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偷书贼》X《孤独的幸存者》 ...
耶路撒冷的早晨和麦克斯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对这儿的印象完全来自于书本,里面满是堂皇的异域建筑和醉人的东方香料味。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圣经》中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应当瑰丽的如同科萨科夫的华美乐章【注一:Rimsky Korsakov,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他是《天方夜谭》交响组曲的创作者】。
但事实显然同他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这个沙漠中的小城同他见过的所有城市一样嘈杂灰暗,如蛇的道路铺遍全城,路上挤满了车和人。
他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街道,斟酌着他的耶路撒冷之行的得失,'不顾承诺、立刻离开'的念头又一次在他心中升起。
"在看什么?"阿克斯走过来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跟他一起朝窗外看。"下面的人一半比我老,一半比我丑。到底是哪个家伙让你看了这么久?"
他刚刚洗漱完,呼吸里带着有些辣的薄荷味,下巴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水。
麦克斯没忍住笑了一下,同时伸手推开了阿克斯的头。
根本就没期待答案的阿克斯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出声地亲了亲麦克斯,说:"快换衣服吧,你和施莱辛格先生约好了九点半见面的。”
麦克斯瞟了一下床头的挂钟:现在已经快九点了。
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揉揉脸,动了起来。
他是被一封旧友的信带到耶路撒冷的。
摩萨德的特工将近一年前在阿根廷抓到了阿道夫·艾希曼,并决定要对他进行公开审判。以色列政府非常急切地寻找集中营的幸存者们作证人,希望他们能在法庭上指证他。和他一起在特雷布林卡灭绝营待过的赫舍尔·施珀林给他写了信,邀请他来耶路撒冷,参与进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中去。
他在信里这样写到:“马克西米立安,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承担着所有死去亡灵的故事,我们要告诉所有人他们所经受的苦难。希望我们的经历能够警示世界,警示世人,让这样的惨剧不再发生。”
赫舍尔对于他们这些活着的“幸运者”们的责任与义务的认识十分清晰,他的话也很有说服力。
但麦克斯对于出庭作证,是十分犹豫的。
他当然明白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所肩负的责任。他也跟那些死去的人们保证过,他会告诉世界他们的故事。
可他做不到。
自他离开集中营,已经过了十六年,他还是没有能真正地对世界讲述他记忆中的那些故事。
他在战后倒是试着写了一些有关他在集中营经历的散文和诗,这些作品也都得到了发表。可他很快意识到,他只是在自欺欺人。不管他写了些什么,他还是没法大声、细致、面对面地跟他人说出自己的经历。
他在纽伦堡审判时也收到了作证的邀请,他那时同样答应了,却在最后一刻退缩。他想说,他想控诉,他想履行他对他死去同胞们的承诺。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将那些事情说出来。
他害怕。
这么多年过去,达豪被改造成了纪念馆,特雷布林卡更是几乎痕迹全无,所有人都觉得伤痛已经远去。
可它们没有。
他依然能看到焚尸炉燃起时的冲天火光,他依然能听到毒气室里人们的尖叫和哀求声,他依然能闻见弥漫在集中营里的、来不及焚烧的腐烂尸体和溢出毒气室的毒气所发出的恶臭。它们依然能让已经中年的他惊惧不已。
他时常觉得,虽然他早就走出了集中营,但那些可怕记忆造就的巨大牢笼将他的灵魂禁锢在了那里。十六年,他一直被锁在集中营里,跟那些冤魂们一起,在那片曾经被打造成地狱的土地上游荡。
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办法。麦克斯这样想着,手上慢吞吞地系着领带。忘记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他才能一身轻松地前进。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麦克斯真的相信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他真的想要忘记过去的所有,作为一个没经过战乱的普通犹太人,而不是从集中营幸存的犹太人活下去。
但阿克斯的突然接近打断了他的思路。
“快点啊,小子。你要迟到了。”美国人咕哝着,快手快脚地帮麦克斯打领带并拉平领子。
