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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雷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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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灵泉的药性特殊,陈西又为加速疗程泰半心神挪去识海,但并未失忆。
她记得自己如何在三九灵泉中当一只喜静的鱼,也记得自己如何在水面当一片不甘寂寞的飘萍。
七十神君是旧日的一点残影残魂,凭借未知的理由喜好一分为三圆满他人心愿,陈西又或许初见时还有所防备,全然沉入神识疗养时便没了度。
某次神君因为什么缘故凑近她,她掀开眼睛,神思俱在识海深处忙碌,留在外面的意识只能说尚在喘气,尚能活。
或许还不如只是活着的水上浮萍,至少浮萍不会探手梳理路过好心神君的头发,绕在手中玩,钻研发质,觉得不甚整齐,打散重梳,如翻弄掌心丝络。
梳得还是女子发型,甚而不只一次。
问也不问一句。
是了,神思不属,开不了口。
话是不会说的,手倒是闲不住。
陈西又崩溃,又觉出几分浮浅的趣味,伸手捏了下七十神君头上兔子耳朵般的小髻,抿着一点自暴自弃的歉意亡羊补牢:“先前冒犯神君,神君介意么?”
七十看她,乌央央的眼睛仍不见光,空冷地反不出光,他摇头。
陈西又习惯了无人应声,好在七十神君瞧着冷淡,也愿意点头摇头做个反应,于是笑吟吟道:“神君大德。”
左耳耳坠在意识昏沉里做了神君头上动土的交换,陈西又取下右耳的坠子,揉一揉松快点的耳垂,双手奉给神君。
七十接过,他似乎对此类亮晶晶的珠玉宝石颇感兴趣。
陈西又左耳耳坠便是某次为他编发时被他摘下的,彼时陈西又从正面取发,顺着耳后往下依次加发收尾,合作俏俏生生的一条装饰小辫。
编到中途,千般万般好说话的神君走了神,伸出一只同样冰凉的手贴上陈西又耳廓。
陈西又浸入神识疗治时全然心无旁骛,任由神君探头观察她耳畔珠饰,好奇地伸手拨弄,她眼中只有手心三缕交错发丝。
既不曾低头方便神君查看,也不曾伸手取下耳坠赠他,于是神君最终自己动手,小心摘下她颊侧的小小月亮。
点滴水声,只压出夜色更空荡的寂静。
神君接下供奉,陈西又稍安下心,弯腰拈起灯柄:“我们怎么回去?”
头发并未干透,藏着些微湿意拢在身后,但此地为满杏居疗养宝地,属瓜田李下,再者陈西又此回并非正人君子,乃切切实实的偷瓜小人,心虚不定,急着抽身。
总不能被抓到后说是蜃蛇残魂带我来的?
万万不可。
七十神君干得更为彻底,牵住陈西又手指,领她几步踏出满杏居从山,却没回到南山镇的青瓦白墙,隐隐看去,仍是草莽原野。
南山镇周边不下雪,只落霜。
顽强些的草色可由冬至春地活,陈西又认不出这是何地,人落进此般障目白雾里,就像偌大池塘的一片枯叶,辨不出东南西北,寻不得此心所归。
灯笼只能映亮脚下身侧的一小圈,陈西又忆及此桩南山探秘,自认圆满,在一晃一晃的灯笼晕光里留意到七十神君身形愈淡。
灵觉借由手中灯盏也难感其迹。
陈西又轻声:“神君赠我便宜,可有需我帮忙之处?”
七十神君在前带路,头上俏甜发髻冲淡不少莫测,他先是摇头,又点头。
点头时,天边隐起闷雷。
陈西又纳闷,她入三九灵泉时是腊月二七当晚,今日怎么算最多不过正月初五,怎么会起雷。
她抬头摇望东南,漫天大雾不见星,随性探了眼星阵。
七十趁这间隙,亦抬头向东南,却是看她。
年轻修士姿容如斯,合该明艳烈性,七十在南山镇藏身多年,唯有雾期能苟延着四下走走看看,头回再遇修士,相处下来,以为百年来星移斗转,现今入道修士已经没有历代相传的成日闹腾。
应该还是有的,只是这位修士性子疏淡。
也或许是心下郁结,七十慢想,掰手指算自己死期,算出近在咫尺,不由一笑。
雷鸣渐响,陈西又观不出星线指向,转而看向七十:“如何帮前辈?”
时而是神君,时而是七十神君,现在又是前辈。
不知道从哪得的称呼,见面便称神君,明知不是也这么叫,叫得一派诚心。
七十向左一迈,带着她转了向。
景色越加变化,脚下没有开凿规整的正路,润湿的土壤隔着雾气递出点深色,林木越深,由两掌合围粗到二人合抱粗。
一人一魂在山间深一脚浅一脚。
笔直行入深山老林。
远处雷声声势渐渐浩大,锤出骇人的炽亮白光。
陈西又秉握一盏灯,这灯亮了七日仍斑斓流转,灯下穗子轻转,向浓雾倾倒点意趣。
林路难走,两人一前一后时而侧身,七十的身影飘忽不定。
若能透过白雾远远望去,两人夜深跋山,一盏灯时隐时现缀点成线,直如两只夜游幽魂。
终到山顶,陈西又眼见七十要坐上山石,反牵住他。
陈西又指向两人身侧的一株古树:“观景自然要去最高处。”
树上坐定,陈西又放妥裙摆,将灯笼抱在怀里,靠着树四下看:“雾太重,神君想看什么景?”
