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倾杯盏尽风流》刈蓝

2、第一章

　　饶是美景无数，他郁苍若的归处也不过只有一个天奕楼而已。

　　两年多没有回去，念着那几人的名，知道他们定是一直在的，倒也不急忙赶路。信马由缰，自在非凡，顺便大路上闹些乱子，唯恐无人知道他青衣又回来了。

　　吃吃喝喝，停停走走，自北向南，也不见他有一刻肯隐了行踪低调行事。

　　如他所愿，天下大哗。

　　三年前被正道侠士围攻，生擒于枫情谷的剑魔之徒、天奕楼青衣——郁苍若自锁魂阁脱逃，这可是给如今局势隐隐微妙着的江湖又丢进了枚不小的石子，给现任武林盟主，以侠义著称的唐傲一个大大的麻烦。

　　谁人不知，当年正是声名鹊起的青年侠士唐傲力排众议，称与郁苍若结识在先，不忍其因一时失去理智所犯下的恶行而丧命，愿为担保，将其困于锁魂阁内永不释出。

　　事实，除当年在场的人物外已不为旁人所知，然而近年来诸势力休养已成，彼此间摩擦渐起，便有人明里暗里表示对江湖这一趟浑水的势力分配有所不满，武林盟主的位子更是人人觊觎。便有那么透了风的墙，牵涉出三年前乃至于四五年前许多事的苗头来。

　　如今这青衣更是从锁魂阁脱出，确实狠狠给了武林大家唐家一个难堪。

　　而这牵扯诸多的郁苍若，却宛如浪荡江湖的闲散人士，自顾自地喝喝酒，比比剑，青楼妓馆里留下些银两，少年子弟的名册中重新留下个名头。

　　倒骑在马背，一脚踩镫一脚随着马步乱晃，手里提了两坛吊在一处的酒，嘴里含糊地哼着不知什么地方的野调，郁苍若甩了甩衣袖，自身下摸出个压皱了的草帽来。

　　“好毒的日头。”拎着草帽扇两下，仰面躺倒在马背上，也不管那可怜的马儿一阵乱颠，潇洒地一扬手，草帽便盖在了脸上，阳光透过极细小的缝隙顽固地照射进来，有点痒。

　　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微微的颠簸，刺痛皮肤的日光，空气里蒸着点酒香，一切怀念的思念的想念的日子都回来了。那些策马江湖恣意张扬的日子，当初怎么就那样心甘情愿地放下了，甚至是在一个个难捱着折磨自己的梦里，将所有江湖的相关一一磨灭抛弃得面目模糊。

　　当然会寂寞啊，虽然男人的寂寞总是比不得女子的凄楚，但也多多少少地带着点悲凉，高高的玉石的楼顶，远远望去是比遥远更远的山头。他看着那些，挂念着自己入了障般去执着的男人，却也想起那些年来，夜里和兄弟们斗剑喝酒，竹林中飞掠而过，火光边树枝敲着锅碗发出声响，甚至是寒而又寒的雪夜一个人缩在破庙里勉强自己去睡眠。

　　那些关于知己兄弟关于江湖的岁月，倏忽断绝于生活之外，又在一个雨落之夜撞回了心里。

　　回来了就再也抛不出去。

　　竟放下那么违背伦常也要执着的一段感情来换一片漂泊的生涯，算是任性了。然而，果然无论被桎梏多久也仍挂念，挂念那些人。

　　弃下执念，千里归去。

　　还是值得的吧——想起子卿他们，还是值得的。

　　不由自主地便去微笑，笑意还未点上唇角，便觉得身下的马鼻息重了些，有些骚动的样子。

　　“乖马儿，马儿乖，莫要慌来莫要急，看你青衣哥哥教训这些胆敢惊吓你的混账东西。”这些近日来暗暗潜伏在身侧的几批人中终有一批忍不下了吧，郁苍若哼着的调子忽然稍微转了转，竟安抚起马来——听这内容便知他早有察觉，却偏偏并不起身，赖在马上咦咦啊啊地乱说，分明瞧不上出来拦道的人。

