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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你逃不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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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哪?何处寻你?
】——林晃晃未达信蝶。
——“您无需开罪我,荒神大人,您只是杀了他们。”
停滞没有一瞬,大吉祥立时笑出来:“好孩子,你如何猜出来的?”
看来它是真的不疼。
也是真的装也不装,即刻便认,还要用着夸奖的语气追问她。
陈西又望着它裂开的瞳膜,看着其中破碎的自己,舌在口腔内湿润地示弱:“您没藏啊。”
为什么会发现?
您一直也未藏过啊。
示弱,迂回,示弱到无弱可示,迂回到无回可迂,这样被提着胳膊跪,陈西又只得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无依:“禁地就在前辈边上,养着尸体一样的信众,秽泥随手就抓来为我引路,对禁地前后上下了如指掌,我有意遮掩的,您非要揭。”
没有什么牌。
单走成对都是输。
好说的不好说的都说,脑中紧着一根弦,只希望师兄不要真在大吉祥手上。
陈西又竖着她伶仃的骨头,盯着面前这只巨大的眼睛,直到对大吉祥眼中每一道纹路都了然于心。
“我们在禁地里见过,前辈或许不知,您风姿过人、瑰伟独特,认不出您更难些。”
陈西又静静看向大吉祥眼中的自己,评估敌我差距。
她对大吉祥毫无招架之力,在其手下走不出一个来回,加上荒神这古怪脾性和吃人癖好,她看自己,就像在看一座将要支起的灵堂。
“这也不是风水宝地,除了对此处有执念的荒神,再想不出第二个对此地有这么重心思的人选了。”
只是师兄,只是……
大吉祥却是忽然换了口风:“哎呀,何必苦着脸?我又没说我要害你。”
陈西又:“您不害我么?”
大吉祥几乎是笑着揶揄她:“我几时说过要害你?性子真是急啊,我总也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
它眼中的裂口渐渐合拢了,大吉祥、或者说荒神又饶有兴致地将她盯住了。
“真奇怪,”它的唇挪到陈西又身后,巨大的唇齿吐出喟叹般的气,吹得陈西又后颈泛凉,通体发冷,“明明是实话,却觉得是假话?”
陈西又吃吃地笑:“别揪着这些啦,前辈还有什么要吩咐?”
大吉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恨我。”
陈西又:“……这个很重要?”
大吉祥:“没什么重要的,只不过好奇,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它在她身后叹气,气息拂乱她头发。
“我死之前,对他们,应该谈得上有求必应,他们为何问都不问,自顾自上来分着吃我?我活回来,依旧没想明白,我想,大概是我还不够理解你们。”
它很不明白似的,语气里有真实的疑惑。
“就像现在,我知道你之前在害怕,在说谎话,我让你乖些别撒谎,你现在不说谎了,却也不像在说实话。”
“是吗?”陈西又静静与它对视,这实在不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望进去像掉进一片落了灰的废纸堆,白白滚了一身灰,“这也是你尝出来的?”
大吉祥笑,笑时卷动寒风:“这个不用尝,看一眼,便知道了。”
“这样啊,”她不笑了,“前辈真是好本事。”
大吉祥:“这竟然也是真话,你们这些人,未免也太多花样,正讽反讽,话说一半,都算是真话。”
陈西又:“到底也逃不过前辈的法眼呀。”
大吉祥:“你不是想知道你师兄和猫妖在哪?回答得干脆些,我不要你什么,一会儿便带你去。”
陈西又:“好啊。”
“还是那个问题。”大吉祥看着她,想是要她放松些,松开了她的手。
陈西又揉着自己的手腕、胳膊,干涸的血迹被抹开:“前辈为何被所佑之人背叛吗?以晚辈浅见,许是您那时对他们予取予求,生米恩斗米仇,大恩反成仇。”
大吉祥:“什么意思?”
陈西又:“意思是,若是你偶然舍了邻居一碗米,邻居会对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日日给邻居一碗米,邻居渐渐便忘了感恩,若你一日不给了,反而还会翻过脸来,骂你今日没送米来。”
大吉祥:“是我给得太多了?”
陈西又:“也不全是,施予善意就有时像经商,要长久总要经营,前辈给的不一定是多了,也或许是管得少了。”
大吉祥:“那我对你是给得多了,还是管得少了?”
陈西又抬起眼,大吉祥的巨大瞳仁逼到眼前,她伸出手,手指卷住它眼睫,她忘记了怎么调和五官,唇角勾起,眼神却太冷。
她问,音节平仄咬得文秀,仿若枝头细花从容地梳理花瓣,自矜自知地预备一次绽放:“荒神大人,我还不够听话吗?”
大吉祥又在她身后笑了,陈西又透过它的眼睛看见它的笑,在她身后张开的如渊巨口。
她在这张嘴面前,笑也苍白,活像只挺直了腰讨要一份尊严的香酥小排。
而它确是以她为食的。
它会给香酥小排尊严吗?
香酥小排需要尊重吗?
