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吹》苻霖

3、无影（三）

　　带着猛烈跳动的心，黑衣女子站在了“涟漪庄”的大门前。
　　“阿涟，你有没有发觉我们的名字可以组成‘涟漪’二音？以后你习得无影剑法，我就带你离开这暗香源，去称霸江湖。做‘涟漪双侠’！你说好不好啊？”
　　三师兄的话语似乎忽然间就从门上那块匾额窜出来入了她的脑海。前几日来的时候即使见到了这“涟漪庄”三个字，也完全不加注意。昨夜经那位易庄主着重的强调，却忽然唤起了她记忆深处的回忆。
　　舜溢，舜溢，那个脑海里霸心很强的师兄。那个曾经只对她一个人温柔的师兄。那个曾经因为师父不把弥光剑传给他而愤恨不平，最终被逐出师门的师兄。她都已经快要忘记他的容貌了，她都已经快要忘记他看见她倒在舜渊肩上时满脸充血的样子了。
　　他被赶出去之后，有没有在后来回去过呢，有没有像她一样走过了如此不堪的几度岁月，是否还像以前一样那么骄傲呢？
　　女子忽然不愿再使自己儿女情长，抬起手叩响了大门。

　　“进来吧！”一极其浑厚的声音送入她耳膜。是易庄主的声音，因为内力深厚，所以可以使得即使身在厅堂深处，亦能把声音传得很远。虽然有些苍老，却不失桀骜。
　　女子恍惚间又有些怀念起她曾经的三师兄来。
　　跨过门槛，是一堵一寻高的石墙，精雕细琢过之后，展现的是一副满园梅花盛开的景象。细微的凿痕，密密匝匝的凹凸表面，虽然都是冰冷的灰黑色石块，但是印到女子的眼中时，却奇妙的染上了一股温暖的色彩。
　　雪白的大地，细而坚硬的枝桠，点点暗红色的梅花，迎风傲骨。
　　她是熟悉这幅景象的，无比的熟悉着，简直是深深热爱着的。
　　慈祥又严厉的梅老头子；简朴的小木屋子；雪天里满园的冬梅；万丈豪情发誓要带她闯荡江湖的舜溢；还有，一见到那个背影，就傻傻的跟上去，等她追的累了，就会把肩膀腾出来，给她歇息的人。
　　她的回想每每到了这一点上才会嘎然而止，忽然清醒过来，像是昏睡的人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猛然苏醒过来一般。
　　她不是都忘记了吗？她不是已经不会再动心动情了吗？她不是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在那段过往里简直是个疯子了吗？她不是已经重新拾回了那个自己了吗？她不是都为了她的目的而这般的不择手段了吗？
　　那今日的种种又是什么呢？
　　女子愠怒的挤起了眉头，只想摆脱这奇怪的自己。
　　起步间，她发现在她视野里，出现了不像是梅花的线条。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一位背着身的长发女子。
　　“呵，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看。”女子为不知往哪里出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绕过石墙，眼前一片壮阔的景象。像是为了迎接她而专门备着的，可是又显得太过隆重。
　　通向厅堂的大道两旁早已列坐了近百位人士，女子闪电般的扫视了两眼。虽然都衣冠楚楚，一副书生学士的扮相，不过那些凌厉的眼神可瞒不过她。其中也不乏有几双贪恋她美色的淫眼，这样的眼神更加瞒不过她。
　　女子只是感到恶心，眉头皱得更深了。
　　满园碧叶的枝桠上都装饰上了喜庆的彩球。整个庭院的气氛被酝酿的诡异又可笑。

　　端坐在路的尽头的白发老者温和的拉开了序幕：“这两旁种的都是梅树，只是现在天气尚暖，易某只能命下人门这样装点。若不入姑娘的眼，就……”
　　“易庄主，今天这场面是什么意思？”女子显然没有减退方才的怒气，反而被这客套的话给搅得愈加烦躁。
　　“姑娘为易某铲除了心头大患，易某自当如此隆重的招待。敢问恩人名姓。”
　　“庄。”
　　“庄？”原本端坐在满桌小食后的白发老者温润的神色陡然一紧：“难道你是庄家村的人？”
　　“是又如何。”女子不耐烦的道。
　　“所以你才……”
　　“正如易庄主所想。”女子大步坚定的走向老者，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踩上石阶，行至老者桌前。
　　一个重物刹那间砸在桌上，盘碟碎裂着向两旁飞出。
　　老者毫不畏惧，只是凝神展开双臂，示意周围及台下的所有剑客不要对眼前的女子出手。
　　落在桌上的是一张展开的黑布，使盘子应声碎裂的是布中央的木匣，雕着华丽的图案。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了，那我要的东西你能否兑现！”
　　“庄姑娘，易某明白你们庄家村的人都活不过二十五岁，易某曾有一位义妹也是庄家村的人。我若是真有可以使得你们长生的方子，怎会不拿出来？”
　　“哼，昨夜你偷袭我的时候在银针上栓了根线，以免伤到我，我还有些感激你，不过，你终究还是要让我失望。我不管你的长生方子有一张还是几百张，今天，即使让这里血流成河，我也要得到它！”
　　说罢，随着清脆的金属声响，玄色的剑从剑鞘里拔出，挑起桌上的木匣，向身侧扬起。木匣在剑尖穿入的时刻，分崩离析。
　　剑尖斜指着天空。剑身在中间部位陡然鼓起了一个彩色的球，还有几缕丝线垂荡在半空。
　　那是一个头颅。玄色的剑自他的眉心刺入，后脑心穿出。翻着七种色彩的肤色依然如死前那样鲜艳，只是皮肤有些皱起，像是陈放了很久。
　　瞪大了的喜悦双目，大笑着挑起的嘴角，一张带着女气的脸庞拥有着一副惊喜的神色。仿佛时间一直定格在那柄剑上，不曾流逝。像这样美丽自大的男子怎会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失态的神情会被永久的定格下来，并如此不堪的展示给武林中人看？
　　“柳浪的项上人头给你看过了。那么我就要拿我应得的了！”
　　“庄姑娘，你真的什么也找不到的。勿要白费力……”

