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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假面蟾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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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长廊纱幔微荡,上百幅美人画卷轴轻晃,戚岁和站定一幅面前,仔细打量才发觉这画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用绢帛作载体,以工笔重彩为技法的帛画。
远看是色彩鲜明的美人画,近观细赏则有更多巧思。
“日月分立,金乌扶桑,绿蟾金蝉,鸮鸟栖枝,”戚岁和皱着眉看画上内容,“美人手上还都托着酒杯。”
凌谙道:“一路看来,这些画除去描绘美人的笔画有差异,其余倒像是复刻。”
戚岁和点头,“这些画若说粗糙可又工整细致,细节入微,文字笔画也是顿挫适宜,但要说精致,经营位置又千篇一律,描绘的美人逼真却无神。”
“上百幅画作能将不变的细节复刻的一模一样,可见画师技艺超群,画中的不足或许是有意为之。”
戚岁和凌空指着帛画的一角,“你看右上角的好像写了字。”
凌谙生的高,走近便将注文纳入眼底,轻声念道:“喜、怒、哀、惧、爱、恶、欲,人之七情,天地有数。”
戚岁和几相比较,“美人画上都有写人名,这个姑娘叫兰香,那个叫梅雪,都是平常花名,这注文却如此高深莫测。”
“那幅似乎有些不同。”
日光照射,长廊尽头的画作闪着微光,戚岁和正想往前走,身后忽传一道声音,“二位,请留步。”
转身一看,说话的人是一位挽着双髻,头簪绒花的小丫鬟。
丫鬟行礼问候,疑声道:“二位贵客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戚岁和道:“我家公子方才与贵坊换完金蟾令,引路婢女突发不适,其他人又无暇照顾,便想着自行出坊,途径此地,见此盛况,不免好奇。”
丫鬟了然,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道:“佰画廊尚待修整,暂且不对外开放,奴婢带贵人出去,二位这边请。”
两人出了佰画坊,一路回味画中奇异,脚步还未迈进客栈,神思就被一阵凄厉哭嚎给打断。
“哎呀,真是罪过啊,它同您无冤无仇的,您为何要杀了它啊。”
门外两人一听哭语,飞身入内。
客栈前院长势最好的那株山茶花树前围立几人,正哭声说话的是昨日引路的小伙计。
小伙计跪在地上,瘦削的肩一耸一耸的,口中还在喃喃忏悔:“大人,是小的未护好您,求您不要记恨,大人大量。”
“血祭,对了,”小伙计像是着了魔,四下环顾,盯着残存血迹的剑刃用手一握,手掌顷刻鲜血淋漓,他脸色不变,专注地将手上的血滴在地上,“大人,这是小人的血,望您勿嫌污浊。”
李吉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剑尖,还有些懵,“不是,有必要吗?”
小伙计卑微请求,“请您封口,别再冲撞大人了。”
似乎自觉理亏,李吉元不理解却也噤了声
戚岁和一头雾水,“发生什么事了,谁死了?”
李吉元见戚岁和来了,十分无语地指着小伙计滴血为祀的左边三尺道:“我不就是杀了一只癞蛤蟆嘛,他整得跟我杀人放火一样,上纲上线的。”
凌谙随李吉元手指的方向看去,腐着红花烂叶的地里躺着一只黄褐色的□□尸体,“李师兄,黎溪郡人敬蟾蜍,这你应该知道的。”
“这……这不是一时情急嘛,”李吉元气弱道:“一清早我头脑还不清醒,丛中有异动,我一看是只癞蛤蟆,没来得及想,这剑就下去了。”
李吉元不服气道:“谁……谁叫它生的这般丑陋。”
一道懒散声音悠悠飘来,“长得丑就活该被无辜杀害?那想必阁下早死了千百次了,该死透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阁楼二层的窗台上坐着一人,长靿乌靴,黑袴褶,腰间系着方形兽面纹的蹀躞带,头上未戴白毡帽,乌黑卷发垂在肩颈,凌厉薄唇勾着淡淡笑意,睥睨的目光里存着幸灾乐祸。
是昨日那个异邦人。
李吉元痛恨煽风点火之人,加上儿时参加宫宴曾被奇昊小儿欺负过,心里好不容易生出的愧疚转而被怒火压制,“它不过一癞蛤蟆,说是畜生都高看它了,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拿我同它相比,你是活腻了吗?蛮獠。”
小伙计抽噎着,被李吉元这句话又气得半死,怒斥道:“你闭嘴吧。”
李吉元哪里能闭嘴,“对了,还有你,为了一只□□哭丧,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麻烦你记住,我是客人呢。”
“那请您另寻他所。”
李吉元不可置信,“什么?”
