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露》需酒

66、第六十六章

　　夜里，祠堂中烛火通明，安静肃穆。

　　罗紫笙将香点燃，双手拜过后，插在香炉中，青烟冉冉上升。摇曳的烛火照在她孤寂的身影。

　　罗紫笙把纸钱一张张扔进面前的火盆，“父亲不要责怪女儿，女儿无能，给您和给罗家丢脸了，待到了下面，女儿亲自向您赔不是。”

　　二姐姐说帮自己拿解药，过了这些日子，依然没有消息，想来是事情进展不顺利，她不过是一个太子妃，且是罗家女儿，兼着要瞒着陛下，谈何容易？“父亲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二姐姐，保佑她平平安安。”

　　“女儿这条命不足惜，但女儿死之前，一定要看到韩宗廷人头落地，否则，女儿有什么颜面去见您。”罗紫笙神色冷冽，温暖的火光不能融化半分。

　　想到母亲，罗紫笙的眼中含着泪光，“母亲的仇，女儿发誓，定要让宋玉满血债血偿，女儿会让他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生不如死。”

　　罗紫笙把手里的纸钱全部扔进火盆，火焰瞬间高涨，罗紫笙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缓缓擦干脸上的泪水，脸色一如这夜色般漆黑阴冷。

　　宋玉满自小日子便不如意，一直被梁氏欺压，她母亲死后，身边只有转儿一心一意的跟着她，转儿便是她唯一信任和依靠之人。

　　人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便渴望什么，宋玉满一直不被父亲珍视疼爱，心中定然格外渴望亲情，母亲死后，她会把全部感情寄托在转儿身上，转儿对她来说，不单是丫头，更是姐妹，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

　　罗紫笙冷哼，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滋味，自己已经尝过，宋玉满也应该尝尝才对。

　　身上的毒，随时可能要了自己的命，罗紫笙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

　　韩玠的事情结束，陛下便召见宁徽，派他前往少黎。

　　启程在即，罗紫笙想着自己和宁徽好歹相识一场，且他曾多次帮过自己，京中这一别，或许便是永别，便想着为他送行。

　　宁徽性情豁达，从不在意那些繁琐礼节，罗紫笙便准备了两样自己爱吃的糕点，去到他府上，因说有客人，罗紫笙自想着，宁徽启程在即，定然有不少事要忙，陛下亦有吩咐，或是公事，自己不便打扰，放下东西，便要离开。

　　那人道，“主子吩咐了，请罗小姐在花厅等候。”

　　“多谢。”

　　那人引罗青梧来到花厅后便退下了，小丫头上了茶，罗紫笙一人在花厅，等了一会子，甚是无聊，便打开糕点吃了起来，一块未吃完，宁徽便来了。

　　罗紫笙放下桂花糕，笑道，“等了这一会子宁大人也不来，刚吃了你一块桂花糕，人就来了。”

　　“送我的？”宁徽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味道不错。”

　　“你喜欢？”两人认识这么久，罗紫笙第一次知道宁徽的喜好，她道，“改日我多送些过来。”想到宁徽很快要离开，改口道，“我回去便命人送一些过来。”

　　宁徽道，“不必了。”他吃了一块便不吃了，“找我何事？”

　　“可是我给宁大人添太多麻烦，让你一看到我便觉得我有事请你帮忙。”罗紫笙道，“大鹏已经展翅遨游天际，前途不可限量，我今日可是专程来送宁大人的。”

　　宁徽道，“等我回来再喝酒。”

　　“若有机会，一定。”如果我能活到你回来那日。

　　“身上的毒如何了？”

　　罗紫笙故作轻松道，“韩宗廷已经被俘，有二姐姐在，不愁拿不到解药的。”

　　宁徽又问，“你因何事得罪了二皇子？”

　　“我并不曾得罪二皇子。”罗紫笙道，“二皇子与太子不和，文琰哥哥自小便与太子交好，二皇子之所以为难我，不过是借我为难文琰哥哥，他的目的是太子。”

　　因想到那日宁徽在二皇子手中护下自己，罗紫笙因问，“那日二皇子一心要抓我报官，文琰哥哥同他争执不下，你同二皇子说了什么，他因何放过我？”

　　“他杀了人。”宁徽淡淡道，“二皇子抓你不过是想在陛下面前有个好印象，他心中也知道，你并非主谋，与此事不过无关紧要的人，若我把他杀人的事情闹出来，他得不偿失，便作罢了。”

　　罗紫笙被唬了一跳，“杀，杀人？”

　　宁徽点头，“还记得之前你在宋府被人诬陷的事情吗？”