“我已经很听话了。”陈西又望着荒神眼中的自己,忽然觉得难堪,再受不得多看自己一眼,一手压上大吉祥眼中自己面庞的倒影,无力与自厌编成的鞭子抽着她的脊背,她几乎呼吸不能。
“前辈还有什么要问的?”眼下没时间给她难堪,破败的自知中笑容反速汲取足养分,飞速攀上眼角眉梢,用一个灿烂的假面将异样遮得密不透风。
大吉祥好奇地瞧住她。
点一点她的梨涡:“你又在想什么?”
“嗯?”陈西又.又露出那副百依百顺的驯顺姿态,也不躲,仿佛对它十足信任。
大吉祥尚未做出反应。
“啊,抱歉,”她立时反应过来,笑靥深,露出的牙齿洁白可爱,“前辈要我答得干脆些的,我想得有些许多,前辈具体要知道哪一方面?”
大吉祥:“每一方面。”
陈西又用笑容和亲昵把自己武装得好似刀枪不入,她的手依旧贴着大吉祥眼睛,大吉祥说什么都先笑:“一直在想师兄和猫前辈安否,能否和他们会合,也在想大吉祥前辈所求为何,我是否付得起,若是您又是看出什么口味上的变动,不是什么大事——”
她的手拢住自己镜像的眼睛,声音已是在抖,笑意仍不坠半分:“只是我忽然记起来,我是个人。”
“是人?你不一直是?”
“是这样,只是晚辈愚钝,时常忘。”
“谎话,”大吉祥不甚确定似的,“至少半句谎话。”
“前辈当真是,明镜高悬,”陈西又先夸,再捧,最后解释,“只是把自己当人太难了,我做不好。”
大吉祥点评:“真话。”
陈西又重复:“是,真话。”
她又不笑了。
手心压着大吉祥眼球,头靠向手背,看着了无生趣。
“现下又在想什么?”
“师兄——”
“活着。”
“何时——”
“马上。”
“您——”
“快了。”
“……”
“现下又在想什么?要拔我眼睫毛?”
“想撒辣椒面。”
“什么?”
陈西又好似笑了一笑,温热的吐息在大吉祥眼球表面匀开,嘴角却几乎没有变动:“想撒辣椒面。”
“哎呀,怎的忽然?”大吉祥作出副惊讶语气。
它素来如此,无论她做什么,都像个老人看地上爬的婴孩。
陈西又想,她早该察觉的:“我想了一想,您是不会因为我说了好听的话就放过我的。”
“那我便不会因为你说了难听的话害你?”
“赌一赌罢,”陈西又闭着眼,弦崩得愈是紧,姿态放得愈是轻松,“前辈不计较我先前诸多隐瞒,应是旷达宽仁。”
“诸多隐瞒?”
陈西又几乎被这明知故问给逗笑,怎么都这样,一个两个的,怎么那么爱玩吃的。
“明知前辈身份装不知,此其一;心有怨怼当没有,此其二;一心走也走不脱,口称当牛做马,此其三。”
“你……”大吉祥伸出一只手推得她脑袋往后些,对上她眼睛。
陈西又望住大吉祥,眸光如水波荡漾:“如何,这是前辈要的以诚相待吗?”
“孩子你——”它竟是失语,一叠难分远近的男女声尾音都散了,没接上后半句。
“现在不是好孩子了?”陈西又稍偏头,似乎依旧是贴心的,并不让它的话落空,只是并不笑,“奇也怪哉,这样的话,您也最是喜欢我吗?”
大吉祥将她细细从头看到尾:“……我实是摸不清你们。”
陈西又:“您本也无需摸清的。”
大吉祥:“可你们自顾自上来,一会儿要我帮,一会儿要供我,一会儿杀了我,一会儿又救我,我本也不想的,是你们前后矛盾,什么都一起,我没办法。”
“前辈其实很有办法,禁地那么多魂至今洄游往事,受难直至魂消。”
大吉祥的眼睛晃了晃,仿佛是摇头:“那其实不是我。”
因大吉祥动作,它的眼睛擦过陈西又掌心,陈西又重又看清自己的影子:“我知道。可那毕竟是前辈的一部分,前辈把恨留在禁地,是要用剩下的珍爱好好庇佑余下信众?”
大吉祥夸她:“……哎呀,给猜中了,真聪明的。”
聪明没用啊。
陈西又低着眼,灵力在体内受限,没有禁地催熟,她的实力到顶也是三脚猫功夫。
大吉祥:“可我没庇护好。”
陈西又:“是呀。”
大吉祥:“你知道为什么?”
陈西又望着大吉祥眼中自己的眼睛:“因为恨没有了。”
“嗯?”
“前辈对大小荒是因爱生恨,恨没有了,爱便也消逝了。”
“那你对我……”
“不是,”陈西又语中好似带笑,大吉祥盯她盯得紧,分明不见她有半点笑意,可她声音是轻盈的,好似浮游着快活的气泡,“我们不一样的。”
大吉祥便自己笑,笑得巨大眼睛弯成个笑弧,它能感到陈西又的手心在它眼球擦过,它喜欢这份触碰,像它还有身体时祭司们送来的狸奴,柔软地挨着它,依恋地蹭着它。
它眼中的爱怜因而倾斜,从陈西又颅顶淌下:“你要昏过去了。”
陈西又卷着它的眼睫,好拽着它再离她近些:“前辈要做什么?”
