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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广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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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禁地后,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
时间好似是从遇到她那一眼开始流动的。
黑土之上遍地尸骨,天光赤裸而苍白,如被水泡发。
广年在这般无趣凄惨的地方信步胡走,除了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个医修,他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也因什么都不记得,他得以胡乱地、自在地乱走。
有成片枯树,吊成片的吊死鬼,森白的骨附些许肉,在梢头晃啊晃。
广年本是路过,却见一条红线拴着模糊的一团不知什么垂下来,偏生一时起了探寻之心,偏生止了步,抬头望。
他对上一双生得极妙、澄澈到晴好的眼。
红线就悬在她腕上,细细一条圈手腕上。
再后才留意到那团不知道是什么的是秽泥,再一听她说的什么,笑了,也不知道脑中何处浮起的记忆,他道:
“它太虚弱,怕是开不了门。”
其后是说不清缘由的同行。
狗尾巴草幻境,他失忆、想起,没帮上什么忙。
他的幻境,又是失忆、想起,没帮上什么忙。
猫妖幻境,难能没失忆,却也没帮上什么忙。
荒神三境,又失忆,手头三个病人,如今一看,没一个是从手头走脱。
途中这一点、那一点的想起点往事,都是些并不重要的、很不相干的小事。
就像现在一样,死到临头了,想起的也尽是些并不重要的、很不相干的小事。
昏黑的秽泥体内,昏迷术不曾奏效,反激起她的戒心,她倾身压过来,指尖扣剑,出言试探:“你为何向我出手?”
八上洞的精怪们穷追不舍,他带着她亡命地逃,她在他怀里,火烧眉毛了,寻空问他:“这样,前辈想起了多少?”
剔透而锋利的日光下,她背过手倒着走:“道友觉得如何?”
还有很多很多句“有劳”、“抱歉”、“多谢”。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也……想不起来了。
是第一眼吗?是第一次被救吗?
总之,应该在那之前。
在由他的经历构造的幻境中,在她问出那句“你怎么,不怀疑与我?”前。
彼时他将她搁在檐下,轻手轻脚拍拍她头上的雪花,迎着她的目光,气已经短得很便宜,在琢磨如何让师父多留留她,听她纳闷竟反问她:“这不好吗?”
这不好吗?
他很不值钱地,摇着尾巴问。
那份信任是无根之木,架不住他掩耳盗铃到信以为真。
那么显然地,从那时起,不,在那之前,他就,心向往之了。
如果抛去些羞于启齿、不合时宜和惭愧,说得直白些。
……
话要怎么才算直白。
何况到这境地,有何直白的必要。
那时的他脸红心热,摇着尾巴炫耀皮毛。
她说的话他都听。
此时的他抱着她,弥留之际无语凝噎。
她说的话他仍听。
过去的每一境,都是如此。
只是那时的他,后来很长时间的他,对此事都并不知情。
他只是疲惫于、绝望于她总是受伤,总是受伤。
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二者同等糟糕。
回忆令人难以呼吸。
广年目光沉沉,盯着陈西又腕上那道她生撕的伤,觉得心口也渗出血来。
呼吸尤其困难,在他肺部拖着疲沓的步子转圈,在密匝的肺泡间迷路。
他抓住陈西又的手,怎么控制力度还是捏白她的手,他全无办法,近乎穷途末路地央告。
意识在疼痛与紧绷里越飘越高,脱离了肉身,高高地向下看。
意识听见肉身说:“不要如此”。
近乎哽咽。
仿佛他还被独自鏖战的陈西又留在安全处,仿佛他还在那条满是尸体的甬道,难以呼吸地等待一个可能回不来的人。
仿佛他还张皇在病患过多的失血里,心想如何是好。
过热的血裹着甜腥气。
热气扑面而来,敞开的肌肉脂肪裹住指尖。
如同困于无尽梦魇,眼前、手头、心头都是她大大小小的伤。
治完,受伤。治完,又受伤。
一次比一次重。
永无止境,不见尽头。
就好像他从来不曾走出那个甬道,就好像他再也走不出那个甬道。
他仍旧困在那个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奔去急救的影子里,既慌且急,心脏烧成难看的死灰。
心头拥堵,于是脑子也失灵。
广年手贴上那道伤口,施术的手静稳,酝酿许久,只发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祈祷似的:“道友若当真觉得对不住,不如多自珍重,就当可怜可怜我罢。”
他不确定陈西又听出了什么。
但能看见她的动作。
能听见她的声音。
“抱歉。”她道,总归没有冲动行事,再捅自己一刀。
“不用抱歉。”
“……广道友,”她揪住他的衣襟,声线却低,“当真没救了吗?”
“当真没救。”他笑得干巴,但到底是个笑。
“我……可你本不应该……”
“你也不应该的,”那么失态过了,他的声音还能这样如常,他多少有几分高兴“你本来也不会死在这的。”
“……我自己却不知道我当如何活下去。”
“你不是有秽泥吗?”广年托着她的手,让她透过盖头遮掩看手腕上新生红线,“你的法子还是有用,它来找你了。”
“我真不能带你出去?”