　　罗紫笙道，“怎么不记得呢，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罗紫笙猛然住口，这么说，“二皇子便是杀害宋玉满母亲的真凶？”

　　春泽场上，二姐姐下了二皇子面子，他心有不满，知道自己给宋玉满母亲治病，便暗中在药里动了手脚，宋玉满母亲死后，又命人指控自己，把脏水泼在自己身上。

　　罗紫笙一阵心惊，为了这点小事，二皇子便害人性命，若非宁徽相助，自己百口莫辩，这杀人的罪名几乎坐实。

　　宁徽道，“若日后二皇子再为难与你，宁可做小伏低，莫要与其争锋，二皇子为人狡黠，睚眦必报，你会吃亏的，明白吗？”

　　罗紫笙点头，心中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有客人上门，罗紫笙便告辞了。

　　回府后，罗紫笙一直想着二皇子杀宋玉满母亲这件事，晚饭时有些心不在焉，罗渚白看她心事重重，因问，“可是在想韩宗廷的事情？”

　　“什么？”

　　罗渚白道，“三日后午时三刻，韩宗廷在东市斩首示众。”

　　听闻此消息，罗紫笙只觉通体舒泰，想想他对自己做下的那些事情，再想想他今日的下场。

　　父亲，三日后，女儿定会亲眼看着韩宗廷人头落地。

　　罗紫笙笑道，“今日可是书上说的黄道吉日，竟连连收到好消息。”

　　罗渚白不知罗紫笙在肃江的那些事情，看她脸色不定，一时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自想着，韩宗廷谋逆，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她们毕竟做过夫妻，如今一个被斩首，不知紫笙心中作何感想。

　　罗渚白不敢多言，因劝道，“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忘了就好，今后日子还长，待守孝期过了，大哥帮你另寻门亲事，日子一样过，都会好起来的，别想太多。”

　　“大哥哥只顾把我嫁出去，可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韩宗廷死后，自己身上的毒便无解了，若自己去见父亲和母亲，或许可以把大哥哥的好消息告诉他们。

　　“我的终身大事？”不知为何，罗渚白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连鹤的模样，登时脸颊发烫。

　　罗紫笙那里知他心中所想，“大哥哥提起‘姑娘’两个字就脸红，若是同姑娘说话呢？拜堂成亲又如何？”

　　“怎的又扯到我身上。”罗渚白将连鹤的模样挥去。

　　罗紫笙叹息，“若父亲和母亲在世，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大哥哥成亲了吧。”

　　罗渚白道，“父亲和母亲也希望你过得好。”

　　吃过晚饭，兄妹两各自回房。

　　罗渚白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因着罗紫笙提到父亲，便想到父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那个看不见的敌人，是父亲的猜测，还是确有人暗中盯着罗家？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对方会是韩玠吗？父亲的死，虽不能确定，听母亲的话，定然与韩宗廷有关。

　　不，不会是他，这场谋逆是逼死父亲的真正原因，若韩玠需要父亲的帮忙，定然不会暗中派人杀父亲。

　　若不是韩玠，会是谁呢？

　　放眼这个国家，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一张张脸在罗渚白脑海中出现，最后定格在一张绝美的脸庞上。

　　惊鸿一瞥，从此再难忘记。

　　清冷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罗渚白翻身起床，坐在床沿，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连鹤如此冰清玉洁之人，自己一个糙汉，竟对她挥之不去，这是亵渎。

　　壶中茶水已经凉透，罗渚白站在桌边，一连灌了三杯，冰凉的茶水入喉，他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三日后，韩宗廷在东市斩首示众，一大早，砍头台周围便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待关着韩宗廷的囚车过来，人们纷纷拍手称快。

　　罗紫笙站在人群后，目光冰冷。

　　韩宗廷头发乱糟糟垂下，遮挡住大半个脸，身上白色的囚衣污秽腌臜，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他的头低垂着，跪在刽子手旁边。

　　父亲，韩宗廷现在就站在砍头台，您看到了吗？回想曾经的种种，罗紫笙嘴角带笑，眼中带泪。

　　突然，罗紫笙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焦躁感，好似下一刻就会有人出来阻拦这场行刑，她急切地想要看到韩宗廷人头落地，又享受此刻韩宗廷被万人唾骂的畅快。

　　时辰已到，行刑官宣读韩宗廷的罪名，红头签落地，韩宗廷把头放在砍台，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砍刀。

　　只这一个动作，罗紫笙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不对，这个人不是韩宗廷，虽然这人身形体态皆与韩宗廷相似，可她可以确定那不是韩宗廷。

