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梦》唐可亲

59、5.喜与悲(下)

　　若将封闭的后宫比喻成一座池塘，则多数时候，这座池塘都是波澜不兴的，只在偶尔有小石子投入池塘时，才会泛起涟漪。
　　婉棠的指婚旨意，便是投入池塘里的那颗小石子，但也仅仅引发了一时的涟漪之后，复又重归平静。
　　然而，不过半个多月，平静的后宫又再度泛起了更大的涟漪──贵妃钮祜禄氏竟然病逝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怡宁顿时惊呆了。即便怡宁先前去探望贵妃时，就已隐约感觉到不好，却也没想到她当真这般年轻便过去了。
　　怡宁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小十儿怎么办？
　　那个多数时候都笑得乐呵呵，相较其他兄弟显得有些憨傻的小胖墩，如今也不过才十二岁呀！
　　纵使怡宁不只一次听他抱怨他的额娘见面总要问他功课，但那毕竟是他的亲娘，骤然丧亲，如何不心痛悲伤？
　　转瞬间，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不由心一酸。
　　虽然十阿哥比当年的自己大了许多岁，但悲伤并不是依靠岁数做判断依据，而且，哪怕他的悲伤只有她当时的一半，便足以深深折磨人心。
　　之后，她在灵堂见到了十阿哥。
　　他自然是伤心的，却没有哭，只有红肿的眼表明他在私下流过的泪水。然而，怡宁却觉得他的每次呼吸似乎都很用力，像是极力压抑、忍耐着。
　　显然，在人前，即便再伤心，他都无法纵情大哭。
　　怡宁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因为她不想说什么节哀顺变的空话，而更多的言语，并不合适在这种地方、这种时机说出口。
　　时光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去而停留，一晃眼，数日便过去了。
　　在震撼过后，皇宫里的一切又回到了常轨，除了死去的人已经不在，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日，飞雪飘飘，怡宁披着斗篷，撑着伞，带着蓉儿与小桂子，信步从慈宁宫走到了御花园。
　　不知为何，她就是特别喜欢下雪的日子，喜欢看雪从天空飘落，喜欢看雪堆积在树上、地上，即使大地因此变成一片纯粹的银白，她也不觉得颜色单调。
　　雪积得并不深，行走起来不算很困难，但怡宁却走得很慢，因为她认为这样才能享受这种静谧悠闲的时光。
　　忽地，一阵模糊不清说话声传入了她的耳中，她好奇之下，便朝着声音来源走去。随着声音渐渐清晰，她这才分辨出是九阿哥的声音。
　　“你怎么……说话……你这样……我知道你……”
　　一阵风呼呼刮过，吹散了语音，将九阿哥的话语吹得断断续续。
　　从刚才到现在，怡宁只听到九阿哥的声音，但她认为，十阿哥应该也在，刚才九阿哥便是在对十阿哥说话。
　　怡宁迟疑了一下，让小桂子和蓉儿退到琼苑西门去等她，然后独自撑着伞往前走。快到堆秀山的时候，她看到九阿哥背靠假山，身体对着摛藻堂的方向，侧头和一个与他一般高的少年说话。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九阿哥挡住了另一人的身影，她看不清楚那人的身影，只能依稀瞧见那人穿着一身白──那是孝服的颜色。
　　怡宁停下脚步，她已肯定另一人是十阿哥。
　　离得近了，九阿哥的声音清清楚楚的飘进了怡宁的耳里。
　　“你这样一直不说话，我瞧着都难受！算我拜托你，你说说话好不好？”
　　十阿哥依然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也觉得很难过，可是你还是得打起精神来！”
　　“你难过什么？”十阿哥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却有些沙哑，与平日的嗓音大不相同。
　　“我……”
　　没让九阿哥有说话的机会，十阿哥问完之后，只一顿，又语带讥嘲的道：“甭说什么你也觉得很难过之类的空话哄我，死的又不是你额娘，你哪会难过？我心里什么感觉，你怎么可能明白！凭什么叫我打起精神？”
　　“你、你……”九阿哥气极，握紧了拳头就要打下去，但最终仍是硬生生忍住了，一甩袖，气冲冲的走了。
　　九阿哥气得七窍生烟，连怡宁就站在他侧后方不远处都没有发现，反倒是十阿哥发现了她。
　　瞧见怡宁时，十阿哥微微一怔，然后便像没看见她一样，将脸转了回去，背靠着假山，不言不语。
　　怡宁瞧了九阿哥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眼，默默的走到了先前九阿哥所在的位置，收起了伞，学着十阿哥的模样，将背靠在假山上。
　　十阿哥没理会她，自顾自的闭上了眼，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怡宁也不理他，同样闭上了眼，静默不动。
　　时间悄悄流逝，天上飘落的白雪在他们头上、肩上堆积了薄薄的一层。