小伙计站起身,寒脸冷声道:“我说,我们来宾客栈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请您另觅他处,至于住宿费稍后会悉数退还。”
“你,你怎么敢擅作主张,你们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叫你们掌柜来。”
“不用叫了,我本就在。”
不知何时院内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圈,其中有一人走出,是位老汉,“我就是来宾客栈的掌柜,小五说的就是我的意思,这是我们店的规矩,也是整个黎溪的规矩。我还要告诉你,我要将此事上报佰画坊,这春日花台和佰画坊,你们几人是别想再踏进半步。”
“小五,你好生安葬大人。”
“你……”李吉元还想再说什么,就被戚岁和一计掌风劈晕过去。
戚岁和可不能让李吉元捅出的篓子坏了计划,她正要去追掌柜。
就见凌谙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跟在掌柜身边,“掌柜,请您留步。”
老头估计也在气头上,埋头向前,不作停留。
凌谙快步跟上,歉声道:“掌柜的,方才是李兄做错事,还出言不逊,我先替他向您和小五,以及蟾蜍大人赔不是,待他醒来一定叫他亲自登门拜访同你道歉,稍后我也会亲自以古法惯例安葬大人的。”
掌柜冷哼,“我看他是不会道歉的,你也不用给我画饼。”
“会的,我说他会,他便会。”
掌柜不理会,“他会也改不了他犯下的过错,老夫心意已决,我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坊主。”
“掌柜,李兄犯错被罚这是理所当然,我们作为亲友未能好好约束,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您知道的,这佰花券难得,我花费了好大心血才得此一张,那李兄说想要开开眼界,我便带上他了。实不相瞒,我虽家境不错,但也不过是商贾之子,此次前来也并非为了贪图享乐,实在是世交叔伯家有一小女,天生丑陋,前些日子因被退婚伤心欲绝离家出走,隐姓埋名,月初修来几封书信只说自己进了佰画坊,让家人勿惦念。小妹虽丑,品行极好,从小也是被呵护长大的,世伯年龄大了,行动不便,只能派我来看看她。”
掌柜顿足,狐疑侧眼瞅他,“不会是你退的婚吧。”
凌谙汗颜,“自然不是。”
“不过进了佰画坊的姑娘,可都是签了契约的,特别是能在春日花台上面众的,你就算见着了,也带不走她。”
“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凌谙见掌柜有松口迹象,再接再厉道:“我也就是看看她,回去好给世伯一个交代,小生听闻这佰画坊有画皮之术,能将丑女变美人,样貌缺陷始终是小妹的心病,来这佰画坊也是她自己选的路,我自然不会干涉。”
掌柜是心软之人,“行吧,念你一片良苦用心,我就不上禀,只是你们自觉点,明晚的春日花台,那个不长眼的后生定不能入。”
“这是自然。”
掌柜想起什么,眼神严直,“你们也是,既然来了黎溪,就得入乡随俗,别犯了禁忌,春日花台又叫生蟾宴,这宴会设在暮春除去对应丑女新纳之意,还对应自然生化,到时候宴会上的大人可是成百上千的,若是你们其中有害怕的,或是看不下碰不得的还是尽早离开,别瞎凑热闹。”
凌谙点头,拱手谢道:“感谢掌柜的提点,小辈自多加注意。”
掌柜转身回去,同小五交代几句,将装蟾尸用的梨形小炉递给凌谙。
“按你说的去做吧,好生安葬大人,算作赔礼。”掌柜看了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李吉元,叹了口气,“至于他,还是为他另寻一处栖身吧。”
说罢,掌柜甩袖而去。
戚岁和蹲下身同凌谙收敛蟾蜍尸骨,低声问:“看样子,掌柜这是不再追究,你怎么说服他的?”