　　我欲饮汝血，甘如饮醇醪。我欲啖汝肉，美如啖羊羔①。饿肚子时，被人追杀时，毒发时，这场景罗紫笙想过无数次，韩宗廷的一丝一毫，自己早已深深刻在心中，自己绝不会看错。

　　如果这个韩宗廷是假的，真正的韩宗廷在哪里？

　　‘逃出生天’这四个字仿佛一道响雷，炸在罗紫笙头顶。

　　“住手，住手。”在罗紫笙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不是，他不是。”

　　刽子手的动作停下，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

　　刑场维持秩序的狱卒将罗紫笙拦住，罗紫笙发疯一般想要冲进去，“不是他，他不是韩宗廷，不要杀他，他不是。”

　　虽不知韩宗廷使了什么法子，弄来这个替死鬼，想金蝉脱壳，只要有自己在，他的计划便不能得逞。

　　周围人窃窃私语，有人认出罗紫笙，知道她曾是韩宗廷的妻子，“罗小姐，韩宗廷可是谋逆的反贼，已经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护着他不成？”

　　“罗小姐，你这样大闹刑场，为那般？”

　　“难不成你要救这逆贼？”

　　罗渚白本不打算来的，知道紫笙来刑场后，他心中放心不下，便跟着一起来了，方才罗紫笙大喊着冲出去，罗渚白竟没拦住她，“紫笙，你冷静一些。”

　　罗紫笙不管不顾，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可以，不能让韩宗廷的计谋得逞，她拼命喊道，“他不是韩宗廷，他不是韩宗廷。”

　　自己坚持了这么久，等这一日等了这么久，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韩宗廷就这样逃脱，罗紫笙如同疯妇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开阻拦自己的狱卒，“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紫笙。”罗渚白用力钳制住罗紫笙，“你冷静一些。”

　　罗紫笙脸上满是泪痕，“大哥哥，那个人不是韩宗廷，他不是。”

　　动静越闹越大，行刑官为难，若是别人妨碍行刑，打一顿赶走便是，可这是太子妃的妹妹，行刑官只得起身，走下来，狱卒看到大人下来，放开了罗紫笙。

　　罗紫笙扑在行刑官面前，“大人，这个人不是韩宗廷，他不是韩宗廷，你杀错人了。”

　　行刑官道，“罗小姐说这人不是韩宗廷，有何证据？”

　　“我……”罗紫笙语塞，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且那人与韩宗廷身形极为相似，可自己就是知道那人不是。自己可以断定那人不是韩宗廷，却拿不出证据。

　　行刑官笑道，“谋反逆贼斩首示众，是陛下的旨意，眼下，时辰已过，罗小姐还是不要为难本官了。”

　　“抱歉。”罗渚白替妹妹道歉，“舍妹在肃江吃了很多苦，一路逃回京中，身心受创，初回京中时，晚上经常做噩梦，调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好转。如今看到贼人落网，激愤难当，说出口的话难免语无伦次，还望大人体谅。”

　　行刑官点头，“理解理解。”

　　“我要看他的脸。”罗紫笙沉声道。

　　行刑官看向砍头台，对上面的侍卫示意，对方提起韩宗廷，将遮盖他的头发撩开，头发下面，是与韩宗廷一模一样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罗紫笙喃喃着，脚下支撑不住，身体向后退去，罗渚白忙去扶。

　　“不会的……”天下不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自己可以确定这个人不是韩宗廷，可这张脸，如何会一模一样？

　　行刑官笑问，“罗小姐还有何疑问？”

　　“韩宗廷左耳后有一颗很小的红痣。”韩宗廷若是找替死鬼，脸可以瞒过众人，耳后这颗红痣定然不会注意到。

　　行刑官耐着性子，示意，侍卫拨开韩宗廷左边的乱发，随后冲这边点点头。

　　罗青梧恍惚，“这不可能，怎么会，那个人分明不是韩宗廷。”

　　罗渚白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行刑官转身，正欲离开，罗紫笙突然死死抓着他的衣袖，急切道，“他不是韩宗廷，他不是，一定是你们弄错了，那个人不……”

　　罗渚白一记手刀敲在罗紫笙脖颈，接住她倒下去的身子，“抱歉。”

　　行刑继续，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洒而出，韩宗廷的尸体被悬挂在城门口，以警世人。

　　与此同时，城外二十里处，两匹马在小路上疾驰，骑马之人身穿斗篷，兜帽遮脸，进入小树林后，马儿慢慢停下，马上的两个人翻身下马。

　　其中一个，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露出一张干净英俊的脸来，正是韩宗廷。

作者有话说

　　①明代 吴宽《钟馗元夜出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