除却意识不清,她说话从没这么没有效率过。
喉咙震颤,它和他都知道要说什么:“你真不能。”
他看见晶莹的水光落下。
陈西又在哭。
这个事实很是棘手,广年一通好想,翻找出一句安慰:“也说不准。道友若是修为大涨,若干年后荣归望鹤寨,一剑劈了这禁地,我便也随你一同出去了。”
她的泪水没有停下。
广年渐渐走不动了,他缓缓松开她,原想自己站着,没能站住,一通兵荒马乱,最后还是半倚半靠地由她扶着。
他把血往回咽,借她的肩头支撑自己的头,他笑,没有其他可做的,人便总是笑:“不用扶也没事,扔下我也没事……”
他拿不准这话有无负气:“你自跑了也没事。”
陈西又扶住他,撑起他,他看不见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哭。
她的声音仍平稳:“我先前说你可以抛下我,是因为想连累你,我不愿死,因为我不希望你也……”
她没法说完。
广年温良地等了等,温和道:“原来你也会说我想听的。”
“……”
她撑住他,像是打定主意要和他一同耗在这。
她应该逃命,能逃一里地是一里地。
是不是该推开她?
广年模糊地想着,动了动,被陈西又胡乱地压得更紧,肢体简直借着血贴实了,很像一个拥抱,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拥抱。
他分不清自己是没力气还是舍不得。
“我知道。”
“知道什么?”她的眼泪就这样坠到他的手背,给他纸糊的心硬烫出一个洞来。
“我知道你说那些话是因为你真心望我活,也知道你其实惜命。”
“你无意惹谁人生气,我知道。”
“可你还是生气了?”僵滞许久的剑修反应过来,将他放在地上,也轮到她在满身伤势里找最重的来治了。
“你是木头吗?”广年笑,而后问,“不跑吗?”
她没动。
她就是不逃。
“那么,你是在等我遗愿?”
“或许还有,”她的声音很低,胡诌自己也不信的生机,“转机。”
“我并无多少遗憾事。”广年不再戳穿,只道。
陈西又:“并无多少,便是有,道友愿意同我说说吗?”
广年:“我说,你便做吗?”
陈西又:“我倾我所能。”
“……”
“……”
他们都短暂地不说话,只有她的眼泪,静悄悄地往他手上敲。
心火都要被浇熄了。
她比他重情重义,老头死那天,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却有人为他哭。
广年抬头看天上那轮满月,是轮好月亮,亮得夜色琉璃般透彻。
“或许,有一桩憾事,”他很庆幸,自己的声音被月亮晒得干燥,“我救你,其实不为让你哭。”
“别哭啦,”红布覆面,他得以光明地望她,“黄泉路都要湿了。”
他听见她干咽一声,看见她的手胡乱地抹去什么。
她不再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广年迟缓地眨眼。
这就很好,这样就很好。
他的眼前有团团的黑影。
人之将死,重要的记忆、不重要的记忆都剥脱,洋洋洒洒、纷纷扬扬落了满身。
大抵是身边只有她,久病床前的孝子般罕见人物。
落下的记忆、念起的记忆,都与她有关。
这些记忆轻飘的,围着他旋舞,与眼下的十万火急格格不入。
广年时而觉得这很好,他的死不寂寞。
时而觉得这不好,他听不清陈西又说了什么、看不清陈西又做了什么。
被陈西又牵起手,盯着剑修那张暌违的脸迷惑,良久,反应过来:“你……怎么?”
“我已经没在哭啦。”陈西又笑,对他意愿的照顾让她忍那盖头许久,但最后关头,她掀开那方自欺欺人,她选好好说再见。
广年:“既如此,不如还是先跑?”
模糊的视野,看清她要靠运气。
广年不信运气,因而看得一瞬不瞬。
陈西又向前倾身,离他近些,如霏霏细雨中的莲池月色,缭乱的花枝就这么爬满他眼帘。
陈西又:“不跑。”
广年:“我若说这是医嘱?”
陈西又:“医者不自医,我不听。”
广年喃喃:“说好的死者为大?”
陈西又摇一摇头:“在我这活口为大,再者,我观你吐字清晰、面色红润,是福寿绵长之相,道友,你也乐观些。”
广年:“你——”
陈西又:“轻声些,此地不很安全。”
广年:“那你——”
陈西又:“我不走,广道友,你说你道心脆,救不回同伴便要碎,其实,我的道心也未好到哪去,经不起一次抛下同伴。”
昏沉脑中颠倒几回语序,广年一时失语,试着以势压人:“若这是遗愿?”
“这不是遗愿。”
广年失语。
那你待如何?
你待如何?同我一道死在这,便遂了你的愿不成?
驳斥就在舌尖,蓄势待发了,没能出口,伤人的言语伤到自己,只从自己的舌尖滴下甜腥的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