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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走天堂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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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真如姑娘说的那样,这吊死鬼,我们大抵知道是谁了。”
十年前,长乐村有一户富裕人家,血亲长辈早逝,家境失落。
只留下兄弟三人,老大十六,老二十二,幺弟十岁。
家中无长亲,长兄生如父。
大哥何陵年轻体壮,无奈放下圣贤书,弃锦衣着粗褐去城里做工养活两个弟弟。
两个弟弟也体谅哥哥,平日认真温书,干些养鸡养鸭的轻省农活,兄友弟恭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好。
就这样过去五年,老大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又与邻家女儿两情相悦,几次想提亲。
可考虑到两个弟弟功课优异,深受私塾夫子夸赞,说他日定金榜题名。
何陵因家变弃学本就遗憾,不想拂弟弟们的兴致,也盼望他们出人头地,告慰何家先祖先宗。
再者,何陵深知自家情况,秀莲过来只能受苦,便打消提亲念头。
一日,何陵做工归家,在长街上看见兴财赌坊飞出一人,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听旁人人议论,方知那人本是一般出身,却是天生赌神。
这些日子逢赌必赢,赌桌上建高楼也是人间可遇不可求的喜事。
何陵心思一动,他日日做工,也是建高楼,可建的都是人家的。
风吹日晒只分得碎银几两,供养弟弟交束脩,拿出向秀莲家提亲的彩礼实在不是这一朝一夕能做到。
可红颜易老,女子难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前些日,秀莲就跟他哭诉双亲烦她不落家,说不管如何年底必要结交亲家。
他本想狠心让秀莲另觅姻缘,自己不耽误她。
可是话到嘴边,几番吞吐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说他会想办法,三书六礼定不会少。
回家后,何陵见何进正在圈舍忙碌,见他回来喊了声大哥,他应了便同二弟说起赌坊赌神。
二弟看出他心思动摇,连忙制止说这非正道,赌坊里建高楼易,可下地狱更是常态,让何陵三思。
何陵何尝不知这道理,他说起秀莲的事。
二弟却说秀莲家长辈眼高手低,不过农家女要求如此多,又说起隔壁村有女名彩英,贤良淑德还不用聘礼。
听二弟贬损秀莲本就心有隐火,偏偏他还颠倒黑白说那残女彩英贤良淑德。
刚想发作见幺弟入门,不想影响手足情,只能暗自心寒。
晚间何陵又和幺弟说起此事,何陵本以为幺弟的反应大概同二弟一样。
可是幺弟说了赌钱风险,但愧疚自己和二哥拖累哥哥至今无法完婚。
家中的开销都是他一人负担,钱财本是他的,他若是真有这想法,可以试试。
幺弟再三强调见好就收,切莫上头。
说着还将自己抄书存下的私己给了他,还说明日下学去一副色子做练手用,看看这条路是否可行。
何陵感动幺弟的懂事,他自觉这不是长久之计,也发誓自己会及时回岸。
两人瞒着老二学了几天。
何陵上手的极快,想什么就摇的出来,幺弟惊叹大哥的天赋,笑说他可以易位赌神了。
事实正是如此,何陵带着二十两银子入了兴财赌坊。
如鸟在林、鱼入渊,几天下来就赢得盆满钵满,二十两转眼成了三百两。
何陵知做事锋芒毕露不好,偶尔放水几局。
赌坊内不少赌上头的人,面红耳赤倾家荡产地赌,或哭天喊地地说完了。
有些拿不出赌资还嚷嚷着开局就能回本,被人似烂布丢在外边大道上。
幺弟时时提醒自己记得见好就收,何陵待在赌坊看着人不像人,也是如坐针毡,赢到三百两便抽了身。
何陵入赌坊是瞒着大家,只有他和幺弟知晓。
只是随新赌神的名声传出去,知道他的人自然多了。
何陵拿着三百两第一件事就是向秀莲家求亲,第二件事便是修葺新屋。
村里人看他一朝翻身,心里也是痒的不行,纷纷提着礼品上门求他传授技艺。
没钱的人家就送女儿,何陵一时不堪其扰。
他看多了赌坊中的悲剧,心想如果是因为自己带他们入门让乡亲家破人亡那真是罪过太大。
何陵拒绝传艺,苦口婆心告诉乡亲赌瘾害人。
乡亲们哪知他是发自肺腑,只觉他是发迹了,私心不想教会别人,自讨几次没趣,渐渐没人上他家了,见他家人也是冷眼相待。
老二受不了,说干脆别修房子,去城里或是镇上买套宅子都好过在这长乐村受人白眼。
何陵驳了这个打算,当年双亲去世,他一人难以为继,是乡亲们接济的他。
他这人知恩图报,受白眼也是自己挑起了人的欲心
如今他有了这三百两,除去彩礼和修房的花费,还余下两百两,这两百两虽不多,但若是好好经营,也能钱生钱。
长乐村在望胥山脚下,灵气充沛,平日村民栽种的果蔬和畜养的家禽无一不是上乘佳品。
不过胥山山阴总归没有望山之南人潮多,交通略微不便,但若他解决货并商定上家,长乐村每家每户兴农事,比起自给自足又是多了份收入。
何陵说了计划,纵然二弟认为这有行商贾怀疑,更是让人看不起,但是见大哥心意已决,嫂嫂和幺弟赞成也不再多说。
计划拟定好,何陵同长乐村的乡亲们说了自己的打算,还购置了种子和鸡鸭鱼苗让大家免费领,待到成熟之时他来收购再运到城里的酒家卖。
长乐村村民半信半疑,本着不要钱的东西不领白不领,就领回家养起来。
几个月出栏时,何陵果真带人来收,价钱公道,大家这才真的信了他,开始同他签契约。
又是两年多,长乐村凭着何陵每家每户都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附近乡绅眼红这生计,就叫去何陵想要商量。
乡绅地产多,供货量更是充足。
何陵很早之前也想找乡绅合作,可是乡绅压榨农民十分厉害,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既然乡绅主动找上门,他没理由让人吃闭门羹,然而商议下来。
何陵看出乡绅本性难改,这分红多是你我之间,分给农人的只是九牛一毛,这不合他的初衷,他自然拒绝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乡绅本就打定主意分这杯羹,何陵的拒绝无异于自寻死路。
何陵不久后供货给老主顾,商家收了货说不再续约。
他不明就里,后面还是一个平时玩得好的酒保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也有人学他,货量足价格低一成,还给掌柜送回扣。
前脚送走乡绅,后脚就遇到这种事,何陵哪里不知是谁搞的动作。
他无力同财力雄厚的乡绅对抗,他想和乡绅商量,让他留一条路给他们。
可是对方不见他,只让官家带出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自讨苦吃怪得了谁?
