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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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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来自苦。
奚风月在人生的不短时间里,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村子闹祸灾,母亲何籽在慌乱中把他藏在了自家地窖里。奚风月哭着求母亲和他待在一起,何籽没有答应。
她摇了摇头,用破败且满是污泥的手,接住了奚风月掉下来的泪。热泪砸在手上,浸的那块伤口生疼。
“儿子,”何籽温柔极了,说出的话却让奚风月哭的更猛了,“你父亲还在外面,我不能丢下他独自离开,我得去找他。”
奚风月哭的说不出话,只知道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不让她有机会离开。
他有预感,如果此刻他放母亲离去,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不想失去母亲。
何籽看着面前因为逃跑不及时被人挤倒在地,此时全身灰扑扑,还破了裤脚磕了膝盖丢了束发带子,又哭的满脸泪痕的儿子,竟笑了起来,“缜儿莫哭,母亲不走远,母亲就去家里找一找,很快就回来了。”
她说,“缜儿也想父亲和我们一起走吧。”
奚风月的哭声渐渐变小了,他思考了一会儿,松开了何籽的衣角,自己摸了一把脸——更花了。
“我们拉勾,”奚风月向何籽伸出小拇指,“母亲一定会回来。”
他选择相信她。
“母亲一定会带着父亲一起回来。”何籽伸手,和儿子定下了最后承若。
时间对于奚风月来说,已经没有了用处。
腿上的伤口不允许他长久站起来走动,一丝阳光从地窖口那露出来,正正好好的打在了奚风月躺着的那片地上,照在了他的身上。
那缝隙,显然是何籽走时,故意留下的。
光的唯一来源,来自母亲。
地窖封闭性很好,除了能听到鸟儿低空飞过的叽喳声外,无有一点别的声响。
夜晚月亮出来,奚风月张开手心,抓住了些微弱的月光,为自己得来了些光亮。
母亲离开后,他只哭过一次,他太渴太饿了。
好在地窖里的瓜果蔬菜充足,他艰难的扶着土墙根往前,抱起一小堆食物,又慢慢悠悠的回到原处。
奚风月拿起一根蔫了的黄瓜,坐下来啃着,时不时的抬头望上方,看着那本应该有个梯子的地方,心里想着,母亲快快带着父亲回来吧。
他很少睡觉,看着太阳升起,又看着月亮消失。
他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它们,灼热与温凉。
睡着了也没关系,冬暖夏凉的地窖里有着最舒适的温度,或许这是自家的地窖,他感觉到了安全感,他睡得很沉,有时嘴角还会不自觉地翘起,应该是个好梦。
奚风月就这样等呀等,梦呀梦。
一天下起了雨,细雨顺着风,从缝隙里飘进来,奚风月往里边稍了稍,把撕掉的烂白菜叶,盖在了脚和膝盖上。
今天看不到太阳了,他想,希望雨能快点停下,这样还能赶上月亮出场。
他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的,一阵脚步声响起,他猛然睁眼,有些希翼着,又有些恐惧。
是谁呢,母亲带着父亲回来了?还是……
“……这里真的会有人?”
陌生的声音。
奚风月往后退了几步,摸到了一块土豆。
“总归是要看看的,人命关天,不能大意。”
不止一人。
“你说的对。”
他们在互相交谈。
“来,帮我把这石头一起搬开。”
他们要干什么?
