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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闲聊 ...

  •   陈西又问广年见到了什么。

      广年如实答。

      陈西又默然,广年嘴里是黑土千里、尸骨满地的惨状。

      她低下头,看着地面碎花拂过鞋面,小小低低,开得努力,热意里花香与木香都分明。

      她捞起一缕掉到身前的头发,听得广年问她:
      “你呢,看到了什么?”

      手上一缕头发,放前也不是,放后也不是,手顿着,朦胧里只觉热、热、热。

      犹豫着碰上自己脸。

      一片要化了的烫。

      低着声,声音由热气闷卡住,“三伏天,闷煞人,”意识断了片,不知自己说的什么,“蝉噪林逾静【1】,流响出疏桐【2】?”

      广年:“嗯?道友你是热糊涂了——!!”

      眼前场面又扭转变换起,幻境再生的征兆是二度放送,什么都来不及想,广年一把端起陈西又。

      明知是无用。

      广年一颗心高高提起,收紧,做好失散或失忆的准备。

      却好似无事发生。

      陈西又被他揽靠在身前,晕乎里环视一圈正变换的场景。

      二人靠得这般近,广年终于察觉到不对。

      剑修行止如常,伤势却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地发作起来,只她表现得太若无其事,广年疑心剑修不只剑是铁打的,人怕也是铁铸的。

      眼下看她神色,既觉得她要昏厥再正常不过,又不可思议她怎么会甘心昏在这。

      她果然不甘心。

      揪住一点他的襟口,硬顶着什么说着话,看上去竟莫名多了点希冀,这份希冀微薄,只让人不敢触碰:“不是我的幻境,这禁地还有其他人,你——你还会忘记吗?”

      广年望住她,等了一息:“没忘,现在还没。”

      陈西又深看他一眼,她自己也混乱,不甚清楚怎么这一回的幻境她便没了如在狗尾巴草与广年幻境中,得以置身事外的特殊。

      不知自己这昏乱神思会如何。

      无处托身。

      如重锤咣当砸下,理智碎作千万片,早该昏死却不甘,拽着广年衣襟想辙,一想用什么做交换,二想这当口的收买太过明显,不知有用没用。

      手比脑子快,顺手将一张储物符的权限改到广年头上。

      仰起头,找不准位置,觉得头下一刻要仰断,掉碰到脚跟。

      说不出口,黏着的混乱堵住喉口,张口便结舌。

      师兄、同门、禁地、我帮过你、多少也不算素昧平生,思绪千千万,刮得脑后急而痛,情势突转,其实不知道终点何在,但有功败垂成的急火攻心与痛心疾首,一锅粥似的的情思琢磨,硬是炖不出一个字。

      陈西又:“……”

      广年不知道这幻境属于何方人士,倒是知道扣住剑修身体,谨慎地猫进隐蔽处遮蔽住二人气息,他捏住陈西又手腕,试着扶她醒醒神。

      失策了。

      他自懊恼,发觉剑修对昏睡安神符术全无反应,他放下心用了不少需要病患醒着配合的法子,眼下她要昏,本来助她伤愈的法子要帮倒忙。

      他托住陈西又的脸:“醒醒,别睡。”

      陈西又却反手塞了他一张储物符,储物符换过物主。

      广年发懵,对上剑修不行了但硬挺着的眼睛,转过弯来,不可思议地笑:“贿赂啊?可别,我正经大夫,有济世舟行医证明那种,收了你这钱我还怎么当妙手仁医。”

      他说得振振。

      只是看样子她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广年没奈何,本身剑修也没了清醒,索性先用一用她的物资,待逃过这一遭再还。

      陈西又却回话了。

      她像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像完全不知晓:“抱歉?”
      广年咋舌。

      她竟能说话。

      看样子也听得进去。

      何等可怕的意志。

      这剑修怕是已修炼得刮骨疗伤等闲过、千刀万剐若等闲了,也难怪他摸不出她身体的异动,作为医修,他确实能摸出常人与昏死之人的脉象差距,可遭不住这人不按常理来,依照常理,伤成这样的人早该是个瘫子了,她偏生能走能跳能说能笑,他又怎么摸出个一二三四。

