蛇幼体化龙,天赋机缘心性都属上乘。
那然后呢?他因何而死?有什么能轻易杀死一只已有化龙征兆的蜃蛇?
七十踏出梦境,在漫山的浓雾中找患病的人家。
七十悄悄翻过病患探查,施以灵力吊命,再悬上梦境充当骡子前的胡萝卜不使病人丧失生志,七十忙活时,陈西又捡个边角当个悬线探脉的赤脚郎中。
草药熏烧的苦味在房内毕拨作响,陈西又单腿压上病人床榻,探身观病人面色,病人烧红一张脸,身上漫出不详的红色。
是疫病?
由何而起?
七十亦不得缘由,耗费灵力吊命并非长久之法,患者的人数日多,即便蜃龙已至少金丹修为,南山数万人的延寿也绝非轻易之事。
陈西又由浓雾包裹,推着目睹蜃蛇如何为南山众人延长寿命,如何查探病由,数月或数年转瞬而过,七十始终压抑化龙的时机。
陈西又意识到什么,沉默地看着。
如若起时灵力填补的是众人为病重蚕食的身体,那此刻灵力便是南山为何还有活口的全部理由。
另修人来,另修人感染,另修人病倒。
医修来,医修感染,医修病倒。
人们从高热与病变中睁眼,惊异自己还能活,还能照顾自家的病人,务实者趁能动备好熟水吃食,虔诚者跪地磕下两个头。
“上苍保佑。”他们这么说,挣扎起来看他人有无好转。
他们在山路街道行走,意识到周遭近于妖异的神迹。
他们装作毫无所觉。
陈西又跟着七十走过这样粉饰太平的街道,发觉七十许久没有入过梦了。
他再没有入梦看他过往最爱的悲喜剧目。
最后一名医修轰然倒下的那天,南山彻底成了块死地,不再有人有精力从梦中醒转,不再有人竭尽全力地起身维系正常生活。
所有人安睡在自己的居所,所有人在梦内环抱岌岌可危的星点希望。
南山还未死,因为七十还未死。
南山还有活人,因为七十还活着。
他也因此锁在原地,但他全然乐意,或者说,他唯独害怕失去这样有所希望的局面。
浓雾一成不变,陈西又不知过去到底多少春秋。
女孩依着石头坐下,石上高踞将自己坐作雕塑的小童,南山镇成为一座活墓,她轻声自语:“这等疫病为何无人襄助。”
七十一动不动,他自然不动,因为这是过去,是已成定居的既成之事。
雾色笼罩,雾色淹没一切,雾色哺育所有,在雾气凝成致盲的障目白绫前,局内生出了变数。
修为至高反而无形,来人已经站在面前,陈西又反而是通过七十的动作察觉到异变。
七十裂开落在身上的厚重土壳,土壳上正生出烂漫的花,他于是留了心,没有伤害这春光根系。
来人:“我看过了,这满山生灵因你而活,可你已是强弩之末。”
七十没有回话。
陈西又朝前两步,那人却像雾中幻景辨不分明。
七十开口,他的声音现已是幻梦无数的飘渺丰富:“我想知道,为什么这百年无人来助。”
来人笑,音色朗朗:“雾海来犯,正派修士成批地死,没谁会来的,你当为何会有这样的疫病?雾海涨潮,梅花落四海都是,你保的这批已是活得最长的。”
蜃蛇雾境颤动,雾气骤浓,凝作肉眼可辨的珠露。
反而正落来人套中,来人笑意深深:“你撑不住了,你就要化龙,化龙无暇他顾之时,满山凡人必死,你若化龙分心,化龙不过你仍必死,这满山人你再保不住。”
陈西又听得心惊,回头望七十。
七十神色不动,他现在的神态和陈西又遇见他时,他的死后很像。
他这封守百年没有长大。
陈西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再也不会允准自己长大了。
七十冷笑,他百年来第一回笑,却是冷笑:“想来你有两全法?不然也不会上赶着讨死。”
来人口条流利,身形风流地一行礼:“勿怪,我确有两全法,若你死在此处,我稍加布置便能用你尸身布下护山大阵,届时你以残魂行事,无化龙之忧,大可从容护南山三百年,总能等到雾海潮落万事平,皆大欢喜。”
七十眸光冷冽:“我凭何信你?”
来人:“你会信我的,我千里迢迢赶来助你,为的是你心甘情愿的一身龙相之骨,我自会力成此事。”
陈西又骇然。
七十却像是安下心来,雾气静稳游移。
陈西又怒意焚心,这等事,怎会有这等事,怎会有这等人。
她欲赶上前,雾气拉住她。
她想搏转机,雾气将她扑按在地。
目眦欲裂的急切中,她听见二人立下魂契。
万钧重压的无力中,她听见闷而脆的裂颅声响。
争先恐后的泪水中,她看见七十死前未闭眼,他看着自己浆血四溅。
万丈雷光自上而下,天降神罚,倾数劈上尸体。
沥沥血水汇成滩,耳鸣目眩中,有人自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星斗又要移转,此境的时间又被拨动。
陈西又抢先一切地争前。
故人已死,现实里的人还有事要做。
陈西又走马观花地跃过所有旧事。
赶在被过往虏获前一头撞回现实,赶上最后一趟,七十未消失,她的手仍旧放在七十身上。
入戏过深的泪水珠连坠落,雷声炸响礼炮般的震悚,陈西又无措捧起七十将散的残影:“不……”
七十笑问:“不什么?”
陈西又没从梦境内彻底脱逃,眼泪争先,嗓音哽咽,却不再受蜃蛇声音影响。
七十较梦境没有长高一点。
他再也不会长大了。
她的提前醒来是无济于事的意外。
她呜咽着:“他是谁,那个设计你的人?”
残魂痛得惨淡:“不重要,出来得这么快,有听到我最后一句话吗?”
陈西又:“世间万物,唯一而已?可是……神君……为什么?”
七十濒死,另一方向已是磨刀霍霍向尸首,这一方却只有一个心软到糊涂的修士还在捉着个死人哭泣。
我让你做梦并非求人为我哭丧。
七十想。
太年轻的小女郎,薄淡的宣纸似的阅历,天地难以复现的丹青妙笔,绝妙却濡湿,被世道、被自己打得湿漉漉的。
他终是出声:“好玩。”
我做这一切,只为好玩。
你不必为此哭泣。
陈西又压心内悲恸,眼泪好似为七十,也好似为其他。
她呼吸,竭力弯出一抹雨打风吹过的笑,眼泪跌下顺过梨涡:“那您……开心吗?”
雷鸣暴雨,烈风呼啸,枝摇叶晃。
七十身形支离消散,年轻修士杯水车薪的灵力竭力救济,他吐出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开心。”
犹如一声无忧的笑叹。
而后暴雨如注,淋透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