奚风月把手中的土豆攥的死紧。
“他们要过来,我就用土豆砸。”奚风月看了一眼身后的土豆堆,又抬起头,盯着上方,身体紧绷。
路琼瑶被钱可卿拽着,颇为不情愿的,和他一起把那些堵着地窖口的石头一一搬开。
小少爷没干过粗活,搬个石头累的够呛,直在旁边喘气,“苦辞……我真笨呐,一点忙都帮不上。”说着抬起衣袖,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汗。
钱可卿搬完最后一块石头,才丢在了一边,好友的话就进到了耳里,他直起腰背,翻了个白眼,“琼瑶,我当真是被你无语住了。”
雨水已经停下,太阳照常升起。
地窖口被完全打开,刺眼的阳光跟着射入,让正在档口的奚风月迷了眼。
路琼瑶俯身,看到了一人,蓬头垢面、满身破衣。
那人遮挡着自己的上半张脸,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嘴唇煞白,全身上下皮包骨头,脚腕、手腕细的他一只手就可以捏断。
路琼瑶手做喇叭状,朝下方喊,“还活着吗?你吱个声,有人让我们来找你。”
才喊完,后脑勺就得了一重击,“好好说话。”
路琼瑶捂着后脑勺对着好友使了个相,“嘿嘿。”
钱可卿被气笑了。
奚风月还没有缓过神来,突然出现的俩人头对头的碰在一起往下看,他虽然适应了太阳,却被他们看的有些惶恐。
他的视力很好,那是两个有些秀气过头的男生。手中的土豆早就不知道滚在了何处,不知怎么的,他就放下了所有防备,可能独自太久,他竟然有些期待。
一截绳子从上空抛下来,正正好好的停在了他的面前。奚风月使出全力,把绳子绑在了自己的腰上,系了个死扣。
随着绳子上升越来越短,路琼瑶终于看到了这人的全貌。他最喜欢他的眼睛,比平常人的微大,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像个受了惊的小狗狗。
“你还可以说话吗?”钱可卿上前,蹲下身来,声音轻语。
奚风月愣神了一瞬,又点了点头。
“你认识一个叫何籽的女人吗?”路琼瑶上前一步问,“我们刚刚遇到了她,她托我们来这找你。”
奚风月激动起来,往前爬了下,抓住了钱可卿的裤脚,他开了口,声音沙哑难听,“母……母亲……”
路琼瑶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我们没能救下她。”他学着好友一样蹲下来,手掌向上,伸了出去,“你和我们走吧。”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事物,奚风月全身发抖,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不可置信。
钱可卿有些不忍心,撇过了头去,“我们遇到她时,已经无力回天。”他的眼前是最后的画面,“她躺在死人堆里,凭着最后一口气,闹出了动静,让我们发现了她。”
人间惨象,不过如此:一整个村子的人,全部身亡。他们身上或大或小的伤口多的数不过来,致命伤却在脖劲处——是被人一刀致命。生前他们都遭遇了什么,路琼瑶不敢想象,“他们已猖獗到了这种地步,”他气愤非常,“上皇让我们来此,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到这幅画面?!”
一国之主,明明知道此地常年被匪患所扰,使得民不聊生,不派遣军队来往,到让他们两个城主的儿子前来,任谁都要问一句,“他到底安得什么心?”
“琼瑶,不可对上皇不敬。”钱可卿皱眉。
路琼瑶甩过了头去。
“走吧,”钱可卿说,“我们往里看看。”
他们走的慢极了,眼里的泪不知觉的就流了下来。房屋旧瓦没有一处完好,烈火把一切都焚烧殆尽,尸体堆了一堆又一堆,鲜红的血液流淌成河,漫天的恨意化为黑色余烟,朝他们铺面而来。
“苦辞,”路琼瑶低头,“你感受到了吗?”
“什么?”
“绝望、哀嚎、悲愤、不满、委屈。”路琼瑶的指尖颤抖,“它们从我的耳里进入,遍布了我的全身,冰凉了我的血液,冻结了我的心脏,麻痹了我的神经,使我的五官失感,使我的思绪混乱。”他看向钱可卿,“苦辞,我中毒了。”
钱可卿回看他,久久没有言语。
或许是的吧琼瑶,我们都中毒了,而此毒没有名字,无形亦是无色无味。它隐藏于世间,藏匿在每个人的心里。当积攒到一定程度后,它就会爆发出来,到那时,大厦将倾。
但是现在,“琼瑶,”钱可卿开了口,“我们无能为力。”
雨水倾盆而来,落在地上、尸体上、万物上。它打了浮尘一脚,让它们再也飞不起来。雨水冲刷着这里的一切,包括此时站立着的他们。
所有恶的痕迹被洗刷干净,但烙印却永留在了心底。不要妄想他们会忘记,中了毒的人,比任何人都更加疯狂。
“因为此毒,无解。”
在走过最后一个岔路口时,钱可卿的脚踝感受到了一股阻力。那力道很轻,似有似无般,触感冰凉粘腻。
他低头,那手缺了一根小指,尘土血迹覆盖住了手原本的肤色,变得有些可怖,让人心惊。
钱可卿发现它在微微抖动。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来,顺着那手往上游走,找到了它的主人——一个被压在死人堆最下面的,头朝下,长发拖地的,看不清容貌的人。
钱可卿没有放过那气若游丝般的声音,他把身子放的更低,只听,“…何籽……我名……儿子……缜儿……”
是个女人。
没了声响。
路琼瑶伸出手指,往下探了下她的鼻息,后对着钱可卿摇了摇头。
“苦辞,她走了。”
“她其实,早就应该走了。”
当人痛苦到一定程度时,是哭不出来的。奚风月此时就是这样。他眼睛本来就大,现在睁的更大了,里面通红一片,居然有着许多裂痕,嘴巴也张的老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嘶吼声响起。
奚风月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他在怨恨吧,路琼瑶看着面前崩溃的人儿,悲慽的想。恨这不公的世道,怨着自己的徒劳无力。
我太懂了,这种感觉。
他又往前挪了一步,捧起了那张早已经哭的看不清原貌的脸,他用手指轻柔的抚去了面前人脸颊上的头发,看着他那双眼睛,声音坚定,“跟我回家吧。”
奚风月抽噎着点了点头。
阳光之下,狐狸带着他捡到的狗狗,摇着蓬松大尾巴,回了家。而命运的齿轮也发出了转动的声响。
路琼瑶问奚风月,“我叫路情,字琼瑶,你呢?”