      看着她好像真要抵不住,广年又是觉得本应如此,又是觉得不安。

      广年把背篓提手上,背上陈西又看看这幻境环境,挑了条疑似有人踪的路走过。

      他嘱咐陈西又:“尽量醒着,别昏。”

      陈西又意识模糊着被背出好远,轻轻“嗯”一声。

      广年分神感知陈西又脉象,实在怕她不但病来如山倒,直还接被积压的伤势押往黄泉去,绞尽脑汁想让她提神。

      他碎碎念些有的没的。

      “我真是第三回见你?我觉得道友很生面善,不像只见过三面。”

      “……是第三回。”

      “这幻境是不是和你有关?无端端蔫成这样,这的幻境主人不定和你大有渊源,可万万别睡,到时我一人没有帮手,又是手忙脚乱,支应不及。”

      “……不会。”

      “什么不会?道友再醒久些,再用灵力疏导疏导伤势,对,就这么来,做得很对。”

      “如你这般的病患最是令人头疼,太难应付,一错眼不见人影,隔好长又从不知道哪个角落跑来,一身新伤,又要从头来,忒头疼,加钱我都不爱治,太麻烦。”

      “……”

      “道友?”广年心慌意乱,颠了颠身后的陈西又,不曾有过这么焦虑地想过大新闻,“说不准这是你师兄的幻境,你不是最想找师兄了?”

      令人心凉的沉默后,他听见陈西又回话:“……不大像呢……”

      广年觉出眼热心酸,反问,“哪里不像?”又知道没法挽回陈西又昏死,破罐子破摔地,“哎你听过没济世舟的秘闻?”

      谈什么都乏,谈这种小道八卦总要清醒些罢?

      人嘛,不都说闲话秘闻时最是支棱。

      “……什么秘闻?”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奏效,广年只管搜索枯肠:“道友此前听过我名字没?济世舟广年,没治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名号,没听过我的就是没听过,但凡听过的,遇着一个问一个,都是因为我弑师。”

      “……弑师……”背上人的反应迟缓而弱。

      好像有效又好像没效,陈西又听没听进去也没法确认,广年干咽喉咙,发现其实也没那么涩口,也没那么难出口:“是弑师,大逆不道,六逆之一,我杀完师父,宗门震动,就算后头执律庭查明了师父罪行,将我无罪释放,我在宗内的名声也烂没了,没一个舟主要我。”

      “……”

      广年慌她没反应,用灵力刺激她穴位,嘴上跑着车引她说话:“陈道友给个反应?不济捧个钱场还是人场,我难能说我身上这宗秘事,以前从来拿这当逆鳞,过了这村没这店的罕见事,你要不感兴趣不愿听,我也就不讲了,陈道友?给个反应?理理我?”

      “……没睡,听。”

      广年捡起话头,明明说的是对从前的自己天大的事,因为只关心能不能让背上的剑修多醒上一醒,反倒很好措辞,尽管捡着耸人听闻的方式讲就行:“我也知道什么原因,老头死得太干脆,我修为远不如老头怎么就能得手,猜什么的都有,左不过说我要么偷袭要么平日里就给老头投毒。”

      “这说法是太荒唐了,荒唐得这么猜的弟子自己也笑,可不这么荒唐地猜就没法圆。不管宗门弟子怎么猜,就一点他们咬准了,我杀了自个的亲师父,师长如父亦如母,我虽未弑杀父母,在旁人看来我的做法也与这差不离,这么一来,我这人即使说不上晦气,落得个不可信也不算冤枉,也不知和这有无关系,宗门没人肯接手领我学医。”

      “……”陈西又的声音快变成哼唧了,稍不注意就要丢在明晃晃的日光里。

      “然后,沈之槐师叔接手了我,不常将我带在手边,只回宗时指点于我,也算讨了个巧,白得圣手的教导,不曾有师徒之名,真实享了师徒的教导,回头想想,沈之槐师叔不见得介意什么弑师,他纯粹懒得再多事。”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我再讲讲,说不准能想起怎么到的这,道友你还听吗?”