“我们到来之前,掌柜就站在围观者中,我观其神色,猜他本不想多一事,只是师兄不禁激,犯了大戒,还扬言找他,他才出手的,可见他没那么想上报。”
凌谙用巾帕擦手,“我昨日听小五说起自己的身世,无意知道他是个孤儿,多亏掌柜收留,便猜掌柜是个心软之人,所以编造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凌谙净手的动作顿了顿,“说前来此地是为了看刚入坊的一个世交妹妹。”
戚岁和噗嗤一声,“苦肉计?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凌谙其实也觉得神奇,自己并不是一个天马行空之人,也没有亲人,遑论世交之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编出这么一个缘由,不说可信度几何,也足够让人惊讶了。
“想起卷宗上的记载,加上平时在寻生阁记录,随意拼凑组合了一下。”
戚岁和点着头说:“也是,那卷宗说明坊中少女身世的部分,不少比这离奇,掌柜信你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知道有惊无险,戚岁和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刚想要按《黎溪志》中所述的古法处理蟾蜍尸身。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一步捧起蟾蜍,流出的肠子等内脏黏液一下便破坏了他那双令人赏心悦目的手。
戚岁和一愣,她知道他是有洁癖的,“你……”
见凌谙神色淡然,将血淋淋的尸骨收好,戚岁和抿抿唇,没说话,动手将小五留下的鸟纹玉石放至炉中。
按志册记载的古例处理完蟾蜍尸身,戚岁和站起身,才想起一件事,“那李吉元呢?他应该是不能去的吧。”
凌谙洗着手,“是,掌柜特别说了。”
“他去不了也好,生蟾宴的蟾蜍更多,若是再杀几只,怕是更坏事。”戚岁和叹口气,恨不得踹李吉元一脚,“前几日见他捧着书看的认真,还指望能聪明些。”
戚岁和说着,瞥到墙角一只蟾蜍蹦跶,她自小就与万物亲近,世人大多都怕的蛇蝎虫,还有这背生疙瘩,毒腺遍体的癞蛤蟆,她都无所畏惧,甚至比起“癞蛤蟆”她更爱叫它们“蟾宝”,这不仅是因为它们入药有招财进宝之寓,还因戚岁和觉得它们匍匐在地时,有种憨态可掬的可爱模样。
稚奴曾经就表示自己不理解戚岁和的想法,她也不怕蟾蜍,自小被人欺侮时,乡间潮湿阴暗多见的□□就成了他人攻击她的工具,或是实物或是口头。
接触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只是常与屈辱挂钩,稚奴打骨子里是厌恶的,不过她也知□□常被嫌弃,或许是同病相怜,她面对蟾蜍多半是冷眼以待。
刚收敛一具蟾蜍尸体,戚岁和此时是不怎么想看到蟾蜍的,更不想招惹它,以免生出新的麻烦与是非,她刚想提醒凌谙,给蟾蜍让个路,眼前忽显一道疾影。
静隐在草丛中的蟾蜍不见踪影,抬眼望上房梁,只见一只鹞鹰站在屋脊不易被人发现的位置把口中的蟾蜍整只吞下。
“怎么了?”
凌谙看戚岁和望着天,他学着望去,因视角有遮蔽并没看见鹞鹰吞食的景象。
戚岁和还未开口说话,那只鹞鹰展翅飞下,落在两人身后。
两人转身就见方才还懒洋洋坐在窗上不嫌事大的异域人含着笑意慢步走来,肩头的鹞鹰剔毛梳羽。
男子简单地行了个奇昊国的问候礼,深邃的眉眼全是笑意,“两位朋友,请问我能与你们拼个船吗?”
一双蓝眸微合又开,凝视戚岁和时眼里笑意更浓,笑意之外夹着几分桀骜,“我,可是很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