“奚缜。”
“可有字?”
他被钱可卿背在后背上,认真的想了想,“风月。”
有风有月,独自斟酌。是风是月,皆是逍遥 。
路琼瑶笑了,细长的眼尾上挑,马尾甩的利落,“好字。”
他喜欢。
路琼瑶不喜欢喊钱可卿哥哥,就算对方比自己大了五岁不止。他最喜欢跟在钱可卿后面,喊着他的字,让他带着自己玩耍。
他跟着钱可卿习武,也跟着他学习做人的道理,跟着他游乐,也跟着他欢笑。
钱可卿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没有之一。
奚风月被他们领回去,又哭了起来。他不愿意路琼瑶的安排,不想跟着他不认识的人一起学习、生活。
他没有安全感。
钱可卿看着面前默默无声哭着的人,有些头痛。他认识到了孩子是个难缠的存在。
路琼瑶却摇了摇手中的玉扇,笑了起来,“既然不想跟别人,那就跟着苦辞吧。”
钱可卿瞪眼,“琼瑶你可是在说笑?”
“怎么会,”路琼瑶把扇子放在了嘴边,眼睛却弯弯着暴露了自己,“我很认真的。”
“阿月对他们都喜欢不起来,也没有安全感,选来选去,没有人再比苦辞更合适的人选了。”
“那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你?”钱可卿疑惑。
路琼瑶扶额,“我这么娇弱易推倒,实在担当不起如此大任啊。”说着,他往后虚空倒了一下,又立马站直了。
“……”
奚风月坐在椅子上,摇着双腿,听着他们谈话,脸上的泪痕还在。他小跑到钱可卿身旁,拽了拽衣角,抬头说:“苦辞,收我。”
钱可卿无奈,低头揉奚风月的脸,直把人弄的咯咯笑,“要叫师父。”
他还是答应了。
路琼瑶微哼了一声,扇子摇的呼呼作响。
小爷出马,还不是手拿把掐。
岁月不饶人,路琼瑶感慨道,时间过得太快。现实偏离了最初的轨道,路琼瑶最终成了一城之主,他接过了父亲的棒子,守着那些他原本厌弃现在却不得不遵循着的约束与道理。
当他身在此位时,才明白了当年父亲做那些决策的时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路琼瑶想起了钱可卿离去的那天,是个好天气。微风徐徐,小柳依依。寒冬已经过去,是春天到了。
他说,“苦辞,前方路远,不知途貌。”
你留下吧,在我身边。
他听他答,“琼瑶不必担心,苦辞的心是热的,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轻言放弃。”
道不同,不相为谋。
钱可卿轻笑出声,“琼瑶,我们总会相见的。”
在以后,在未来。
路琼瑶看他,“不远万里。”
他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四季一轮回,这已是新的一年。秋季多雨,天气微寒,奚风月从衣橱最底下,拿出了一件厚衣。
他打着花纸伞,手腕上挂着衣服,穿过走廊,走过花香四溢的不知名花丛,抬头看不远处厨房生起了烟火,侧耳倾听,几只鸟儿飞来,成群结队着,叽叽喳喳着,又接着飞进了竹林里,不见了踪影。
城主府太大,奚风月溜达了好久,终于在最后的偏院走廊处,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路琼瑶正坐在摇椅里听雨,他闭着眼,身上只穿了件薄衫。
一阵暖意裹挟着香气袭来,他睁开眼,面前人笑着为他披上了厚衣。
他抓住了奚风月的手,“你来啦。”
奚风月微笑,他俯下身来,在路琼瑶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我来了。”
“阿月怎来的这样晚,我都要睡着了。”路琼瑶在朝着爱人撒娇。
奚风月眼睛里有光,他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在路琼瑶鬓角旁磨了磨,“瑶哥不能怪我,都怪这城主府这样大,阿月才迷了路。”
雨打芭蕉,一声,又一声。悦耳之音,让人不由得深陷其中,人不醉心自醉。
“小鬼,”路琼瑶轻拧了下奚风月的鼻尖,“就你理由多。”