　　“师弟！师弟！舜渊，舜渊他……啊！？”忽然间，从门外慌慌张张的跑进一位白衣女子。人身还未绕过石墙，急切的声音却穿过石墙阵阵传入众人的耳朵。
　　她突然惊吓的失声，看着两旁拔剑而起面露杀气的众人还有路中央台阶上背对着她的黑衣女子，以及指向天的剑上挂着的诡异的人头。
　　“大师兄他怎么了！？”老者闻声跃起。
　　“他好像中毒了！刚才我和他在回来的途中，他忽然不见了，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晕倒在路上，浑身透出奇怪的颜色。就像……就像那个头一样！”白衣女子几乎要尖叫起来。
　　台阶上面纱后精巧的脸早已变了神色。不是不想把剑放下，只是身体忽然僵硬的动不了。不是不想转过身去，趁机偷袭，只是这女人的声音太熟悉。
　　舜渊，刚才那个人真的是他。可是自己明明只是出手了软骨散而已，他，他怎会中了“七霓”的毒？在离开客栈的时候明明是确认过的，莫非是自己慌乱间，掏错了袋子？那他，岂不是要死了！
　　“该死的！”女子狠狠的转过身，剑向前一送，头颅顺势划出几丈远，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扯出了些许褐红。
　　女子努力的凝住自己的眼神，但在看到白衣女子之后还是险些崩溃。
　　舜澜，呵，一点也没有变啊。
　　那么，那么，难道说身后的那位易庄主是三师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强制在她思维混乱之前扬起剑，架在半空，挡住老者的去路。
　　“无……无影剑！”白衣女子顿时尖叫起来。
　　阶下众人霎时一片哗然。谁不曾听闻过“无影剑”和“弥光剑”的名声！
　　“这是无影剑？你，你把舜涟怎么样了？”老者急声问道。
　　“呵，舜涟？”
　　“梓谣，停手！”忽的从房檐上飞下一人，通体有着奇异的七种颜色，像霓虹一般艳丽，“梓谣，你快停手。他是你……”
　　“恶心，别这么叫我。”黑衣女子强行打断了男子的话，用轻蔑的眼神俯视着他，却在同时急急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扔向一旁的白衣女子，“给你男人吃下去，是解药。”
　　“你到底是……”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带着点不敢相信的兴奋的音色。
　　“‘涟漪双侠’永远都只会是个幻想。溢师兄。”
　　女子已经没法回头也没法隐瞒了，她只能这样顶天立地般的站着，即使事态变得如此的糟糕又一发不可收拾，她也只能挺直了身子，怎么可以就这样溃败屈服呢？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身心都不一样了。
　　“阿涟？阿涟！”
　　“舜涟？舜涟！”
　　身前身后同时传来的呼唤声，让女子陡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想不到啊想不到，今天我们四位居然会在这种场合下团聚。”女子讽刺的笑着，“溢师兄，我差点忘了我今天是拿柳浪的人头来向你换长生方子的。”
　　“你说，柳浪是你杀的。你……你就是那个一直待在柳浪身边的女人！”
　　“难道你觉得凭我的姿色，能迷倒你，就不能圈住柳浪吗？你派过来的那些女人，是很美丽，很聪明，武功也高，不过她们怎么斗得过我呢？不过也拜她们所赐，我帮柳浪杀掉了那些要暗杀她的美丽女人，他自然更信任我。当然，我也是从那些女人口中得知‘易庄主’寻找长生药的消息和进程。”
　　“阿涟，难道你和柳浪已经……”
　　“妈妈当初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我做不到？那种女人的女儿怎么会舍得保持贞洁？”蒙着面纱的女子依然趾高气昂的说着，心却已经疼到麻木。
　　“舜涟，你怎么会……”白衣女子给男子服下解药后，听到这些话，浑身一寒。
　　“师姐，这下你可放心了，大师兄他不会要一个不贞不洁的女人。”
　　“这……”白衣女子顿时语塞。
　　“梓谣，你为什么要这样践踏你自己？长生真的那么重要吗？当初我们不都是说好，即使不能一起活到老，但是只要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快快乐乐的不就好了吗？”男子肤色上奇异的颜色渐渐消散下去。他缓步走上前来，想要伸出手像以前一样，拍拍眼前小女孩的头。
　　“别碰我。”伸到半空的手在今天第二次被女子狠狠的挡开，“恶心。我现在看到男人就恶心！”
　　女子握着剑的手不住的颤抖，激动又畏惧着。
　　“四个人，一起，快快乐乐，等着我死？可笑，可笑！真可笑！”女子放肆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她湿润的眼眶里已经有东西快要承受不住发泄出来。
　　“你们都走了！走！走得好！我还真感谢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暗香源，让我重新找回了我的愿望。让我发现了我确实有些姿色，让我可以独自一人去复仇，去用身体讨仇人的欢心。去用不断的屠杀来保护自己，来夺取我想要的东西。但是……但是，最后呢？你说我找不到的，找不到的？”女子早已满脸泪水，声音沙哑。
　　黑色的面纱沾着泪，黏在了脸颊上。
　　女子眼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破碎成了一片片支离的绝望。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啊……你们能明白吗！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啊！”女子咆哮着颤抖着，深深的绝望化作了团团的怒火。
　　她从未相信过自己真的会如期而死，母亲带着她掏出束缚去求找长生药；师父看她天资聪颖收她为徒，练剑修心；溢师兄和舜渊都曾许诺过即使踏荒真个大陆，也要为她寻来长生的法子；即使他们全都违了诺言，她也自己支撑起了自己。“活下去”从来都是离她那么的近，只需轻轻一跃，就真的摘的到。
　　那么，还有什么能比悲哀的真相更如一把利剑把她的信念斩死在绝望的深渊里呢？
　　眼前的世界变得好模糊，房屋扭曲着，梅树扭曲着，人也扭曲着。
　　仿佛有窃窃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渐渐的，渐渐的，放大，放大。在女子的脑海里萦绕着，扔下只字片语：
　　你就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你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女人；幸亏舜渊选择了你师姐而不是你；你被骗也是活该！
　　女子的思绪是空白的，急切的渴求着什么，哪怕是一点点的情感波动，就能立马使整个人运转起来。
　　所以，女子忽的握紧了剑，朝着老者刺去的行为也变得可以理解了。因为此刻他是一个失信的人，而不是她的师兄。她终究兜兜转转的又站上了起点。