      “听啊,对,多说说话,多醒会,故事长,这太阳多好,多看看,别睡了。”

      “老头,老头他我说不清,同门旁的都说得离谱,但他们怀疑我如何杀的老头是有道理得,我自己也问过自己好多回。”

      “老头最后确实还挺古怪的,他还挺好的,他几乎是,”干咽,干咽,再干咽,直至压根没有口水咽,广年笑,声音干得古怪,“他几乎是,站着让我杀。”

      他沉默。

      他抢着说话。

      “他待我还挺好的。”

      “我就觉得奇怪,他研究邪术了罢,把人命当玩器,也锁我,手上人命不定比救的人多,我疯了又好一点,半疯着闯出来和他拼命,修为也没涨,其实就是来和他找死的。”

      “结果我没死,他死了。”

      “他是我杀的。”

      “他对我,真还挺好的。”

      “好得挺假的。”

      “我就想,我后来就想,说不准我是他失散在外的儿孙呢,或者我是他老情人的孩子?话本不都这么说?”

      “我真想办法验了,也不是,一点血缘也没有,半点也没有。老头也没动过红鸾星,他这一辈子都木头一根,只念着医术、修行,或许还有邪术,没与什么人对过眼,也可能他藏太好。”

      “可我父母都非修士,老来得我,老头遇上我时我都被卖十多年了,不大像对吧?”

      “我也觉得不像。”

      “我其实现在也没想通。”

      “说到底他们也没聊错,他教我,从小到大,我本来该养他到老的,结果,我只杀他,我就是弑师,就是白眼狼。”

      陈西又的应声总微弱,但好歹有。

      絮絮说上百十句,可换一两句,两三字。

      广年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剖白会来得这么早,他设想里这样的自白该在他老到牙齿掉光、头发花白的时候,摇着扇和随便点的合眼缘小孩侃大山般怀旧,而不是在这么词不达意的深一脚浅一脚里,用着闲嗑瓜子的鼓动口吻一一道来,便是听众,也是个不知能听多少的,一个半梦半醒的病秧子。

      他还只担心这事听起来不够下饭,连把背后人从黑甜昏梦里钓回一点的诱惑也没有。

      广年持续颠陈西又,喊魂一样:“说说话呀道友,我是头回说起这事,你不给点反应吗?鼓个掌叫个好也可以?”

      陈西又做了将近昏迷后最大的动作,她伸手,一点点摸着找广年眼角、眼下位置,手指抚过广年眼周,细细碎碎碰过,梦呓一样轻声:“……哭了……吗?”

      “……并未。”广年道。

      陈西又没什么花样,她应是着实没了那份心力,吐出的字只勉强成句:“……没有。”

      只是实在难猜意思。

      两个字两个字蹦,没头没尾,难辨真意。

      广年追问:“没有?没有什么?”

      陈西又的指腹未摸到湿润泪珠、干涸泪痕,她好似放下心来,手指放松地垂下来,陷落进广年发丝末端。

      音节成字,字成句。

      陈西又道:“……我杀的。”

      人我杀的,你未弑师。

      你没有弑师,起码这一次。

      因为是我杀的。

      叙述破碎,用词颠倒,前言不搭后语,只勉强能蒙出她的思路。

      回答角度刁钻,细究起来连逻辑也走丢,广年却很受震动。

      觉出她状态滑坡,暗道不妙。

      他朝陈西又灌注灵力,一力喊魂:“再说几句,再醒醒,陈道友还有事要做不是?想想你师兄,你同门!再要么说说幻境里你怎么就一个人去杀我师父了?你怎么就直接一个人跑去替我杀了他?”

      忧心又困惑,广年问她:“你怎么就不等我,自去替我杀了他?”

      只可惜那句“我杀的”就是她最后一回应话。

      是了。

      广年笑。

      也对。

      她也累嘛。

      广年再背着剑修朝前走,任他倒腾再多自说自话,扯再多新奇闲篇。

      身后人再没能回上任何一句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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