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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大吉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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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西又亲启:
前宗委托牵扯甚广,诸事缠身,前日悉知你和乔澜起遇险,已到望鹤寨禁地附近,无门而入,你在何处?安否?如何救你?
】——林晃晃未达信蝶
陈西又醒来时,觉头痛欲裂,张嘴便是咳嗽,咳得头昏,仿佛将将痛哭数场。
肩头滑下一床华贵的织物,软靡的花香围绕着她。
她抬起手撑头。
腕上叮铃咣啷一阵乱响,打眼看去,是一串什么镯儿铃儿链儿的。
耳垂亦妆点上长长耳饰,细细链条伴鲜艳织物,估计将耳朵装饰得热闹。
陈西又发懵,视线落下去,对上自己一身红且蓝的撞色服色,反应半晌,知道是蛇妖所赠。
想来是蛇妖将她从禁地救出后,候她不醒,兴起为她换了衣服,再候仍不醒,便给她盖了被子离去了。
陈西又拥着这方织物,有不明不白的抵触涌上心头。
可,她在抵触什么?
罢了,另有要事。
她站起身,笔直寻那位大吉祥大人。
和她拴了一路的秽泥不见踪影,手腕红线不见踪迹,不知师兄和猫妖被秽泥送去了何处。
陈西又顺着思路,站起身,蛇妖另为她戴了不少饰物,动作间饰品轻碰,叮当响。
黄昏如倾倒的甜橙柿子汁,天地直如大火收汁的铁镬,有红艳的热闹。
陈西又摸着洞壁走近大吉祥所在洞室,心急如焚地硬装:“前辈,仰赖前辈相助,猫妖和师兄先前由秽泥送出,前辈可曾见过它们?”
“见过,怎么没见过。”大吉祥神出鬼没,在她身后幽幽吐字。
陈西又一颤,同这位大吉祥打交道,总免不过这样的后背发寒。
大吉祥先前欣然认下天敌身份,对她友善,能帮尽帮,只力量悬殊,陈西又时时觉得他像逗弄着掌中麻雀的狸猫之类,收、放、收、放,不过是赏玩猎物死前的挣扎。
但她还是要做够姿态的。
即便撕破脸皮,也绝不能是她这一边出问题。
陈西又回转身,恭恭敬敬一个礼,“此前种种,多谢前辈襄助,先前所许报酬,这是一小部分,余下不日将到,”她抬起的目光不卑不亢,极清极淡,“前辈可曾见过那一人一妖?秽泥带他们出禁地,应是入了前辈地界,不知他们去了哪个方向?前辈可否指路?”
大吉祥深叹气。
巨大的唇浮在空中,吐出冰冷的气息,吹得陈西又身上所环飘带向后倒伏。
这些飘带都有重量,其上坠的玉饰、珠饰冰凉,被吹动时叮铃有声,挽在身上的部分因此收紧,像蛇收缩的肌肉。
陈西又侧过脸,避过一缕障目的发丝。
若说禁地之行给了她什么立竿见影的启示,便是这个了,强撑。
管他敌强我弱,她只管拿着鸡毛充令箭,总会有一次能唬过。
大吉祥的手平空生出,要捏住她。
乐剑“铮”一声出鞘,陈西又用剑锋格住,抬眸:“大吉祥前辈这是何意?”
大吉祥那双手却只稍稍顿住,迎着剑尖刺穿了自己,也牢牢锢住了她,动作极快,无从反抗。
陈西又这般被捏起,脚尖踩不到地面,很快地老实了。
倾力施术的灵池抽痛,亟待休养的头颅钝重,她很有眼色地示弱,“师兄他们开罪前辈了吗?”
她试着动一动被捏得格格作响的身体,结果只是动了动脚尖,双脚晃一晃,看上去很是孩子气,她把手搭在大吉祥的虎口处,像是小孩子端正了姿势央求,又像一个要硬掰开什么的侵犯架势:“还是说,我开罪前辈了?”
大吉祥不言。
陈西又笑,蛇妖将她装点得很用心,花钿、唇脂、腮红,一套下来,使她像匣中自知昂贵的清妩瓷器:“或者说,什么理由也没有,你只是改了主意,急着取我命?”
