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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分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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秽泥掘出禁地的下一层,二人原想一起跳入洞口,不料想秽泥一退,洞口陡然溅出大量黑沉的水来。
乌暗的流质自地底涌出,一望便知大事不妙。
陈西又认了出来,“这是我入禁地涉过的水,遇到你前我从这样的水里经过才到了林地,”她凑近些,翻出储物珠里的玉瓶,对照着比一比,放出灵识感知,“确实是同一种。”
广年:“称此物为水对水有点偏颇了。”
陈西又赞同:“广道友说得是。”
秽泥扑通跃了进去。
陈西又也不说我打头阵,回身递了个眼神,背好脏猴入了水,没一点声音。
广年本想稍待,见状也撇去疑虑,跟着跳了水。
水下极黑,秽泥对此地探索确实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若无它,二人怎么掘地三尺也掘不出这样浅而奇妙的水道,一入水便像天地变更,下潜少许,又上游,算着本要碰到土层了,没有,没有土层,什么也没有,全没有,只有黑洞洞的水泽。
黑水底只陈西又腕上的红线泛着光。
广年试施诀照个亮,没一点亮光。
他只得与陈西又传音:‘这水不得照亮?’
陈西又:‘是,照明术法无用。’
黑水把人围个密不透风,广年闲不住,铺点灵识探路,问:‘现在是秽泥带路,这边走到头,你带着的脏猴会跳起来带路么?’
?
陈西又:‘不会。’
广年在上不见天、下不见地里追着那一缕红,在对人不好、对睡眠很好的暗里持续闲聊,兴致不低:‘我想道友带的,应都是有利于前路的?’
陈西又:‘这小猴子帮过我,伤了之后一直不醒,我便将它带在身边,说来,为何称它脏猴?’
‘八上洞赠的记忆给的,跟着秽泥现身,秽泥捕猎时蹲边上鼓掌吹唿哨的小东西,自然没有好听名字,它真的救了你?’
‘是。’
‘奇也怪哉,’广年心道这缺德生物还会救人,百思不得其解,忽想起什么,忍着笑问,‘我算救过你吗?’
陈西又颔首:‘自然。’
广年没耐住扯出一个很不矜持的笑,因只深黑水泽能见,很是肆意:‘那你这是,带着一只恩猴并一个恩人赶路?’
‘嗯?’
传音透骨,清润得人不清醒。
陈西又反应过来,亦笑,即使及时收也掉了段笑,传音伴笑:‘要这么说么?那我还有一团恩泥?’
广年也没忍住,‘正是,’他随意抛了段听说书时学的腔调,‘得遇三恩人,一路结善缘,此路是福星高照、武曲来护。’
陈西又倒也接得上:‘必给列看官满途精彩,迎一个皆大欢喜?’
广年赞:‘这句接得蛮好。’
两人在水底游向他们的皆大欢喜。
迅疾好比游鱼,熟练好似生而在水。
只游鱼不会闲聊,这两人倒会。
你一句我一句间广年忽问:‘我们走了多久?’
陈西又:‘一个时辰多五分之二刻。’
广年:‘难怪,快觉得自己生来目盲了。’
陈西又动作一停,似犹豫一瞬,向他伸出手。
广年没躲,任那手圈上他的腕。
陈西又极小心探入一缕灵力:‘我亦不知这水有无蛊惑心神之害……’
话未尽,陈西又猛地靠近他,施术狠推他一把。
传音也变了内容:‘水里有东西,往前。’
广年下意识上窜。
往哪个前?
什么东西?
他担心拖陈西又后腿,急往前,感觉到一股骇然吸力来自身下,每一下划水都徒劳无功。
在这水里待得久了,其实习惯了全黑里就一根红线亮着引路,这水要是忽然亮起来,附耳而来的绝非狂喜。
只有寒意从脊髓渗出,探到耳后,吐息间吹立寒毛,好似一直潜伏在暗,到此刻才有张开獠牙的时机。
广年看见下方隐隐的蓝芒。
下意识地。
他低头。
他看见陈西又,嫁衣被蓝芒映得诡谲斑斓,她是红的。
他看见她身下,亮起的水底,有鳞的庞大身躯烁动着渐渐亮起,睁开的针状瞳孔旁红线纠缠,蓝盈盈,毒性也一见便知。
巨兽形不知何巨。
只知或要命丧此处。
陈西又亦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时望着他。
秽泥吓崩了,在水里狠拽着往上蹦,它竟然冲在最上面。
广年没看出活路,只看见一个四处围死的屠场。
在巨兽张开嘴,以迅雷之速逼近的一刹——
陈西又没再扭头,她望着广年唤出乐剑,没折身向敌,乐剑携万钧法术掷出,却是掷向广年。
广年被带鞘剑身砸得一懵,反手拽住这剑。
什么也来不及交代。
瞳孔还因为变故放大,受惊、绝望在眼底杂糅。
便被陡然的冲击撞飞、带跑,水是抓不住的,于是两手空空摔出水泽,呛咳着吐出大片水,同伴掷出的剑与术法带断肋骨,荡出生路。
日光刺激眼球,广年低咒一声,睁着通红的眼伏在地上,伸手抠找地上他将将逃出的水泽。
猜猜怎么着。
压根没有。
地面平整,土地被腐烂尸首润得发黑发红,一滴水也没有。
广年惶惑,感知向下向四周疯找,一无所获。
大颗液体顺着鼻尖落地上,低垂的面庞正方便湿哒哒头发悬挂晾晒。
忽然摸到某处犹为湿,狂喜着追找,手指陷入土地,追着松软的土壤一顿刨,只刨出一副不很甘心的遗骸,不是那古怪的黑水。
他听到有人喊。
还挺大声的。
他举起红白的盆骨,迷茫地翻着瞧。
古怪的喊声越来越大。
好像特别远,又好像越来越近。
“陈道友!”