　　“叮”的一声，她发现她送向老者胸口的剑尖抵上了另一把剑，剑身隐隐的一震，她虎口瞬间一麻，险些让剑掉落。
　　“梓谣，你疯了！？”
　　阻挡在她面前的剑，银白泛光，如此耀眼。剑的主人满脸硬朗的线条和凝视着她的深邃双眸似乎在更强烈的唤起她心中的怨恨和耻辱。
　　他怎么可以差点震落她的剑！她是无影剑的主人啊！她是唯一传承到无影剑法的剑客啊！
　　手腕一转，玄色的剑忽然像是溶在了空气里，只留下了点点的青光。
　　女子的步子和呼吸瞬间变淡，一个侧身，就近了男子的身。刚要挥动手中的剑，却不得不迅速轻点掠开，那把弥光剑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梓谣，你输了。你的心已经乱了。”
　　“不！我没有输给过任何人！谁都没有资格看不起我！”女子只觉得胸口中有千万股翻涌着的情感缠绕在一起，仇恨，恐惧，骄傲，欣喜，耻辱，还有，爱。她只是像一只奔跑到沟壑边的小鹿，但她一直都是只倔强的小鹿。比起收回迈出去的腿，她宁愿纵身一跳，直直的落下去，埋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女子猛地点地窜出，手间一束青光直逼眼前站着的镇定的男子。
　　只见男子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利剑，仅仅举起了一只手。青光就这样陷入了那指间，哗啦啦的散了。空留一把玄色的剑，落寞的躺在男子的指间。
　　黑衣女子的面纱，不知什么时候被风给吹落了。精致的脸上刻着道道泪痕。她送出手的时候，就承认自己已经输了。她根本没有握紧那把剑，她心中某个深处只是希望他能接下它，然后结束她的疯狂。
　　他做到了。
　　在剑被手弹开的时候，女子只是顺着剑离手的方向前倾。双膝跪地。
　　“难道我想活下去也有错吗！难道我为了复仇去做那些事也有错吗！……难道我爱你……也有错吗！”女子再也忍受不了“非议”，仰天长啸。
　　跪在地上的女子，却仿佛顶天立地般的竖在庄园里。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身躯微微一震，随后，在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种强烈的情感震慑的不敢妄动的时候，他缓缓的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把她抱在了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宽实的肩头。
　　女子在触碰到异性的身体的刹那，陡然一颤，但当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却没有缘由的安心起来，闭上眼，泪水一波一波的决堤涌出，好像要把她这几年来的委屈全发泄殆尽似的。
　　“你们凭什么骂我不干净……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
　　男子觉得肩头沉甸甸的，冷冰冰的。即使是整个天地间，也是沉甸甸，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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