麦克斯看着阿克斯蜂蜜色的睫毛和焦糖色的眉毛愣了一愣,随即为他之前的想法而感到耻辱。
直到他坐上去施莱辛格先生办公室的车,这种耻辱感都在。他有预感,这种感觉将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折磨他。
***
雅各布·施莱辛格先生是位曾在德国生活并接受教育的律师,他和他的家人十分幸运地在战前就迁去了英国。他负责记录整理所有说德语的证人的证词,并按要求对他们提出一些问题。
麦克斯和施莱辛格先生的第一次会面无疑是场灾难。
对于麦克斯在特雷布林卡的经历,施莱辛格先生总是想要更多的细节。他无视麦克斯的哀求,不断地要求他回忆那里的具体构造、杀人程序的步骤、毒气室里尸体堆放的样子,以及因焚尸炉来不及销毁而暴露在外的尸体的放置地点。
麦克斯对这样压榨式的问询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几次接近情绪崩溃,几乎忍不住要和一直在他脑中哭嚎的鬼魂们一起尖叫。每一次,施莱辛格先生都用温柔的语言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来,再向他抛出下一个更为残酷的问题。
麦克斯脑袋里的哭声随着问答的进行变得越来越大,最终他再也撑不住,吐在了施莱辛格先生的地毯上,然后晕了过去。
施莱辛格倒并没有为他的失态和发生在地毯上的惨剧而对他产生不满。他找来人把弄脏的地毯收走,并在麦克斯醒过来后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指着桌子上的照片给他讲自己两个孙子的趣事。
他和麦克斯重新约了见面的时间,在麦克斯离开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很抱歉,凡登博格先生,很抱歉我让您又经历了一次那些可怕的事情。但我必须这样,您的证言对这场审判非常重要。”
麦克斯理解他,也从某种意义上赞同他的做法,但不能说自己喜欢这样。
***
相较于第一次,他和施莱辛格的第二次会面绝对可以用顺利来形容:他没有再呕吐,也没有再晕倒;过去的记忆仍让他不舒服,也只是让他不舒服而已。
他把这当作一个好兆头,放弃作证的念头也消了不少。
可当天晚上,他做了噩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特雷布林卡。所有的焚尸炉都开着,火焰把天空都染成了血红色;毒气室的引擎轰隆隆地响,那声音似乎把大地都震得颤抖;赤身裸体的人们在毒气室外排队进入,队伍长的根本看不到尽头;未能进入焚尸炉处理的尸体在毒气室外堆成一座足有五、六米高的小山,一个纳粹军官指挥着几位犹太劳工把尸体头对头、脚对脚地摆放整齐。
他听见了可怕的尖叫声,声音是从刚搭起来的焚尸堆那传来的:一位妇女被抬出毒气室时还没有死,德国人为了省事,便把她和其他尸体一同放在浇了燃料的木柴堆上点燃了。他从没听过这样恐怖的声音。他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尖叫声。
他闻到了蛋白质燃烧的味道和尸臭味。
他觉得他不能呼吸了……
“麦克斯·凡登博格,你他妈快给我醒过来!”
麦克斯猛地睁开眼,看见了阿克斯慌乱的脸和陌生的天花板。他摸了摸身下柔软的床单,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早就离开了集中营,现在正在耶路撒冷准备出庭作证。
这个认知让他放松了下来,却立刻被刚刚的梦吓得浑身颤抖。
阿克斯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凑在他耳边小声说着“好了”和“我在”。
黑暗中,麦克斯把脸埋在阿克斯的胸前。在梦里重温那段记忆后,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安全。
***
艾希曼的审判被定在了四月十一日,据说会被全程录像,然后在全球范围内播放。上百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都在这个春天涌入了耶路撒冷,对这场审判做追踪报道。麦克斯发表文章那份报纸的主编也联系他,问他有没有意向写一点跟审判相关的东西。
因为艾希曼,几乎整个世界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了这个小城。
不过,审判的开端显然与大众的期待有些出入:新上任的以色列检察长,吉迪恩·霍斯纳的乏味发言持续了整整三天,而且很明显还要继续下去。
他的演讲甚至让阿克斯都感到了无聊,麦克斯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目光呆滞地盯着桌布的花纹看。这很能说明问题,因为这位前美军坦克手的耐性通常是非常好的。
他们这几天一直坐在旅店咖啡厅跟旅店老板一起,通过收音机收听审判进程。那位待人亲切的老先生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此行的目的,表达出了难以置信的善意。他热情地邀请他们跟他一起听广播,还在期间给他们提供免费的咖啡和甜点。
“要不是因为那些咖啡,我可能早就睡着了。”趁着旅店老板接电话的功夫,阿克斯悄悄对麦克斯说,“他怎么说了这么久?”