奚风月抱着他,笑出了声。
“阿月,”路琼瑶叫他,“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奚风月揽过路琼瑶的脖子,坐在了他的身上,和他面朝着面,细语软声,“路琼瑶,”他唤着他姓名,“你把我捡回了家,给了我住处,教了我认知……”他停顿了一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接着说,“还给了我爱。”
“当你第二次走向我,对我伸手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从此就离不开你了。”
路琼瑶闷在奚风月的肩膀上笑,“那我当初向你表白,你还捂着我嘴,不让我说。”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奚风月就生气,他捶了他一把,不重,像在调情,“哪有喜欢人,是天天堵着他,闹他笑话的。”
他那时很是苦恼,师父领着他住在乾道观,路琼瑶常常来此处串门。起先他以为他来,是找钱可卿的,不想是来闹他的。
他似乎无处不在,任他躲在哪里,都能被路琼瑶找到。有时闹的狠了,奚风月就会很久不搭理他,路琼瑶没有办法,只能买些奚风月最喜欢吃的来哄他。
但是此法,时灵时不灵。
有一次路琼瑶突然出现在奚风月面前,本想着吓他一吓,却不想因为他的突然出现,使奚风月把他才得到的还没宝贝够的兔子瓷俑打碎了。
路琼瑶有些慌乱,看着蹲在碎片旁的奚风月,不知如何是好,“……对不起。”
奚风月没有哭,一点一点捡起了陶瓷碎片,他站了起来,看着慌乱无措的路琼瑶,“瑶哥,”声音冷淡无比,“玩够了吧。”
他说完就离开了,后背挺得很直,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但路琼瑶就是知道,他在哭。
“师父,”奚风月找到钱可卿,微微踮起脚,手捧着那个破碎的兔子,举的高高的,把它的样子完全的呈现在了钱可卿面前,“四叶草,碎了。”
他说着,哽咽着,眼里的泪流着。
奚风月给它取名四叶草,因为师父说这是一种代表幸运的草,但是很可贵,很少有人找到过它。
他本来想把它,送给师父来着。
钱可卿还没有开口,就看到路琼瑶从外面跑进来,大汗淋漓,衣服皱乱。
钱可卿憋了憋笑。他觉得,他应该是猜到了经过。
路琼瑶一踏进门内,也顾不上喘气,弯着腰对奚风月招手,“阿月……你来……你听我说……”
奚风月往他师父身后躲了躲。
“琼瑶,你慢些,那么慌干什么,又不是跑了媳妇。”钱可卿拍了拍躲在他身后的徒儿的背,又看着路琼瑶打趣着说道。
“苦辞,”路琼瑶理好自己的情绪,稳定好自己的内心,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和阿月谈谈吗?”他也回看钱可卿。
“阿月,去和你瑶哥谈谈吧。”钱可卿指着路琼瑶,对着身后的徒弟笑了笑,“先听听他怎么说,我们再考虑原不原谅他。”
奚风月悄咪咪的探出了头来,自家师父的衣角已经被他捏的团成了一团,他想了想,决定听从师父的话。
他走出来,站在了路琼瑶面前。
他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说出些什么。
“这不方便,我们出去说。”路琼瑶攥着奚风月的手腕,生怕他逃跑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钱可卿愉快的笑出了声。
“你要说什么,我手腕疼。”
路琼瑶看了一眼周围,松开了拉着人手腕的手,沉默了下来。
奚风月有些摸不着头脑,“请你快说。”
路琼瑶最烦他这种一生起气来,就冷语相向的态度,他忍不下去了,出了声,“我向你道歉,不应该总是去招惹你。”
奚风月没有出声,只听他又接着说道:“我不是因为讨厌你,也不是因为好玩。”他看着闹别扭的人的眼尾红彤彤一片,有些怜惜的伸手抚了抚。
奚风月颤抖了一下。
“相反,我是因为很喜欢你才这样的。”
奚风月不敢相信,他眼珠地震,歪了歪头,“你说什么?”