她觉得这句话耳熟,好似对某人说过,便无知觉地又重复一遍:“前辈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孩子,”大吉祥由着陈西又拽它睫毛,它扇动眼睫,迁就她动作,“你同门很担心你吧,传的迅被我拦了,在这一带四处绕找你,你要看吗?”
陈西又:“他们——”
大吉祥:“他们自是不敌我。”
“……”陈西又神色微讶,她好像要被高压和疲惫压塌了,但这遭遇对她寻常,“我没问这个的。但是如此,我还是先不看了。”
大吉祥:“先不看,你要何时看?”
陈西又:“待到我小命得存,场面稍安。”
大吉祥:“我这是不够安?”
陈西又:“稍有不足。”
大吉祥:“好罢,好罢,挑剔的小孩子。”
陈西又的指尖掠过大吉祥湿润的眼表,打着圈,像是在想什么,像是什么也没想。
她最终打破了僵局:“您是要吃我,还是要放我?”
大吉祥:“我若要吃你,为什么不早吃,还要派你到禁地里去?”
陈西又:“因为禁地里的您更饿啊。”
大吉祥闷笑起来,这回是真的赞她灵气:“这么聪明的,这也想到了。便因为这,你连个好脸色也不给我?”
“差不离。”
“差在哪?”
追问,总是追问,永无止尽。
大吉祥的意图隐在水下,陈西又怎么也看不清,所能做的只有回答它所有似有他指、如有深意的问题:“差在——前辈要如何对待我,其实和我并没有很大关系。”
大吉祥拨弄她头发,不防扯痛了陈西又,陈西又并不作声,它自己嗅了出来,放过了她的发丝:“这么一想,你对我还算有礼?”
“毕竟,我对前辈有所求。”
“求的什么,啊,不用了,”大吉祥望着她身上滴落下来的疲累,想了起来,“你师兄,是也不是?”
“是。”
“你也不为自己求求情?”大吉祥好奇地翻出另一颗眼珠,从上方往下看陈西又的头顶。
“想来,是没有用的。”陈西又坐在它掌心,轻轻握住卡在大吉祥手内的乐剑,施力要拔,拔不动。
她便只是握住剑柄。
看着大吉祥,再没有动作。
大吉祥又试探她,仿佛不信自家观赏鱼已然翻了肚皮的主人,非要拿网再拨上一拨:“你不为你师兄、还有那猫妖再争上一争?”
陈西又略想一想,问它,模样认真:“如何争?如我先前那般,其实算不得争?”
大吉祥:“你那在同我争吗?”
陈西又:“……”
大吉祥:“抱歉啦,我以为你同我发脾气,或者在同我玩。”
它笑眯眯地将眼睛挨得离陈西又更近一些,眼睛眨动时扫过陈西又。
“我的错,”大吉祥的那只手仍旧放在陈西又后脑,指腹克制地摩挲几下修士薄脆的脊背,“我确有一事相求的,也不难——”
幽暗的洞穴内,大吉祥的眼球像某样阴湿的砖石,声音仿佛砖上爬满的青苔,那声音说到:“我要你留下来。”
陈西又几乎听见内心的本能尖叫起来,它畏怯地哭叫着,踢翻一地理性,活活在崩溃里嚎干血泪。
她感受着本能的战栗与溃败,慢慢抓住自己的舌头,催动它:“不。”
“拒绝吗?”
“我不当拒绝吗?”
“不,不,拒绝得很好,好孩子,”大吉祥笑,它大抵是真的高兴,高兴到手指化开,眼球化开,它们化作柔软的液体,凝成一个模糊的、涌动的人形拥抱她。
它雀跃的喉舌在她耳际鼓动。
“我爱你。”
陈西又不可置信地望住它。
“啊,不是这句,我的意思是——”大吉祥笑着,忙忙地收回这句,它并不在乎她如何想。
“你说什么都一样,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你拒绝不了我,哦,如此说来”,它恍然大悟,“这和你们常说的爱有什么区别。”
陈西又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本就意气难平。
大吉祥只是往她笑,模糊的橙色人形裂开一个红色的笑。
它和她额头相抵,它捧住她的脸。
它是不畏惧火上浇油的,大吉祥哄劝着她:“别忍。”
它话音甫落。
正正的一巴掌砸它脸上。
一剑穿心而过。
陈西又位于它上,红着眼圈将剑从躯干左上划到了右下,浓稠炽白的液体缓慢摊开。
大吉祥几要笑背过气,洞窟内只有它尖细的气声。
它的手仍旧捧着陈西又的面庞,此时便轻轻地、很怜惜地搓了搓这走投无路的面容。
“我当你知道啊,你流着我的血,是我的孩子。”
它抬起身子,头埋进陈西又颈窝,一个血淋淋的交颈姿态。
它声音也像如注鲜血,从肩颈温热地浇下来。
粘腻的,逃不掉。
它说:“你又怎么逃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