大吉祥翻出个巨大眼球来盯住她。
她真的变了许多。
先前的稚嫩、天真都像塑像上的金箔剥脱,她不再执着于“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双赢道理,这样温热的目光递过来,要谈利害。
她无师自通了互示筹码的利益谈判。
“我是剑宗藏青锋陈南却门下行四弟子,也是陈南却独女,杀我不难,但多少会为前辈添些麻烦,这却不好。”
“先前前辈对我多有照拂,我铭感五内,大言不惭些,也算合作愉快。”
陈西又将手指嵌入陈西又攥住自己的手掌与身体的缝隙,她的头发拂过大吉祥的手,笑容柔软。
“若前辈对我的死活并无其他安排,这有一条更简单的路,您高抬贵手,就此放过我与同伴——”
陈西又一件件报父亲的私库珍藏:“这些,都可许与前辈,或者,前辈有更想要的谢礼,尽可商量,晚辈定当为前辈尽我所能。”
“如此,前辈有何见解?”
她这么被整个攥捏住,胭脂将面色遮个密不透风,手肘轻搭在大吉祥虎口,笑盈盈,姿态是从容和舒展。
某几个瞬间,大吉祥有犹为怪异之感。
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张游离人世之外的空荡画皮。
陈西又观察大吉祥,自然,她也没法从一张嘴、一只眼、一只手上品出眼角眉梢的微妙官司,没等到表态也是表态,她自然联想到是出价不够,她往上垒自己的价码。
“前辈若是饿了,非要吃这一口,话说回来,”她觉得自己的话好笑,语调在话末不自觉上扬,挖苦自己,“我还小,修为亦低,于前辈这般高深修为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不若让我归山去,隔几年大了,到时再论不迟。”
“到时你还会回来?”
“前辈你真要吃我?”陈西又圆睁了眼睛,很无辜的模样,她低下眼来,双手搭在大吉祥虎口侧,讨饶的样子,“别呀,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大吉祥:“有什么用?”
陈西又很轻地笑,那眼神不像要回答回答什么,而是希望对面不拆穿什么。
又或者。
只是她新的讨巧手段。
“您如何看呢,我有什么用?”她将话放得谦卑,姿态低顺进尘土,眼神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的眼睛是倦怠的、平静的。
像一柄覆了薄纱的、开了刃的剑。
大吉祥:“羽翼稍丰满些,像你这样的孩子,飞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到时我要如何?”
陈西又:“前辈哪里的话,我对您当然是一片真心,我哪会呀。大吉祥前辈又是修为精深,又是菩萨心肠,自然有的是法子让我乖乖就范。”
大吉祥:“满口胡言。”
“是吗?”她托着下巴瞧它,看上去不急不躁,“所以,前辈可曾见过我师兄,他大概这么高,”陈西又比了个高度,“师兄同猫妖一样中了魂毒,秽泥好容易才治好,大抵走不了多快,不出意外,他应与猫妖在一处。”
大吉祥:“见过。”
“那感情好,他们在何处?”陈西又笑弯眼睛,那却是一个假笑。
大吉祥巨大的瞳仁把陈西又锁住:“还没谈妥。”
陈西又能在这巨大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全无还手之力的、孱弱的、微笑着的影子,她维持着这个笑容:“前辈要与我谈什么?”
大吉祥:“如你这样的孩子,是如何看我的?”
陈西又轻缓地眨了眨眼,笑容不动:“修为高深的神物,吃人,可交流,待人友善,需警戒,宜交好。”
大吉祥:“是吗?你害怕我吗?”
陈西又:“敬畏,我对前辈,是敬且畏。”
大吉祥:“那便还是害怕,唉,唉,缘何怕我,我不曾伤你一根毫毛。”
陈西又晃了晃发麻的脚尖,血流不畅,她几乎感觉不到双脚:“您不用真的做什么,您能这样轻易地制住我,此等修为,自然会招人怕的。”
“那我下次装得弱小些?”
“下次吗?”
大吉祥缓缓伸来另一只手,陈西又注意到洞壁上的影子,吐字很轻:“可以不动我的记忆吗?”