因为喜欢才来招惹,因为喜欢才处处针对他,因为喜欢所以吓他,让他把自己宝贝的瓷俑打碎了。
哥哥,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阿月,”奚风月听到他说,“我喜欢你,想亲亲的那种喜欢,想和你天天在一起的那种喜欢,想天天看着你,想天天和你睡……”
嘴被人捂住,话音被迫停止。路琼瑶看着眼前人红透了的耳朵,嘴角上扬了起来。
奚风月感觉自己出了问题,心脏随着路琼瑶的话在快速跳动,面上感觉越来越热,耳朵也有些发烫,面前人还在滔滔不绝。
他不知怎么的,身体先于思想,等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瑶哥的嘴。
真让人受不了。
声音从手指缝里飘出来,有些闷闷的,“阿月,你喜不喜欢我呀?”
有些雀跃,又有些害怕。
奚风月眼神飘忽不定,手还在对方的嘴上,“你以后,不准再欺负我。”
路琼瑶点头。
“也不准再吓我。”
路琼瑶再次点头。
“还有,你要给我买好多糖葫芦。”
路琼瑶猛猛点头。
“还有……”
先发制人不是只有奚风月才会,路琼瑶有些得意的想。喋喋不休的嘴在他眼前说个不停,嘴唇红润有光泽,看着就想让人啃上一口。
路琼瑶把放在他嘴上的手拿开,或许是对面人讲的太过沉浸,有人在捏他的手玩,他也没有觉得不对。
路琼瑶对着那肖想已经的唇,亲了上去。
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还微微带了点甜。
“真甜。”他如是说道。
奚风月呆愣在原地,脖子也红了起来。他觉得他真的要坏掉了,全身都在开始发红发烫。
“阿月真是可爱。”路琼瑶又亲了一口他的脸颊,砸吧砸吧了嘴,似乎很是疑惑的说道:“奇怪,怎么那么热乎乎的呢。”
奚风月抬眼去看路琼瑶,他发现对方分明笑得欢快,他又在拿他取乐。
他有些生气,跺了跺脚,就要转身离去。路琼瑶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把人抱进了怀里,下巴摩擦着对方的头顶,又在上面亲了一口,“阿月不要生气,瑶哥认罚,但你千万不能不理我,不然……不然我就哭给你看。”
他也学会了一招,竟然耍起了小脾气。
奚风月笑了起来,抬头咬了路琼瑶下巴一口,“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戏弄我。”
“不敢,再也不敢了。”
“阿月也是喜欢我的吧,”路琼瑶反复确认着什么,又问,“你说给我听听。”
怀里的人害羞起来,“让我说些什么呀。”
“说喜欢我。”
被磨得没有了办法,奚风月用手捂着脸,说了出来。偏偏有人使坏,好了伤疤忘了疼,又逗起了人来,“阿月说大声点,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吧。”
“我喜欢……喜欢你。”
路琼瑶听着,软在心里,比吃了一百根糖葫芦还要甜,他歇了逗弄人的心思,看着怀里人的毛茸茸脑袋,笑着,神色却认真虔诚,“我也是,我也喜欢你。”
“我爱你。”
爱意随着雨声一起落进了坐在摇椅里的人的耳朵里,滴答的一声,却在心里奏起了长谱乐章。他看着面前早已经褪去青涩,成长为了一个有思想有担当的男子的人,轻轻的在他脖颈处,留下了一吻。
“我也爱你。”
路琼瑶这样回答道。
今年夏天的天气着实让人感觉到惊奇,晌午还太阳高照着,傍晚天就变起了颜色,黄沙飞石,混天暗地。
一场大雨即将来到。
“夏季多雨,看来这又是一场大战了。”奚风月抬头望天。
“见怪不怪。”路琼瑶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新泡的茶水,“来尝尝我这新到的茶叶。”
“也是,”奚风月坐在了他的对面。
“试试。”说着,路琼瑶给面前人到了一杯茶。
“你当真要走?”路琼瑶问。
奚风月没有喝那杯水,被他用手拨到了一边,他开了口,神情在在,“嗯。”
“想好去哪里了吗?”
