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云覆雨》路过繁花

11、杏坛明珠

　　云中城外千里，长风漫卷旌旗。

　　壮心未与年俱老。已过四十的玉昭崇仍然跃跃欲试。

　　天下熙攘，利来利往。这位闲王爷，贸然出兵，实在不明智。

　　墨雲微不得不北上劝诫。待从云中城奔至十里坡见过哨探，又亲自了解到情况，他一时思绪万千交杂。

　　零零散散拼凑的阵营里，不止有王府亲卫、有明境台众弟子，还有沿途新捡的百姓壮丁……这样一支人多到杂乱的队伍实在是……不足为惧。

　　但，最醒目的当属后方那旗帜招展，巍峨壮观的整齐严明之景。高崖上，纵览平川，风萧萧旗翩翩，万人穷且益坚。

　　墨雲微迟缓摘下面具，眼里聚拢的光被前尘过往的风吹至黯淡。
　　那是曾固守蛮海，久战无不胜的“计家军”！

　　很难想象玉昭崇会凭空多出如此势力，尚不论，“计家军”的首领曾姓“墨”……

　　这真是个坏消息。

　　十里坡的简易居所内，玉昭崇在单方面争吵，他无法遏制不满，吼得身体微微颤抖，对方气定神闲喝茶的状态又令其泄气。

　　“雲微啊，你何必阻拦本王一展宏图霸业的赤胆忠心？”

　　“计家军怎会追随于你？”

　　居然被认出来了。“实不相瞒，本王收到计将军之子计广思的委托，拨乱兴治，共创太平盛世。”
　　这话逗笑了墨雲微。

　　“王爷就不怕计广思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的该是自己！他毫不介意，“攻入云中城，本王便是天下之主，王权加身，计广思又奈何？”

　　墨雲微眼神锐利，洞悉一切地反击，“他们拥立的天下之主另有其人。而王爷，只是块垫脚石，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其惨烈！”

　　绝美面容后藏着窥不透的算计，玉昭崇被他盯得发怵，“不可能！托那痴情种的福，能承皇位的玉氏血脉仅剩本王和玉兴绥。皇室之外，名不正言不顺，怎堵住悠悠众口？”

　　摄政王如今被猜忌，被骂那么惨，大部分原因还在于他曾掌握大权却不是玉染绾的亲生子。

　　说到这，又来气，“你苦苦撑的江山，既可是玉兴绥，为何不能换本王？”

　　墨雲微依然淡定从容，“是想换就换的吗？”

　　玉昭崇怒了，“怎么不是？玉兴绥对你言听计从，云中城是你的！”

　　“王爷忘了，我已是臭名昭著的死人。”

　　是哦，他刚刚瞥见脸色惨白的墨雲微出现时，心都突突跳至嗓子眼，认为看到鬼魂了。

　　“计广思是我师父，王爷可还记得？”
　　“他年轻时闯遍江湖，结交指导过众多学武之才，是你师父又怎样？”武痴不是浪得虚名，你也无需攀亲带故。

　　墨雲微一副想把他赶回北州老家的样子让他恍然大悟，“本王懂了！你假死……是为从朝堂脱身，好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干涉江湖中事。”真狡猾啊。

　　“顺势而为罢了。多年情分，实不忍心看王爷与狼共舞，落个尸首无存且遗臭万年的下场。雀饲螳螂，他计广思想当黄雀，王爷亦可。十里坡是个好地方，物资充足、可进可退，王爷千万掂量清楚。”

　　“！”他懂了！他要当那黄雀后的执弓人。

　　他换上一副笑脸，“雲微，你跟着本王吧。本王定不会亏待于你。”见墨雲微摇头，他只当他不识抬举。
　　谅你也掀不起风浪！

　　除明境台，他另有倚仗，“本王就暂且按兵不动。凤凰山庄已答应联姻，等婧儿婚嫁后，凤凰城即将归顺本王！”