“有太多话想说吧?”麦克斯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小勺,“他毕竟是看了所有证人证言的人。”
跟其他人不同,麦克斯不觉得霍斯纳的发言长,他反倒希望这位检察官再说上几天。因为一旦他讲完,证人们就要陆续出庭,他觉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也许永远都不能做好准备了。麦克斯有些讽刺地想。也不知道沃尔特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会说什么。
正想着,他用余光看见阿克斯用手遮住嘴,偷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冒出的泪花在下午的阳光下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他在桌下握住了阿克斯的手。
***
在许多人的期待中,霍斯纳的演讲终于结束,证人问询环节开始。
这些证人讲述的故事过于惊世骇俗,引起了越来越多平民的注意。聚在咖啡厅里听广播的人,从刚开始的三个,慢慢地变成六个、九个、十二个……所有没有急事的住客都会聚在这个不算特别宽敞的地方,聚精会神地听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灾难。
毒气室、焚尸炉、万人坑、人体试验、斑疹伤寒……麦克斯听着跟他一样的幸存者们说着不同地方发生过的相似惨案,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在纳粹的眼中,他们这些犹太人跟会说话的畜生没什么区别。
难以抑制的恐惧又一次笼罩了他的心。
那天傍晚,是阿克斯在直播结束后扶他回房间的。他满身冷汗,双腿发软到根本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他们离开咖啡厅时,旅店老板带着非常克制的怜悯悄悄问他是哪个集中营里出来的。
他不怎么想说话,阿克斯替他回答了:“达豪。我是在那个见鬼的地方找到他的。麻烦您让让。”
麦克斯坐在床边看阿克斯关上房间的门,他被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推着,轻声说:“不,我做不了这个。”
阿克斯满脸疑问地看着他。
“我做不了这个。”他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些,也坚定了些。“我不能作证。”
“你不能作证是什么意思?”阿克斯挨着他坐下了。
他疯狂地挥了几下手:“我就是……不能!”
“为什么?我记得你来之前还挺坚定的。”
“我不……我不坚定!我不能出庭!”他无意识地提高了声音,“我不想说!”
“你发表了那么多文章,你跟施莱辛格也说过了,为什么现在不能说?”阿克斯看起来很困惑。
“那不一样!法庭不一样!”他两手捂脸,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那些都是陌生人。法庭上。我不想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说我是怎样分类整理要进毒气室那些人的衣服的;我不想说我怎样教新来的人摆放尸体的办法,让它们更快更好地燃烧;我不想说我在毒气室外看见朋友都不能告诉他们,他们这是去送死;我不想说我在特雷布林卡见到了妈妈,但因为害怕德国人连告别的话都不敢讲,只能跟她说‘一会儿见’。我是写过一些东西,也跟施莱辛格谈过。可是在那,面对那个人,面对那么多人……”
“我害怕。”他最终说,“阿克斯,我害怕。”
美国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他拿来湿毛巾给麦克斯擦脸,还弄来了一壶茶。捧起热乎乎的茶杯,麦克斯才发现自己的手冷得像冰
“我是个懦夫。”麦克斯喝了一口茶。又香又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滑了下去,让他全身都暖了起来。
“不,你不是。”
“你不明白。”麦克斯摇摇头,“我还在特雷布林卡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拉比。他在除衣室问我‘孩子,我们这次还能不能回来’。我没回答,他全明白了。”
“他出了除衣室后,开始用希伯来语唱《希望之歌》【注二:以色列国歌,在它成为国歌前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赞美诗。】。很快,除衣室、毒气室里,还有毒气室外排队的人,都开始唱这首歌。纳粹守卫用木棍殴打他们,拿枪威胁他们。可他们没有停下,就那样一遍一遍地唱啊唱。我看着我的同胞们,发现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我为什么还要这样苟活下去呢?为什么?”