　　“青衣！你私自从锁魂阁中脱逃，有违……”为首的中年汉子拦于路正中，中气十足地便是一声大喝。

　　“有违什么？”郁苍若反应奇快，未等那汉子说完就急急地追上了那“违”的尾音，又语速飞快地吐了这么四个字出来，正把大汉噎了个正着。

　　“……你！”未料被抢白，大汉面色一红，匆匆一挥手欲带过此事，“我们鹰帮的兄弟奉了盟主的号令把你押回锁魂阁，识相的便不要多做挣扎。”

　　马儿似是瞧见眼前挡路之人太多，烦躁地扬了扬蹄提前停下来，打个响鼻竟要将背上的人往下摔。

　　“哎！”郁苍若将草帽一丢，一个挺身拔身而起，足尖点着马鞍一旋，直往后掠，双袖逆风前扬如翼，轻轻巧巧地飘开：“江湖终究是江湖，避世两年，就出了这般多未曾听闻的名头。”

　　“小子话多，还忒能跑！围上！”大汉隔空一掌劈去，掌力居然十分之洪厚，直追那青色的衣袂而去，迫得他借树枝之力动身避让，不过一招之间，十余人已合围而上。

　　“有点意思。”郁苍若立在微颤的枝头，眸色中有流光闪过。几年未与人较量，虽潜心习武，却也没得实战，措手间竟被人一招逼退——究竟是自己无进反退，又或是眼前之人并非之前所料的那般易与之辈？

　　大汉站在七尺之外，不再多语，三两个手势出去，随众变换步法方位，互相遮掩着将包围步步缩小，隐隐已成了阵法之势。

　　郁苍若看出这些人并非一路上零星骚扰与尾随自己的那些杂碎，而是一番真正有心将自己掌握于手中的势力，只是不知这股势力来源所在，究竟是武林盟主唐傲，抑或是……

　　思绪不过一霎，一霎之余为首大汉的拳已在眼前！

　　仓促振袖来挡，真气未完全聚起便被震开，郁苍若滑开半步张开右掌做接拳之势，大汉变拳为爪正欲钳其腕，已被不知何时藏于袖中的左手摆了一道——袖上正注了一股柔力，绕那极快袭来的手爪两圈紧紧将其束缚在一片青色的布料之中。

　　这一招实险，以袖挡来势，以右掌诱敌变招，以气御柔以制刚，仅仅两个变招，封敌一只威胁极大的拳头，却也奉上自己一只左手。

　　这一架还有得打，双方仍有战意仍有余力，合围之人虎视眈眈，怎么看，青衣都要异常轻易地折在这脱逃后第一场搏命之斗上了。

　　就在广袖将两人拉扯得最近之时，郁苍若笑了。

　　他用极轻的声音说了极快的一句话，他的语速一直那么快，总能轻易噎到这个很老实的很不善言辞的可怜人，“杜总管你这等功力若是此两年间才扬名未免委屈了些。”

　　那年杜翔初学四季拳法中最猛烈的一路，正是郁苍若闲极无聊陪他对了两招。

　　他运气于拳，欲以拳所带之气伤人。轻功极佳的郁苍若却偏偏四处飞蹿，终是搅得拳力威猛不足真气绵远略逊的杜翔怒而改拳为爪，使出了最看家的本事擎凤爪。

　　当年那一爪，也是被郁苍若这潇潇洒洒缠缠绵绵的一袖子给卷住了的。

　　“杜总管，你家盟主大人可好？”那一句之后，眼前的大汉已然不动，郁苍若便缓了语气问候也似地道上了这么一句，顺便打算为对方抹去眉梢眼角颧下颔上的那些易容之物。

　　——“好得很。”杜翔未答，却有飞叶一片直对着那伸出的手飞射而出。

　　——“……”受惊地收了手，郁苍若没有回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僵直地站着，方才那般灵活的身手似是都给他自己忘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