　　提到联姻，墨雲微皱紧眉头，也带上些不可察觉的恼怒。玉常婧？想的美！

　　他要走了，“静候佳音……”冰冷字眼飘随着轻快的脚步远去。

　　玉昭崇试图将人扣下，但没胆量，只能任人离去。然而，他转过头就把墨雲微的行踪传递给了尘逍……

　　尘逍安置好冉挽儿后，日夜不停地北上。
　　监视着尘逍的御云军也给玉兴绥传回了消息。

　　他们都想牢牢抓住墨雲微。殊不知，摘星楼令他们难以企及，徒手并不可摘星。

　　“今夜的星辰真璀璨！”龙湦坐在房顶上，指向凤凰树，“思春，去给我叼朵花来。”

　　思春只静静站在旁边蹭着羽翼，半点不理睬。

　　“哎！你这懒鸟！”龙湦戳了戳它，“还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思春啁啾喳喳地叫，似乎嫌弃他烦，它转动脑袋，轻啄了几下他的手背，好像在问：“你没有手吗？”它才不去，自己去！

　　龙湦无奈地笑，“懒死你得了。等我见到墨雲微，让他收拾你！”

　　他抬头看星空。探了几日都没弄清他娘为什么会受墨雲微的威胁，不仅没关他没打他，还无缘无故就把凤凰羽给了他。
　　这其中，水可真深。他需要多花点心思。

　　既然有凤凰羽，那定要充分利用。他狐假虎威，借着凤凰山庄“庄主令”，鼓动了山庄的兄弟和不少门派弟子带着他的救济粮去纾解民困。
　　他也十分想去，但他娘会认为他得寸进尺。允许他在凤凰城内走动已经是极限。

　　才几日，外界都在称颂凤凰山庄济世安民的义举，龙铃玥也从“母老虎”变成了“活菩萨”。

　　做好事不留名的龙湦听着这些赞扬，天天都躲着他娘。她比母老虎更可怕了！

　　绥宁十年七月。
　　谷满城辞官归家，于路途遭遇追杀，在摘星楼的援助下携家眷逃到了全岭镇。

　　全岭镇上，集市相比几月前已显得冷清。为养家糊口的摊贩成了烈阳都难以遣去的常客。

　　多个贩夫挤在房舍投下的小片阴凉里谈论闲话。
　　“云中城快好起来了吧！”
　　“快了，近来流民少了，挨饿的人也不常见了。”

　　“是当今皇帝采取措施了吗？”
　　“从云中城逃到这儿的百姓说，似乎是朝中谷御史的功劳。”
　　“张老头，快讲讲！你耳聪目明，可是我们镇的千里眼顺风耳啊。”

　　张老头顺着胡子开怀大笑，娓娓道来：
　　谷御史啊，就是曾经的谷太傅，那个假摄政王死后，就被夺权的皇帝贬了官罚了俸……

　　多次进谏未果的谷满城依然在朝堂上百折不挠地请求玉兴绥开库赈灾。玉兴绥选择持续无视，同僚们怕触霉头也一直孤立他。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提议请官员们捐款救济。甚至依据官职等级给所有人准备了一份账册。

　　……在场的不在场的都沉默了。
　　沉默之后便是反抗。

　　“谷御史，这这这你不能吧！”谁的银子不是银子了！
　　“谷御史，本官要上交的是不是多了点？”
　　……
　　“李大人，我觉得这份标准可行。”
　　“原少府，你还太年轻。”
　　“是啊，原少府入朝为官未满一年，你那点俸禄够吗？”

　　原周虽是温润文人，却立即反驳道：“正值乱世，何顾身外之物？陛下定会批准谷御史提议，诸位大人少抱怨，况且丞相大人都未有异议。”

　　沈维浩不想多费口舌，看完那册子，很快发现漏洞，“谷大人，为何没见你名字？”

　　在众人激烈的起哄声中，谷满城坚定地看向他的老对手，“等陛下露面，自会奏请呈明。老臣愿辞官归家，离开前捐出府中所有房契地契、商铺银钱，用于赈灾之途，一文不取，分毫不剩。”

　　句句掷地有声，大臣们迟迟回不过神，连每日等待玉兴绥上朝的艰难时间都眨眼而逝。

　　如原周所言，玉兴绥同意谷满城的捐赠之策。却没准许他辞官。
　　如沈维浩所想，玉兴绥不会让谷满城轻易全身而退。走了，就失控了。

　　兴绥宫里，玉兴绥怒问尾随而回的谷满城，“老师，你又要逼朕？”