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于是,我想进毒气室跟他们一起死。但是,还是那个拉比,他拉住了我。他跟我说‘你的死是没有意义的,你的死并不能换回我们的生命。你要记住我们的痛苦,然后活着出去,把这里的真相告诉其他人’。”
“我记住了,我活下来了,可我说不出来。”
“我是个懦夫。”
麦克斯擦了一下眼睛,用力抠着自己的手腕。他很早就发现,□□的疼痛能够减缓心里的痛苦。
阿克斯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摸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
“你是我在那见到的第一个活人。”他抽了半根烟,突然说道。
“哪?达豪?”
“是。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跟我兄弟开进去的时候,没看到看守、军犬、人,只有尸体。那么多的尸体,堆在车上、地上,半埋在土里……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死人。我们一直觉得去晚了,要救人结果谁都没救成。”
“然后我看见了你。穿着你那身蓝白条的破衣服,站在一堆尸体旁边。瘦得可怕,摇摇晃晃的,看起来一阵风都能把你吹折。但毫无疑问,你是活着的。”
“我真的高兴坏了!马上跟我兄弟停下来去找你。你那时候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一张皮,那双眼睛显得大的要命,几乎占了半张脸。我看见你的眼睛里燃着小小的、生命的火苗。那时候我就想‘哎呀,这小家伙是个斗士’。”
阿克斯吐出一口灰蓝色的烟雾,用食指虚虚点了一下麦克斯的额头:“你是个斗士,这一点毋庸置疑。”
“德国人想杀死你,但你活下来了,这意味你赢了一次;德国人想用暴力抹掉你的灵魂,但你的灵魂依然闪闪发光,你赢了他们第二次;德国人想用恐惧摧毁你的生活,你在另一个国家建立了新的生活。虽然过程坎坷了些,但你确实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又赢了他们一次。”
“你经历了这样多艰难的战斗,还都取得了了不起的胜利,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懦夫呢?”
麦克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拼命摇头。
“为什么呢?因为你不能履行十几年前的承诺,没有勇气面对一屋子的陌生人扒开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前坦克手嗤笑一声,点起了第二根烟,“没有一直打胜仗的将军,没有一直赢比赛的选手。你战前是拳击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次你没能迎击他们,没关系,因为你的伤还没好。好好休整,你总能再次战斗的。”
过了好一会儿,麦克斯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不是小家伙。瘦,不是小。”
“看着特别小,那会儿我们都以为你才十几岁。更别说你还舔糖纸。”
麦克斯忽的一下坐了起来:“我没舔过糖纸。”
“你舔。”阿克斯的表情异常认真,“吃糖前舔。舔得特别仔细,角角落落都不放过。麦克记得不?结婚给他老婆送马的那个?他说你舔过的每张糖纸比洗过的都干净。”
“我不舔糖纸!我甚至都不喜欢吃糖!”
“你舔。你喜欢。你用了不到十秒就把比你脸还大的巧克力吃掉了。到目前为止,我只见你这样干过。”阿克斯已经绷不住笑了。
“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巧克力?我没……什么时候?”麦克斯皱起了眉头。
“咱俩第一次见啊。我问你吃不吃巧克力,你说好。我把糖给你,你刷拉一下就吃光了。”
啊,原来是那个时候。麦克斯有印象。
那天集中营里的人都在说德国战败,他们自由了,可他不敢相信。他待在一堆未处理的尸体旁,试图把他们摆整齐。接着,他听到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声。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着那可怕的声音,一辆绿色的坦克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坦克上用白漆画着一颗巨大的星星。
坦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舱门‘嘭’地一声打开,从里面爬出来一个人。他冲着麦克斯小跑过来,在他身前站住,卸下他的头盔和护目镜,问麦克斯要不要来点巧克力。
麦克斯发现,这个人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
想到这些,他对巧克力事件的反驳就有些无力了。
“那个巧克力没那么大……”
“有。你那个时候太瘦,脸还没我手掌大。”阿克斯在他脸前比划了一下,“你吃完了,还舔了好几遍锡箔纸。”
“我……你打呼噜!”
“啊?”