“没有,准备随便走走。”
路琼瑶看着他精心泡制的茶水,成了对面人的玩物,眼神闪了闪。他拿起旁边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什么时候回来。”
“看我意愿吧。”
“苦辞那边,你可说了?”
奚风月打了个哈欠,“说了。”随即他又说,“风景让我给你带话,有时间去看看他,他说他想你了。”
“嗯。”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风有些大,吹起了院子里大树的树叶,沙沙声跟随着而来。
奚风月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外面,他用手肘支撑着脑袋,看着那树,发出来的声音里有些许困顿之意,“这么大的风,四叶草应该没关系吧。”
路琼瑶跟着看了一眼外面,又把目光移到了对面人困倦的脸上,“嗯,不会有事的,它很粗壮,这点风奈何不了它。”
“那就好。”奚风月又打了个哈欠。
“何时走。”
“现在。”
路琼瑶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好。”
奚风月拿起了坐下时放在旁边的剑,站起身来,朝着路琼瑶交叉双臂,抱了个拳,行了个江湖礼,“告辞。”说完,他就抬脚走了出去。
热茶凉透了,路琼瑶才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滂沱大雨,又看了一眼刚才奚风月所在的位置,神色慌张了起来。他跑进里屋,随意拿起了一把伞,又快步跑了出去。
他刚出里门,就看到奚风月正站在屋檐下,身姿挺拔。他在伸手接雨。他听到了声响,转过了身来,看着来人,笑开了花,“你来啦。”
路琼瑶发现,此时对面的人,居然和某个记忆深处里的他,完美融合了。
伞掉到了地上,他小跑几步,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了此人。
“阿月,可以不走吗?”
奚风月看着掉到地上的纸伞,拍了拍路琼瑶的背,“瑶哥,我答应你,我会很快回来,还请你等等我。”说着,他吻了一下路琼瑶的肩膀。
“阿月,还请你早些回来。”路琼瑶知道,他留不住他。
“嗯。”
奚风月走了,撑着那把两人都再熟悉不过的花纸伞,在风最小的时候,踏上了对远方的征途。
临走时,他摸了一把四叶草那粗壮且厚实的树干,额头抵在了树身上,心里想:四叶草,四叶草。请发挥你的本领,祝福着我们吧。待我踏上未来,你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待瑶哥选择过去,你要为他日夜祈福,祝他万事皆顺利,心想皆有所成。四叶草,还请永远保佑我们吧,过不了多久,我们又会再次相遇,在艳阳天里,在欢声笑语里。
他最后回了一次头,他看见,爱人站在原地,在向他招手,嘴里说着什么,雨太大,他没有听清。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担心又祝福的话语,一定还有,路琼瑶在说他爱他。
所以奚风月笑了,张开嘴巴,爱从里面跑了出来。
随即他转身,离去。
路琼瑶就那样站着,直到再也看不到属于他爱人的身影。他明确感觉到,心里陷下去了一块。奚风月离开了,也带走了他身上的一点东西,不大,确是要他活着,绝对离不开的东西。
他的心。
他们从不吝啬对彼此的爱意,从他们认定彼此的那天起,对方就是这世上的唯一。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腻歪在对方身上,左亲亲,右抱抱。他们相互契合,他们独一无二。
奚风月的离开,是要了路琼瑶的半条命。他突然就觉得,这个位置,实在是让人太过孤独了。
他看着四叶草——这是奚风月为它取的名字,他说它会保佑我们永永远远。路琼瑶双手合十,闭眼,手放在了额头上,心里想:还请保佑,我的爱人平平安安,快快归来。
他已经开始想他了。
奚风月开始了他的江湖之旅。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他不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师父与爱人的羽翼下,玫瑰乐园他不需要,也不想要。
他需要自己去成长,只有真正的明白酸甜苦辣的人,才能明白,何为天下大义,才能明白,何为责任与道义。
钱可卿当时正给桃树施肥,听着奚风月的想法与规划,脸上毫无波澜,“想好了就去做,无需多向我言语。”
“师父不肯支持徒儿吗?”