远方闷雷一声重过一声,终于如凶兽脱笼地震出惊天动地的响动。
喀嚓一声裂开天穹,仿若近在发顶,浓雾一瞬间被震得骇亮。
陈西又八风不动,只略略低下头,眼睫被山风吹得颤如蝶翼,语音含笑。
顾盼之间,只无边韶华。
*
“豁,这声雷真响。”店家雇来的帮工搁下菜品,堂内客人散个干净,她看向店内坐着的唯一客人,语气热络,“客官,您那妹妹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年轻姑娘嘛,遇上什么新奇事自去玩个一两月也正常,倒也不用日日等,再者她不是给你传了口信?”
乔澜起扶头,这家客栈的店主是为修士,店员却不尽是,从自家老板听得只言片语,将他引为痴心人,至少是个可怜人,时不时开解。
除夕当夜见陈西又也未归来,颇为怜悯,问过他要不要酒。
现下大堂只他一人,要连唱好几日的大戏今日也按时散了夜场,灯盏勤恳,照亮这人走茶凉的厅堂。
乔澜起觉出这雷声殊异,顺手卜了一卦。
这本是石文言擅长的术法,乔澜起学得甚至没陈西又好,几枚钱扔在桌上,照例不成卦象,乔澜起收了钱,心道这就是自己将师妹一人丢在南山镇的报应。
乖巧的师妹自己查了一本线索,留一张信闯危机不明的龙潭虎穴,一个大活人在眼前蒸发。
陈西又失踪当天。
乔澜起去找那卖灯的女人,女人正要闭店,倚着门听他说完,回话干脆:“客人来晚了,雾期已到,再买灯也是无用。”
乔澜起:“我实在担心我妹妹,有用无用,店家能卖我一盏吗?”
女人笑,随意打量乔澜起面貌,无端斜出句旁的:“你同你妹妹生得不太像。”
乔澜起按下心急,笑:“常有人这么说。是店内没灯了吗?”
店主一笑,“性子也不大像,”直起身绕进店面提一盏灯笼出来,“话说前头,这灯真的没了用处,神君赐福是南山镇少有人知的秘事,不可声张。”
乔澜起接过,先手一个术法探查,同时不慌不忙说谢。
店主摇头:“承惠三百八十一。”
乔澜起正付钱,店主关张店面,开口:“你妹妹病得不轻,难得性子好,过来找到我,说家中兄长为她生病四处寻医,她想快些养好病,帮兄长的忙。”
乔澜起:“她可有说其他的?”
店主话音一顿,语重心长同这俊逸年轻人说话:“家中只有两人,妹妹又体弱,除了绫罗绸缎,你也给她些别的。”
乔澜起一怔,散漫不羁的修士鲜少听这等道理,反而正合了逐利人被点应有的反应。
女人再摇头,忆起陈西又结钱后央她:“若我兄长寻到此处,劳烦姐姐替我美言两句,再同他说,我晚点就同他赔罪。”
没法子,真摸不清别人怎么想,放着自家病弱妹妹出门赚钱,这事也做得出来,女人似笑非笑,已是有点看木头的眼神:“她说晚点同你赔罪。”
乔澜起缓过神,就着店主给的劝下楼梯:“我会多陪着妹妹。”
应付过店主,乔澜起提着探不出玄妙的灯转一圈,又回到客房将灯依样搁窗边,什么都没等到。
而后几乎掀起南山镇铺路的石板也不见陈西又人影,收到一只信蝶说混进了三九灵泉,正疗伤勿念。
乔澜起定在原地听完传音,气得轻笑一声。
想起满杏居接待修士不似作伪的信誓旦旦,索性去查满杏居那本应泡在三九灵泉里的贵客是何人物。
查到一半同贵客的帮手打了一架。
确定对方是妖族,也确定贵客同陈西又失踪并无干系。
缺乏化干戈为玉帛的兴致。
乔澜起坐回客栈大堂,边翻古籍找蜃蛇蜃境解法边看陈西又今晚会不会回来。
此刻电闪雷鸣,占卦不成,乔澜起转而问帮工:“南山镇往年雾期也打雷?”
帮工抹完最后一张桌子,将抹布扔进桶里:“不打的,我活了二十来年,头回见雾期要打雷下雨。”
下雨?
乔澜起望向门外,果然水汽弥重,有落雨之兆,可据他翻到的典籍,因蜃蛇现身而起的雾境,绝无可能下雨。
蜃蛇将死?
那陈西又若还在三九灵泉要如何脱身?
乔澜起霍然起身,忽而察觉到被他拎到大堂的灯笼有所异动,灯笼纸上缓缓现出一笔一划的湿迹。
仿若有人正伏在灯笼前写字。
“西”
“西北”
“西北至高处”
乔澜起目光定定锁在纸上,瞬息间下好决定,要去探这藏头露尾之辈的底细。
与此同时雷声大作,雷光照的天地苍白一闪,雨点啪嗒落下,南山镇下起历年过春的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