“你打呼噜!声音特别大!跟你开那坦克一样,轰隆隆的!我好几次被你的呼噜声吵醒,都以为是坦克部队进城了!”
这回换阿克斯说不出话了。
“我不打呼噜。我以前的战友都没说过我有这毛病。”
“说不定他们全都打。想想看吧,英雄的坦克战队里,一群能发出坦克声音的英雄坦克手。要是夜里把你们空投到柏林,你们这些人在城外睡一觉就能让城里的人以为大军压境了。”麦克斯说着,笑出了声。阿克斯看他笑得开心,摆出一个狰狞的表情作势要挠他痒痒。他拼命抵抗,最终一不小心揪到了美国人精心养护的小胡子,才结束了这场有些滑稽的打闹。
夜里,他躺在床上,就着由窗户透进来的光看自己的手。那双手苍白纤细,看起来甚至有些病态。集中营恶劣的生存条件毁掉了他的身体,他再也没能同从前一样强壮,再也没能踏入拳击场,连他的手都不如以前有力。
他握紧双拳,悄悄问自己:我还有勇气战斗吗?我还有力量战斗吗?
我还能战斗吗?
他不知道。
***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早,为的是在施莱辛格开始其他工作前,跟他谈谈麦克斯不能出庭的事情。
可他们没去成,因为麦克斯有个访客。
这位先生显然是天还没亮就来旅店等着了。他看起来六十岁上下,有一双厚实的手和两只混浊的眼睛。
麦克斯他们进入前厅时,他正在和旅店老板说话。见麦克斯出来,他立刻站起身,朝麦克斯走过来。
“凡登伯格先生?”他双手握住麦克斯的右手,用力地摇了摇。
麦克斯有些无措地点头。他很确信他没见过这位先生。
“我叫罗尔夫·拉赫曼。我听我的朋友说,您曾经在达豪集中营待过?”他说着,指了指旅店老板。
也许是他俩的表情都变得不太好,拉赫曼先生立刻说:“请不要怪他。他只是……他知道我就是想……”
他哽咽了起来,胡乱抹了抹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我只是想问问您,有没有在那里见过我儿子?”他把照片举起来,让麦克斯能看得更清楚,“我们分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有个熟人告诉我他被送去了达豪。他叫理查德,1925年出生的,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他是个好男孩,非常聪明,长得像他妈妈”
照片上是一家七口人:祖父、父母和四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站在他母亲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和地看着镜头。他们看上去快乐而健康,丰满的身形和精致的衣物说明他们的生活十分富足。
麦克斯小心地拿着照片,看着那张年轻而圆润的脸,努力回想他在集中营见过的人。最终,他摇摇头,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好像没见过您的儿子。”
“您再想想。求您再想想。”拉赫曼先生拽住了他的胳膊,“他会弹钢琴,也有一个好嗓子。他喜欢骑马,他的朋友叫他瑞奇……”
麦克斯的手抖了一下,说:“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嗓子很好的瑞奇,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
“一定是的,您跟我说说吧。”拉赫曼先生拉他在一张小桌前坐下,满脸急切。
“我听说他被德国人选为‘特遣员’【注三:被德国人挑出来的集中营犹太人。他们协助看守处理被送进毒气室犹太人的尸体】,因为他年轻又强壮。‘特遣员’专门负责搬运、烧毁尸体,有的时候还要协助德国人管理犹太人,让他们在毒气室门前排好队。您知道,这些人是不许跟要进毒气室的人说他们要被杀死的,德国人怕引起骚乱不好管理。但是,呃……”麦克斯不安地捏着他的下唇,不知道应不应该说下去。鬼魂又在他耳边尖叫,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罗尔夫·拉赫曼显然猜到了他儿子故事的结局,他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安静地滑落。他直视着麦克斯的眼睛,用平稳得惊人的声音说:“请您告诉我吧。我只是想知道他留在哪了,这样我能回去看看他。”