　　这时，十阿哥忽地张开了眼，侧头看了怡宁一眼，见她仍是闭眼不语，不由皱了皱眉。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再度闭上了眼。
　　又过了一阵子，十阿哥原本静立不动的姿势开始有了轻微的扭动，像是忍耐着什么，连呼吸都大声了一些。
　　终于，十阿哥再度张开了眼，语气微含怒意，大声道：“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吗？怎么都不说话？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怡宁的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缓缓张开了眼，轻声道：“你故意气走小九儿，不就是不想人安慰你吗？”
　　“你……”他脸上有着心虚。
　　没理会他的反应，怡宁继续说道：“我没有要安慰你，因为什么安慰也不能让你不伤心，只有时间过去了，你的悲伤才会淡，其他都是徒然。”
　　他默然。
　　“这样的悲伤，我也有过，我知道的。”她伸出手，张开手心，接住飘落的雪，“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当时我心里想，如果天上飘的不是雪，而是雨，那么一整季的雨量，也比不上我那段时间流的眼泪……”
　　她的声音轻而飘渺，带着淡而悠长的哀伤，十阿哥听着她的话语，忽然有一种酸意涌上眼眶，却仍是强自压抑着。
　　“后来，我告诉自己，其实我是幸运的。”她忽然转过身，看着他，“你也是幸运的。”
　　他一阵愕然，若说话的不是她，不是比他更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她，他必然要以为这句话是讽刺。
　　“我们拥有过额娘，被她疼爱过、被她关心过，在我们的记忆里，有她的温暖，有她的香气，有她的声音，有她的抚摸，还有……她永远不老的容颜……比起很多人，我们已经拥有了许多，所以，我们是幸运的。”
　　嘴里说着幸运，她眼里却泛起了泪光。
　　“只是……我贪心的想要更多更多……想看着她变老，想她看着我长大，想因为调皮而被她责骂……想告诉她，我很好；想对她说，我想她……”
　　十阿哥胀红了脸，吸吸鼻子，沙哑的道：“你说你没有要安慰我。”
　　“我没有要安慰你。”她摇头，含泪微笑，“我只是希望让你哭出来……”
　　莫名的，他跟着一笑，然后一直压抑着的眼泪便涌出了眼眶。他伸手去抹眼泪，却越抹越多，像泉水般奔涌不止。
　　“我好气自己！”他流着泪，声音里满是悔恨，“最后一次和额娘说话时，她又问我的功课，我很不耐烦的回答了她……我明明很担心她的病，却没有好好和她说话，还因为担心她继续查问功课，只说了两句，就找了个理由走了。”
　　他慢慢坐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膝，低垂着头，将脸埋进双手之间，断断续续的闷声哭喊着。
　　“如果我知道她会死，我一定……一定会继续留下……我会告诉她，我很担心她……”
　　“我以为……以为她的病会好……以为……以为她会一直在那……我一直这么以为的……我是笨蛋……我是傻瓜……”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额娘好好的，我的额娘却这么年轻就死了？为什么……”
　　“九哥说，他可以把他的额娘分我，可是……我有我自己的额娘，我不要他的……我不要他的……”
　　怡宁只是静静听着。
　　许久，十阿哥终于渐渐平静。他沉默了一阵子，终于抬起了头，用肿得像核桃似的眼睛看着她。
　　“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他的脸色有些红，不知是哭泣的缘故，还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
　　“好。”她抹掉眼泪，然后掏出了手绢，蹲下了身子，伸手去抹他的脸。
　　他由着她抹了几下，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抢过了手绢，胡乱的抹了几把之后，匆匆站了起来。
　　“宁姊姊，我要回去了。”他低头看了一下脏掉的手绢，挠了挠脸，“我让人洗干净了再还你。”
　　怡宁点点头，轻声道：“记得跟小九儿道歉，你虽是故意气他，却说得太过分了。”
　　十阿哥心中也早已后悔，忙不迭的点头，匆匆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怡宁重新撑起了伞，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雪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乌云散开，云间透出一丝阳光……

作者有话说

　　我恨换季！我又感冒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