钱可卿摇头,“师父当然会支持你,可你知道的,空口无凭,这不能代表什么,除非有一天你真正的做到了,师父到那时再为你喝彩,也是一样的。”
奚风月似懂非懂,他点了点头,“徒儿现在就出发。”
钱可卿拉住他,“不要那么急急忙忙,你还没和琼瑶商量过呢。”
“是哦,”奚风月挠了挠脑袋,行礼拜别钱可卿,“徒儿这就去找瑶哥相商。”
起初,路琼瑶并不同意。他知道,如果爱人此次离去,短则得需三四年,长则得需六七年。
他舍不得他。
“你真的执意要去?”路琼瑶有些温怒。
“瑶哥,”路琼瑶撒娇,“我说真的,你就让我去吧。”
“那我和你一起去。”路琼瑶想了个办法。
“不行!”
“说个理由。”路琼瑶极力在忍耐着怒火,他不希望他的爱人无辜受他的连累,奚风月没有做错什么。
奚风月想了想,“你是一方城主,不可以那么幼稚,你得为四锦城的未来着想。”
“我不做这城主了,明天我就去上奏归乡。”
奚风月笑了,他当然知道路琼瑶只是在说气话,他的爱人这是被气急了。
“瑶哥,你不会的。”他看着路琼瑶的眼睛,“你不会这样做的,你我都知道,四锦城对你意味着什么,你不可能放弃它和我走的,你的这里,”他手指点着他的胸腔,“这里在告诉你,你不会随意放下你未尽的责任的。”
他亲了一口路琼瑶包裹着心脏的那处胸膛,他倾身上前,听到了急促又震撼的心跳声。
路琼瑶没有说话,但奚风月知道,他已经告诉了他的答案。
“我等你回来。”
奚风月最先来到了一个小镇上,不大,人口却不少。他向老乡打听,这里是哪里,老乡笑着答他,这里是云镇,是四锦城通往其它城的必经之路。奚风月道谢,继续往前走去。
他不喜欢贪黑赶路,便在小镇里随意找了个客栈。店主是个黑胖子,身材魁梧,面带凶煞。他看着奚风月独自一人,消瘦身材,清澈的眼神。
这一定是个好人家且没有见过世面的公子。他搓手,笑了起来,看他一会儿怎么好好的宰他一顿。
奚风月并不知道店主的蠢蠢欲动,他一走进来就好奇的只顾着四处张望,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破的客栈。房屋四角各漏了个大洞,桌椅板凳也都是坏的,烂的程度各自还不一样,最里面还有些难闻的气味,像小师弟藏起来但被师父找到了两个月没洗的衣服的味道。
他闻得很是难受。
奚风月刚想退出去,店主就喊住了他。怎么可能会有人傻到,放任这样一条大鱼游走呢。
奚风月没有办法,只能把脚步停在了此处。他刚想开口,却有一阵骂声和喊叫声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从楼上传来的,而且听着还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往楼梯口走了一两步,就看到一个男子抓着一个女子的头发,嘴里骂骂咧咧着,正往楼下走来。
“我在家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却在这找野男人,看我今天怎么弄死你,你和你那情夫,一个都别想跑!”