麦克斯用力握住这位父亲的手,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1942年的冬天,火车运来了上千个犹太人。男的被留下来做工、做实验,老人、女性和小孩都被直接送去了毒气室。瑞奇在毒气室外看见了他的一个熟人,他把她们此行的结局告诉她了。而她告诉了其他犯人,引起了大范围的恐慌和骚乱。德国人从那位女性口中问出了瑞奇的名字,之后就把他送进了焚尸炉。”
“理查德,他,那时候是不是……他是不是……”
“是的,”麦克斯的眼眶发烫,“我很抱歉。那时候他还活着。”
“他后来……”
“留在了达豪。在B2B营房前。”被洒在冰面上,防止走过人滑到。
麦克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您也是‘特遣员’吗?您有没有看到我的儿子被、被……”拉赫曼先生问。
“我是‘特遣员’。但我那时候被送去了特雷布林卡。”
“我知道那个地方。”说完,拉赫曼先生沉默了。他坐在麦克斯面前,握着他的手,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接着,他起身抱住了麦克斯,湿漉漉的脸颊贴着他的。
他对他说:“凡登伯格先生,谢谢您。谢谢您。您是个了不起的人。”
拉赫曼拒绝了旅店老板留他吃早饭的邀请,再一次和他们握手,之后离开了。
阿克斯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出了会儿神,说:“他的其他家人……”
“全死了。奥斯维辛、比克瑙、布痕瓦尔德,全死了。”旅店老板叹息着说,“他以前是个画家呢。”
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那就是他送给我的,据说是他家乡下别墅外面的景色。”
麦克斯仔细看着画上宁静的白桦林和林中像一块软水晶一样的小湖,问:“那他现在做什么?还是画画?”
“是啊。你们应该看看他为教堂画的那副画,真是美极了。”
整个早饭麦克斯都有点烦躁。他吃得很少;不断地戳着盘中的蛋糕,直到把它弄成一团软趴趴的烂泥。与他相反,阿克斯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自己的炒蛋和熏肉,还喝掉了两杯咖啡。
“准备好了吗?我们说好要早点去找施莱辛格的。”吃得心满意足的美国人敲了敲桌子,把麦克斯从沉思中惊醒。
“哦,呃,我……阿克斯,我想……”
“怎么?改主意了?”阿克斯挑挑眉,“因为拉赫曼先生,你又决定要出庭了?”
麦克斯低着头又折腾了一会儿那块蛋糕,极轻地‘嗯’了一声。
“麦克斯,你想好了吗?”阿克斯这下严肃了起来。他放下刀叉,为自己要了第三杯咖啡。“你收到那封信的时候,立刻答应作证,马上就坐飞机来了耶路撒冷;之后,你跟施莱辛格会面,天天做噩梦,又开始考虑回去——你别急着否认,我看得出来;昨天,你光是听了其他证人的证言,就被吓得不轻,不想再出庭。现在,你告诉我,你改主意了,要出庭。麦克斯,你这次真的想好了吗?”
麦克斯握紧了手,看着阿克斯的眼睛,说:“是的,我想好了。”
“因为拉赫曼先生?”
“不,因为我自己。”麦克斯双手握拳放在桌面上,“为了我自己。你昨天说我赢了德国人第二次,是因为他们想抹掉我的灵魂,而我没让他们得逞。他们确实没有抹去我的灵魂,但他们把它锁在了集中营里。它还在那,一直不曾出来。我接受了出庭作证的邀请,是因为我把这次审判看成一个机会,我希望能够借助它解放我”
“我退缩了,是的。我那时以为,退回安全区是最稳妥的做法;否认我所害怕的,是最好的做法。但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再退后了,我不能再躲回去了,我不能再呆在那里了。”
他加重了语气,说:“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阿克斯。我不能再放任我的灵魂,让它留在集中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去。不单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是为了像我一样一直留在过去的人;还为了拉赫曼先生这样,想要背负过去重新前进的人。”
前坦克手皱着眉头捻了一会儿自己的胡须,问:“你不害怕了?”
“我害怕。”麦克斯大方地承认了,“我会一直害怕那些记忆,它们太可怕了。但不管我害不害怕,我必须去。我必须面对它们。”
“我必须去,阿克斯。”
阿克斯笑了。他伸长手用力揉麦克斯的头发、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他说,看着麦克斯手忙脚乱整头发的样子大笑起来。“所以,我要在审判结束后受到‘半夜被做噩梦的你吵醒’这种待遇啦?”