“陈西又?!”
“陈西又?!!”
盆骨不是陈西又的,盆骨好像在叫。
喊声有点熟悉。
他认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歇斯底里的,要坏事的。
他抓住自己湿透的头发,扇自己一巴掌,硬逼着自己清醒。
终于认出自己以为的湿润来自泪水。
他追着自己的泪水掘了半天。
大喜大悲大喜,全都搅合在一处,将医修其实从来没稳定的精神扬了个稀碎。
广年事后回想,既为自己的失态失智惭愧,其实也能理解自己为何如此。
禁地对人的神智有神鬼难察的啃食蒙蔽作用,或许半疯才是对的,唯有半疯能阻断真正的发狂。
什么半疯?说什么疯话。
广年又抡了个完满的弧给自己一耳光,找回发了颠的躯体感知,这才看清陈西又的佩剑被他压在了身下。
剑修的本命灵剑,似乎未生灵性,密密麻麻覆了一身禁制术法,以此置换有灵之剑一道心契框定的生死相依。
好在如此。
广年才能借其中与剑修性命相连的术法判断剑修尚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真要癫了。
广年扣住剑,本命灵剑与陈西又有隐约联系,他分辨出个方向,踩着自己掘出的尸身往前走。
他们大抵没走错路,禁地也实打实换了面目,虽仍是满目疮痍、尸骨盈野,但头顶血月成白日,日光照着可比血盈盈的月亮照着体面许多。
赠人幻梦戳弄心伤的幻梦一境后期,残缺的血月给什么都照得血淋淋,血影笼在每一处,浅红、通红、暗红,死去多时的各式尸体被这么一照,回光返照出肉档鲜肉一般的正新鲜。
广年追着手上灵剑的朦胧感知走,本命灵剑与剑修状态紧密相连,广年能感觉到陈西又暂且无事,能得一点稀薄的安慰。
他就着这么点希望往前走。
他想,陈西又是很不必要死在这的,那么年轻勇武的剑修,也当得起足智多谋,有时又心软,任在握的智珠掉落,滚跳出视野外,也不是缺点。
烈日高踞头顶,放出的光芒惨白刺眼。
妖物、精怪、鱼、鸟、小孩、老人、大人,医修只路过,慢慢却能认出些他熟悉的骨殖。
这些人已救不回来。
她却不该也死在这。
广年一路行,要小心提防这禁地的变动,也要努力想什么以防胡思乱想,想到沈之槐师叔,想到陈西又,也少不得想这禁地。
什么也没想出来。
他的记忆狗啃过一样,医术,能想起不少,狗尾巴幻境里莫名当了八上洞的常居人类,因此有一套并挑不出毛病的配套记忆,闯过一遭自己的幻境后,师父也想起来,和陈西又讲师父,奇迹般捡回对沈师叔的印象。
但这些记忆,并不连续。
或许对无修为的普通人,这些不连续的记忆便也够了,想起时有个影绰的晃悠过去的灵感,能拾起一两项从前的碎片,便可当自己确凿活过那么十几几十年。
然对修士,对本是三岁四个月零五天早晨吃的什么都记得清楚的修士而言,这样断续的记忆其实没什么说服力。
人是由过往塑成的,幻境拿走他一些过往,他少不得自己从结果往回推导一点补上前因后果。
但很艰难。
记忆毕竟不是任人把玩的东西。
属于狗尾巴草的幻境里,狗尾巴草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争到面红耳赤、纵身杀人,他太希望幻境是真的;他的幻境里,陈西又问他信不信她,问许多遍;猫妖幻境,广年原是旁观,看不下去插了手,农夫与蛇地被追着打,死到临头想着吾命休矣,却没死,睁开眼来,有火有同伴,她说她杀出了猫妖幻境。
她修为其实低于你,她如何便胜得了猫妖呢?
她说得很有条理,可你如何就要信她呢?
你失了记忆,应该提起十二万分警惕,成夜睁着眼,提防这地方的哪个角落飞出一支冷箭来。
你如何就信她呢?
广年只跟着手中灵剑走,灵剑的感知蛛丝一般,指的竟然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
念头转到这,他苦笑,以后若想胡思乱想,只消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便好。
如何就信她呢。
也不是没起过疑心,也不是没想过是他二人疯了,在巴掌大的地方演起大戏,但记忆已不可靠,如果连感知也不信,他还能凭什么行事?
再者,他早早有了倾向。
带着陈西又在猫妖幻境奔来跑去,寻得幻境主人反被追杀时,本有太多时机让他拆了伙独自逃之夭夭,然他即便逃到无处可逃,想的最多也是剑修的伤怎么治。
他早早偏了心,也就没道理在这又谈什么理智计较。
何况——
广年想,什么也无碍她是顶可爱顶好一位姑娘,有血有肉、有心软有坚守,她比他有血有肉更甚。
就算,就算她是骗子,是幻象,自己便没有半分过错吗?
心中早有定夺,这走形式一样的思量便是鸡肋,除了骗些车轱辘话全无用处。
广年告诫自己,歇歇罢,再想也太俗了。
灵剑指向一处尸山,他很期待地快步靠近。
对上一具很残缺的……人?
心头一惊,广年蹲下认真查看,这人是——狗尾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