大吉祥的唇齿开合,独眼眨动:“没人要动你的记忆。”
陈西又:“那——”
大吉祥的手扣上陈西又头顶,它说:“老实点,嘘,嘘,做个诚实的好孩子,现在,诚实的好孩子,你最想做什么?”
“……”
!!
很是恶心的触感,就像内脏被野兽啃噬时被毛搔过。
大吉祥的话语片开她,带去些什么,带来些什么。
自己的一部分在它的干涉下扭曲。
于是眼看着自己失控。
大吉祥离她更近一些,问到:“好孩子,告诉我,你最想做什么?”
陈西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向大吉祥伸出双手。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虚假而灿烂。
想来那是一个,近乎腐烂的笑容。
手臂柔软地延伸,亲昵地向前探去,仿佛向毒物索取一个致命的拥抱。
大吉祥眨了眨眼,它的眼睫扫过陈西又努力伸出的手。
眼前是她笑靥深深。
大吉祥轻笑,巨大的唇线弯起,它摩挲着陈西又的脑袋,向前送出自己的眼睛。
巨大的瞳孔靠近又靠近,如同一面明镜,陈西又可在其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她伸手拨过大吉祥一簇簇的眼睫,它太大了,本是柔软细小的眼睫扎手,手指能绕着它打卷。
大吉祥觉痒。
它闭上了眼。
而后果是利物没入,陈西又的动作干脆利落,戳刺的声音于是明亮干净。
果然是这样。
大吉祥睁开眼,戳入它左眼正中的匕首锋利,剑修的灵力一路破坏,黏稠的液体顺着眼球表面淌下。
而眼睛另一面的剑修,她仍旧在笑,笑得甚是荒凉,她有搞砸一切的惶恐,又有孤注一掷的快意。
大吉祥:“这便是你要做的?”
陈西又:“不是,当然不是。”
她的手沾了迸溅的浆液,红的白的透明的,她的手轻轻压在大吉祥眼睛上,像是幼童在墙面上印下一个又一个手印。
她依旧在笑。
大吉祥裂开的巩膜倒映着她的笑影。
她与大吉祥境界殊异,积攒许久的蓄力一发只够戳出个洞不能划出个口。
些许遗憾,她试着将手嵌入那道缝隙,似是要扒开一个口子。
大吉祥没有退。
它近乎纵容,只是深深把陈西又瞧住,温良地维持着个俯身倾听的姿势,它问:“为什么?我何处开罪过你?”
陈西又拔出了匕首,将手指探入那道伤口。
她好努力地用力,可指尖发麻发软,头昏脑胀。
她怎么也扒不开。
灵力耗尽,连日奔忙,身体、精神都是强弩之末,肢体气力孱弱,她不止扒不开,还被大吉祥修复眼睛的力量割破了手。
那么她的血也顺着它眼球表面在淌了。
大吉祥摩挲她后脑的手转而攥住她的手,向上提起。
它匪夷所思地打量她,又像在衡量要吃掉什么让她更乖一些。
陈西又忙忙地往它的方向笑,眼中雾气朦胧,瞧着无辜得紧、乖得不行。
看得大吉祥颇觉有趣,有趣到纵使它的血正顺着她的手流下来,滴沥到手肘,被她这么望住,它也几乎要放过它。
“对不起嘛,”陈西又温柔地望着它,为自己开脱,语气不甚认真,“可我已经很听前辈的话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何处开罪你?”大吉祥又问了一遍。
陈西又如蝶的眼睫又在扑朔,她总这样,脆弱里透出万万分动人。
陈西又的身体在战栗,她试着平复呼吸,没平住,胸脯到底是动气地起伏,泄了风声,而这不应有的纰漏也是拜大吉祥所赐,她数着自己的呼吸,又笑了一下,大吉祥不觉得她笑得开心,只从她的笑中抓取到疼痛,像捻过疼痛穿成的珠串。
陈西又只是道:“您无需开罪我,荒神大人,您只是杀了他们。”
手肘的血沿着她胳膊再往下,滴答敲上了大吉祥手背。
谁的血?大吉祥还是她。
分不清的。
正如她的目光。
恨还是谄媚,央求还是恐惧。
分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