“是啊。而且,说不定会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麦克斯也笑了。“是不是后悔认识我了?”
“没有。反正我打呼噜的声音像坦克,还不知道是谁吵醒谁呢。”阿克斯对他眨眨眼。
就这样,他们面对面坐在旅馆的小餐厅里,咯咯咯地傻笑了将近大半个早上。
***
很快,麦克斯出庭的日子到了。
以色列政府将审判艾希曼的地点放在了一个剧场里。结合授权电视、广播时事放送和各国记者追踪报道这样的安排,不难看出以色列人是想把这次审判打造成一次有关他们对在逃战犯态度的一个声明。
早早到场的麦克斯被安排在剧场门口的一条长椅上等待传唤,阿克斯在一旁陪着他。
前一天晚上,阿克斯将自己的军牌给了他,说这是‘跟随他消灭了第三帝国的幸运物’,希望它能给麦克斯一些好运气。
现在,这枚薄薄的金属片正挂在麦克斯的脖子上,圆钝的边缘贴着他胸前的皮肤,被他的体温所温暖。它的重量使他安心。
“等你做完证,咱们要不要在以色列转转?你知道,看看所有犹太人的家乡什么的……”阿克斯突然说。他之前一直在看一本叫做《希望之乡》的小册子,似乎是旅店老板塞给他的。
“你确定你老板愿意再给你假?”
“反正我把之前攒的假都用了。”阿克斯做了个鬼脸,“不够那也没办法了。”
“是啊是啊……之后回去你就会被解雇,我俩都破产,家里账单没人付,我被迫卖掉我的古董店还债,我们靠着在以色列的美好回忆过活,然后一起饿死。”麦克斯翻了个眼,“别想。”
阿克斯正准备揉麦克斯的头,护送他进法庭的法警来了。
麦克斯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去了。”他说。
阿克斯轻轻敲敲的背,说:“挺胸抬头!你这是要上战场呢,这么缩着像什么样子”
麦克斯依言挺起了胸,惊奇地发现这些年他的背似乎一直是弯着的。
“我走了。”他又说。跟着两位法警,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了法庭。
***
吉迪恩·霍斯纳先生是位严肃谨慎的人。
他的问题没有施莱辛格那么尖锐,更多的是侧重于一些细节的准确程度上。他会跟麦克斯确认他从达豪去特雷布林卡的日期和原因,并让他详细描述后者的构造和工作过程。当霍斯纳听到麦克斯说特雷布林卡一天能够‘处理’一万二到一万五千人时,他令人印象深刻地顿了一下,接着反复确认死者是不是都是犹太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霍斯纳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恐惧和仇恨交杂的表情。他深呼吸几下后,才继续向麦克斯提问。
在麦克斯提供证词时他看到,那个被关在防弹玻璃盒子里的阿道夫·艾希曼,这所有惨案的元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听着他的经历和控诉。
集中营的鬼魂在尖叫,毒气室前排队的人用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焚尸炉的火焰撕咬着他的心,剧场里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麦克斯觉得他不能呼吸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艾希曼,握住证人席的边缘,更加用力地挺直了背。
这是我的战场。他想。我赢过他,我能再赢一次。这次,我还要赢过我自己。
麦克斯坐在证人席上时觉得时间难熬,可当公诉人和辩方律师都表示没有问题、他可以下去了时,他又觉得问询的时间短得可怕。他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下证人席的时候绊了一下,不过好歹没有跌倒。他微笑着拒绝了法警的搀扶,自己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阿克斯在外面等他。
他们并没有留下来旁观之后的庭审,而是选择回了旅店。
旅店的咖啡厅里依然有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电台转播艾希曼的审判。看到麦克斯回来,他们静了一下,接着立即涌上来跟他握手、拥抱。
阿克斯说他要打个电话,就把麦克斯留给了那群人。所有人都像兄弟一样拍麦克斯的背,告诉他,他是好样的。
但他自己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依然有些恍惚地回到他和阿克斯的房间,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风带着街上商贩的叫卖、行人高声的交谈和汽车行驶的声音飞了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突然之间他发现,他眼中的世界更加的鲜活。仿佛之前他和直接之间一直隔着一层灰色的玻璃,而现在,这层玻璃被打破了。
他朝窗外的阳光伸出手,感受温暖的阳光舔舐他的掌心,他双手握拳再松开,忍不住反复地做这个动作。直到下面的马路上有人用意第续语大声喊:“你到底在抓什么?”