女人被他扯着头发,前面男人走的飞快,她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与其说是从楼梯上走下来,不如说是被男人薅着头发丢下来的。
那女子刚一落地,嘴里就发出了一阵哀嚎。男人心里不痛快,走上前去又给了那女子几脚,“让你偷汉子,让你偷汉子……”嘴里叫骂声不断。
却看那女子,头发披散着,脸上尽是抓痕,身上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基本掩盖不了什么。她倒在地上,放声痛哭着,其余的住客有的从楼上往下望,也有的在互相两两交谈,低声笑着,外面有路人经过,也往里探着脑袋,想一看究竟。
没有一个人上前,给那女子盖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去阻止那男人的动作,他们高高在上,他们事不关己,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原形毕露。
那男人觉得还不过瘾,抬起手掌,正欲打下去,突然就觉得手臂千斤重,怎么也挥不下去。
他恨恨的朝着右方望去,只见一个面容姣好的男子阻止了他的动作,左手正拿捏着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你是谁?!”他惊问出声,转念又恍然大悟般说道:“你也是这贱人的相好吧,等着吧,你们谁都跑不了,看我怎么把你们碎尸万段。”
奚风月没有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男人,手下用力,男子痛的直叫出声,奚风月稍微一甩,那男子就飞了出去。
奚风月没去管那声惨叫,他脱下了披风,走上前去,盖在了那女子的身上。他扫了一眼圈外的人,眼神淡淡,被看的那群人却感到头皮发麻。
这时官差才迟迟来到。拿着利刃的官员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围成了一个圈,奚风月和那女子在最里面,那男人也被人扔了进来。
“王海,你又犯事了。”圆圈破了一个洞,一个身材肥臃,留着满脸胡子,头戴大红帽的男人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
他眼睛睁不开一样,头抬得高高的。
“你就是这镇上官?”奚风月开了声。
那人似乎觉得不对,终于睁开了他那双眼睛,一看到奚风月,直接一个匍匐,要不是身旁有人扶着,他早就体会到狗吃屎的感觉了。
“……奚……奚…大人……”那人吞吐着,对着奚风月行了一礼。
奚风月眯眼,“你认识我。”他说的是肯定句。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曹云,上次照例去主城报告时,有幸见过奚大人一面。”
可不仅如此,他想,这人可还是城主的爱人。不过他怎么会在这?
曹云想不明白,只能暂且压下疑惑,想着得先把眼前事解决好,不然面前人朝着城主告他一状,那他可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你和那叫王海的,认识?”奚风月又问。
曹平不敢不答,“回奚大人,那王海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就是个疯子。”
“不要叫我大人,我并无任何官职,”奚风月摆手,“说来听听,怎么个疯的。”
“先生说的是。”曹平别的本事没有,但看眼色这一块,可是响当当的出名。
“窕娘是王海从窑里赎出来的,本来日子过得挺不错,但奈何前几年王海落了伤病,干不了活了。”曹平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王海,摇了摇头,“家庭重担全都落在了窕娘一个人身上,但女子干不了长时间的重活,挣得钱财还不够给王海看病的,况且他们还有一个孩子要养活。”
曹平说着,又看了一眼躺在奚风月旁边的窕娘,她的身子整个都在抖着,“窕娘没有了办法,只能重操旧业,干回了那在窑子里的活。”
哭声响起,是窕娘在哭。
“本先王海并不知道,也不知是谁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有一天他直冲冲的就进了那窑子,把窕娘从里面抓了出来,扔在了大街上,一顿毒打。”
哭声更加响了,里面包含着许多无法言表的情绪,似委屈又似绝望。
曹平看了一圈被官差围住的人群,接着说道:“我们当即就把王海抓了,可是不管用,窕娘总是会赎他出来,但每一次一出去,他就又开始打人,我们一抓他,窕娘又会把他赎出去。”
曹平苦恼,“先生,”他说,“不是我们不抓人,这实在是不管用啊。”
窕娘起了身,她的眼睛还肿着,声音却很是平静,有着绝望过后的死感,“当他把我从窑子里赎出来后,我的命就是他的了,不论他想怎么,我都随他。”
哭声再次响起,是个男人的声音。
窕娘看着奚风月,“谢谢。”
王海被官差带了回去,奚风月没有留宿。
他走在街上,走在人山人海里。
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揪他衣服。他低头,是一个身穿灰色麻衣的女孩。她手里拿了一朵鲜花,是白色的,正开的旺盛,鲜艳欲滴。
他的衣角又被扯了扯。奚风月蹲下身子,“小妹妹,你可卖这花?”
小女孩摇头,奚风月笑了,“怎么,不愿意卖给哥哥?”他把钱袋拿了出来,“哥哥和你换。”
小女孩还是摇了摇头,她朝他身后一指,奚风月看去,人海边缘站了个女人,她身上穿的是他的披风——是窕娘。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鲜花就进了他的怀里。小女孩的任务完成了,欢快的跑远了。
奚风月起身想喊住她,却发现她早已经没了影子。他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去,窕娘也没有了踪影。
奚风月拿起手里的花闻了闻,香气扑鼻。他笑了起来。
他继续前进着他的脚步,他还是会走夜路,但是这次,与以往都不一样,他有了伙伴。那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栀子,哪怕它明天就会败落。
人生真的是苦的,奚风月想。他把栀子放在了胸前挎着的布包里,根茎朝下,白色花瓣朝上。
但是,他又想,爱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