何陵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心里还想着接下来的活物该如何处理。
到了这个地步,他隔天就和乡亲们说了这事。
乡亲们虽有抱怨,但也明晓事理,说能再养一段日子,实在不行自家可以挑起城里卖。
何陵愧疚难忍,说自己会想办法的,契约做证不会让乡亲们吃亏的。
中间何陵几次出门,每次都失望而归。
大约过了十日,何家突然传出丧信,说何陵上吊自杀了。
“上吊自杀?”李吉元瞠目,“这至于吗?带乡亲们赚银子是情分又不是本分,他何必画地为牢?”
农夫道:“话虽如此,何陵这人确实也拗,不然也不会拒了那乡绅。”
李吉元无奈道:“这是不知变通,为了这点事,把命搭上不值得。”
“是不值得。”戚岁和默然听完农夫说的往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魏向明问:“何陵死后,他弟弟和妻子现在在何处?”
“何陵死后吗,秀莲身体不好,又伤心过度,日日以泪洗面,不久也去了。
后来,何二跟我们说每家每户的牲畜苗就想必他哥哥也是不要的,就赠与乡亲,至于之前签订的契约,人都不在了,自然是作废。何三那时候已经中了秀才,何二说带弟弟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外面求学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如今身在何处确实不知。”
戚岁和抿了抿唇,“如果何陵没死也没找到解决的方法,按照契约,他理应做些什么?”
农夫和妻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脸茫然,“我们不太识字,只记得何陵说不会亏待我们,就算是出了天灾人祸,他会承担大的那份。”
戚岁和接着问:“那你们见过何陵的尸身吗?”
农妇点头,“见过的。”
像是想起什么害怕的画面,农妇拧起眉心,“他的面上紫红,舌头留了一截在外面,脖子断了,眼白还翻了一些在外面,比老死的尸身确实吓人得多。”
“是你们帮忙入殓的吗?”
“是啊,我当时还帮往棺中加石灰。”农夫看戚岁和深思,“姑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我怀疑何陵不是自杀的,”戚岁和眸子微沉,“他的尸身应当被人动过。”
少女的话音落下,众人皆沉默,犬也不吠。
*
暮烟四合,一轮月盘挂上西山峭壁上,清辉冷然。
一阵晚风平扫,长乐村东南角一幢陈年旧宅的荒草沙沙,风撞到破损的窗柩,木板的低吟声穿堂而过,衬得阴风惨惨。
风推云动,月色渐隐乌云后,月华不见星火隐绰,烧着荒草烧上院内的旧秋千,咯吱声像是鬼哭狼嚎,风一过,火焰蓦地蹿高数尺,火舌舔上房梁,吞没房顶。
“不,不能被烧掉。”呼啸的风里隐约一道声音。
低沉又嘶哑,含糊的字音仿佛尘封多年,生了斑斑锈迹。
他性阴,本该等到三更时刻出行,可他等不了了,好在春分时节阴阳更替,阴胜于阳,他不至于寸步难行。
他飘到昔日修的家宅中,四周是刺目的烈烈大火。
他一介鬼影,五感尽失,可为何空心会痛,还有在灼灼热意啃噬他。
“火啊,停下来吧,不要烧我的家了。”
沙哑的哭声回荡在万物焚烬之中,火像是有灵识心生恻隐,如淋骤雨渐渐消退。
周遭幻象横生,万象变化,待他抬起脸定睛望去,眼前全然陌生。
这不是他家,他中计了!
意识到这点,他凝齐鬼力想逃出这个竹屋,四方不知何时砌起一道无形的墙。
他以蛮力冲撞只是自己被弹回,是结界。
迷雾散尽,他这才看清竹屋门外角落竖起几柱白字黑字的引魂幡,幡面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闷着头,攒足气力想冲破重围,身后响起一道女声,唤着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
“何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