他把头伸出去,用同样的语言回答那人:“风和阳光。”
“那你需要一个袋子和一面镜子,而不是两只手。”
麦克斯大笑出声:“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我这就找它们去!”
他刚把镜子找出来,阿克斯就回来了。他跟麦克斯说他刚刚给他老板打了电话,他老板同意让他在以色列多留一阵,条件是他得写几份艾希曼审判的报道。所以他们不能周游以色列,只能在耶路撒冷转一转。
但麦克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想告诉阿克斯,从前的阴影还在,他还能看见它们,但他这次做好准备面对它们了;他想告诉他,他找回了对抗过去的勇气和力量;他想告诉他,他觉得,他的灵魂终于,终于自由了……
他想说的话如此之多,可他最终却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一面镜子,说:“阿克斯,我还活着呢!”
“我还活着呢!”他又说了一遍,眼泪溢满了他的眼眶。阿克斯三步并做两步地过来抱住他,他在阿克斯的环抱中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哭到全身发软、眼睛酸痛,再也哭不出眼泪才停了下来。阿克斯连拉带托地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用冷水浸湿了毛巾敷在他的眼睛上。他到处翻找了一会儿,在麦克斯身边坐下,问:“小子,你要不要来点巧克力?”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么说的。”麦克斯撇撇嘴,“你就这么喜欢给人吃巧克力?”
“为什么不呢?这是很好的糖果。到底要不要?”
“要啊。”麦克斯微微张开嘴,一块带了点苦的甜被塞了进来。他含了一会儿糖,觉得有点困,就摸索着拍了拍阿克斯的腿,说:“躺下吧,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
“不睡。我打呼噜。轰隆隆的跟坦克一样,要把你从梦中吵醒,然后觉得是坦克部队进城。”阿克斯哼哼着说,手里玩着麦克斯软绵绵的卷发。
麦克斯笑得脸都红了,他揪住阿克斯的衣角,刻意压低声音说:“求你啦,马修·阿克塞尔森中士。来陪我躺一下嘛。”
阿克斯轻轻扯了扯麦克斯的刘海,靠着他平躺了下来。
***
他又做梦了。
他又回到了特雷布林卡。
依然是被火焰染成血色的天、毒气室引擎能令大地颤抖的噪音、蜿蜒至地平线尽头的受害者队伍、成堆的尸体和令人窒息的臭味。
但很快,隆隆声自他背后响起。一辆坦克驶了过来,坦克上用白漆画成的星星发出耀眼的光芒,驱散了满天不详的红光。坦克的舱门打开了,一个有绿眼睛的年轻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他小跑着过来,递给麦克斯一副拳击手套。
麦克斯转身,发现毒气室、焚尸炉和尸体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拳击台。
他的对手是希特勒。
麦克斯被吓醒了。
床头时钟的指针指向七,他伸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明白现在是晚上七点。
阿克斯用胳膊环着他的腰,贴在他背后睡得很香,起伏的巨大呼噜声听起来像极了坦行进的声音。
麦克斯啧了一下,心说怪不得会梦到坦克。
过了一会儿,他往阿克斯怀里缩了缩,又想:啊,管他呢,反正我喜欢坦克。
他把手搭在阿克斯的胳膊上,又睡过去了。
这是《魔兽》上映那年写的(应该?)。当时萌那个电影里麦迪文和卡德加的西皮,连带就写了扮演这两个角色的演员其他作品里的角色拉郎。麦克斯·凡登博格是电影《偷书贼》的主角。阿克斯的全名是马特·阿克塞尔森,阿克斯是他的外号,这是电影《孤独的幸存者》中的角色。
《孤独的幸存者》的故事其实发生在二十世纪,但因为这是个拉郎AU嘛,所以我就让他去二战时期当阿美莉卡拯救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偷书贼》X《孤独的幸存者》
下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
,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
[我要投霸王票]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