　　谷满城下跪行礼，“陛下言重，人至晚年，思家心切罢了。”

　　“西洲也乱，老师何苦回去受罪？”

　　“陛下可曾想过何为乱？为何乱？”

　　玉兴绥呆住，这问题，墨雲微问过……

　　谷满城直视他，最后一次耐心劝诲，“先帝在时，乱世初显。前人砍树，后人拾荒，先帝留下烂摊，而陛下固执己见未尽心打理是错，向外界断言摄政王已死更是错上加错，犯错多了，骂声大了，人心也乱了。
　　云中城内，惶惶不可终日，陛下还是一如既往，从不听人言，老臣……累了。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又何必再耗下去？”

　　玉兴绥排斥听他教导，强硬下令，“老师，朕不准！辞官可以，但不能走！即日起，老师便安心待在府里。”

　　“陛下是想软禁臣？”
　　谷满城想起了九年前那给他拜师奉茶的小皇帝。那时，他意气扬扬，何曾想过帝心薄凉。

　　“是又如何？”
　　朕不想的！只有你留下了，他才会回来……

　　“臣这辈子育人不倦，却只正经收过两个学生。珠玉在前，怀璧其后，因他的缘故，陛下也被臣寄予厚望。
　　臣倾尽所学，却不敌璞玉难琢，沦当瓦石，是臣以卵击石，摔得粉身碎骨也应无所怨言。”

　　谷满城起身，告退前放手一搏，“臣安排好赈灾之事，会于十日后启程，陛下若想昔日摄政王府惨状重现，大可派御云军入臣府门。”

　　玉兴绥踹倒了面前的桌案。其后，又把鲤鸢召来。

　　他不喜欢听谷满城啰嗦，若无他，墨雲微才该是他的老师。

　　“朕少时跟表哥学得好好的，是谷满城那个迂腐老头把朕抢了去。天资聪颖？璞玉难琢？！还不是他一句话！朕不会放过他！”
　　不惜倾家尽产换个出局的机会？妄想！

　　“陛下，恕臣妾多言，动了他只会让摄政王更加怀恨……”
　　“鸢妃！”

　　鲤鸢忙止住话头，额上也沁出冷汗。
　　若不劝，出事受苦的是她；劝了，现在遭罪的还是她……她真是……

　　出城那日，谷满城在城内畅行无阻。
　　或许是鲤鸢那晚劝阻起了效，又或许是玉兴绥还顾念着师生情。总之，他们还留有最后的体面，未反目成仇。

　　离别之景仍旧贯，烟雾蒙蒙中，是细雨斜风。
　　看上去儒雅文气的男子朝向远去的马车敬重一拜，叮咛犹绕耳，他轻声相送，“老师，一路平安。”

　　“张老头，谷御史若要回西洲，那得从咱们这走啊！”
　　“他们就是从你面前走，你能认得出来？”

　　“你看！前面那群人。”
　　“奇怪，最近镇里老有穿黑斗篷的。”
　　“之前那些是蒙面戴斗笠，这些戴面具哎！”
　　“不会是抢劫吧？你们看那三个人可真落魄。”
　　“应是一家子逃命被劫持了！看那姑娘，虽穿着朴素蒙着面纱，肯定好看！”
　　“有本事你去救啊！”
　　“还想不想卖菜了？咱们别管闲事！”
　　“等我去问问清楚。”
　　“回来回来！他们往石山去了！有门主在，一定没事。”

　　约莫半柱香，又来一帮鬼鬼祟祟的持刀之人。

　　“这群更像坏人啊！”
　　“是啊，土匪？看上去好凶残。”
　　“过来了！他们过来了！”

　　啊！卖菜人吓得四处逃跑。

　　跑在末尾，不慌不忙的张老头被刀抵上脖子，那人粗鲁质问：“可有外人来此？”

　　张老头双手胡乱摸着前方，目光呆滞地回：“老头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人呐！”

　　蒙面人推倒他，“废物，滚滚滚！”
　　张老头假装爬行，慢慢离开菜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