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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高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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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小苏大人所说,为了前事记恨,以至于柳家二郎非要揍他一顿来解恨,这当然不是真的。这样的行径,只有世子爷那等纨绔才做得出来,虽说近墨者黑,也没必要黑到这份儿上。
柳公子抱着手炉翻一本册子,慢悠悠的推过去一盏茶:“苏大人,请坐。”
小苏大人狐疑了一会儿,不大敢。他总瞧着其中有诈。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很清楚这位表弟是个最难哄的人,前头苏家黎家联手给了柳家那么大一个亏吃,败露那会儿二郎看他时眼睛里要从他身上割肉似的那些冷刀子他可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他既没有烙铁夹棍的大刑伺候着,反而还客客气气请他喝茶。小苏大人看着那盏微微冒着热气儿的茶,怎么看怎么有毒。他哆哆嗦嗦的退一步,又退一步,打量着柳公子没有抬眼看他,一路往门边摸了过去。
“大人若是还再讨一记手刀,那倒是可以出门试试。”柳公子停下翻页的手,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
“……”小苏大人能屈能伸,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人家的地头上,门窗都关着,显然是不知多少人把守在外边。既然插翅难逃,索性还不如坐下来吃这一杯茶。他想横竖柳玉鸾也不能真毒死他。
柳公子看着他当真坐回来,这才又把茶盏往前推了推:“大人尝一尝,这茶是您最不爱喝的,我专程叫人从仓库底翻出来,也不知放了多久,叫虫蛀过了不曾。您知道的,王府里下人们打扫都勤快得很,找到这一点儿放坏了的茶叶沫子很不容易,招待不周,大人勿怪。”
他苏家表兄:“……”你这黑心肝的小子果然是要毒死我!
他还没伸到桌上的手又收了回去,只剩下气哼哼的瞪着柳玉鸾:“上断头台还喂一顿饱饭给一个痛快的呢!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柳公子挑眉,没料到他竟有脸来问这句话。“你还敢想一刀给个痛快这等好事?我要想杀你,自然是要千刀万剐的,最好是细细的叫人切上一百零八刀,让你吃足了苦头,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嘴硬,什么时候不该。”
他一向记仇,行事又素来说一不二,苏木自料定算计柳家的事被他知道,看着这幅阴恻恻的笑里藏刀嘴脸,一时不知道这话作真还是作假,真叫他吓住了,缩了缩脖子,小声争辩:“我可是你亲表兄,朝廷命官。你要是……你要是杀了我……”
“我要是真杀了你,你主子又能奈我何?他就不怕逼得太急了,礼亲王府真的揭竿造反,抢了他的江山?”柳公子说话时有些气弱,却丝毫掩不住他话音里的冷酷。
他这么一问,苏木受到的惊吓真是非同小可。他下意识就要反驳,遇到那双仿佛要看穿他的眼睛时又说不出话来。他从来就有些怕这个表弟,怕过了头,反而生出胆量来,把心一横:“你既然知道,就该想到若是我死了,陛下第一个就该想到你,陛下动不得礼亲王府,难道竟还动不得你?如今你的世子远在边境,就算是你死了,他难道还能插翅飞回来找陛下理论不成?”他冷笑一声:“阿鸾,咱们是血浓于水的亲戚,你为了一个外人,就非得和我过不去吗?”
小苏大人如今可真是做惯了高官的人了,言辞间自有一股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气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再不是从前那个能叫柳玉鸾训得抬不起头来的小公子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柳公子冷眼看过去,先稀奇的将他打量了好几圈。
他竟看走了眼。他只知道他的表兄是个有志气的人,没想到眼光却放的这么长远。是呀,信亲王算什么呢?义亲王又算什么呢?他要权势富贵加官进爵,谁还能比九五至尊的那个人给他更多。
为什么近日对付王府的哪些手段黎姐夫家搭不上边,苏家却奔走其间?回来那一路他想了许久也不明白,鸦青为什么做这样的安排。以这位义亲王对他成见之深,他若是要害洛花卿,柳玉鸾在他眼里只怕就是那个添柴加火的人。他从来就防贼似的防着柳家,连同着苏家黎家,其实也不多得他待见。再说了,柳公子哪怕是个瞎子,也该看出来义亲王与世子爷之间是很有些情分的。可大家都说是义亲王要专权,才容不下礼亲王府。因为人人都这样说的,久而久之,世人就都信了。连柳玉鸾也信了。
从没有人怀疑过,若是义亲王不想害世子爷呢?
谁说就非得是义亲王呢?
那些朝臣们附庸在他的门下,是求名,求利,求权。义亲王再怎么一呼百应,终究还是在一人之下。这些东西,还有别的人能给他们,并且能给的更多,更名正言顺。就好像苏家的小公子,年纪轻轻就坐到如今的位置。
提拔他的那个人,是龙椅上的皇帝陛下。
苏家投的不是鸦青,他搭上了帝党的这艘大船,要就此青云直上,鹏尘万里——是踩着洛花卿的尸骨上去。
他姐夫说“总不可能是陛下”,他将这句话琢磨了一路,怎么看都觉得不对。
凭什么不能是陛下?
“原来义亲王真的只是陛下的一柄利剑,一个障眼法。”柳玉鸾的猜测在苏木的反应中得到了肯定,眸光一冷:“原来当真是他忌惮了礼亲王府在军中的威望,要除之而后快!”
小苏大人顿时醒悟上了他的当,他愤而拍桌:“你这是诈我?”
“是不是诈你又有什么区别?”柳公子冷眼看他:“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难道还怕人知道吗?”开弓没有回头箭,陛下已经动了手,想来是一刻也过不下这种时时要提防人惦记自己龙椅的日子了。也不知道他究竟防备了世子爷有多久,偏偏面上还要装的一副兄弟情深,这样的心机忍耐,不当皇帝才叫屈了才。
可叹他那两个好兄弟,一心当他是朵面慈心软的娇花,替他又是殚精竭虑又是入死出生的,卖命得罪人的事儿都抢着干了,留一个仁慈孝悌的好名声,让这位陛下稳稳当当坐在宝座上,安享着他的盛世太平。
世子爷要是知道这样的真相,可不知该有多伤心。柳玉鸾一想到他对他大堂兄那掏心掏肺的忠诚与信任,就觉着心疼。他殿下从前真是运气差,兄弟也好,爱人也罢,他一片真心,竟没得到半个真心的报答。
他豁然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好几圈,狠狠地吸几口气才压下心头翻滚的躁郁。
小苏大人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这么沉不住气,目光随着他走了好几圈,猛的见他把注意力落回到自己身上,随着他突然转身那一眼吓得眼神乱飘,连忙去掰他揪住自己衣领的手掌:“做什么?咱们可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是陛下要杀世子爷,又不是我!”他不敢直视柳玉鸾眼里那股阴狠劲儿,气势一时弱了下来:“你有脾气就去找陛下去,我不过是跑腿办差的,你哪怕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杀你?我难道杀不得么?”柳玉鸾看似平静松手推开他,转身去摘了世子爷收来把玩的一柄古剑,掂量片刻,“铮”然一声抽出来,银虹似的一股剑锋直指面门,他握剑的手轻飘飘的,一共也没使几两气力,缓缓按下时却很稳,锋利的寒芒就架在了苏木颈边,只要他的手腕轻轻一抖,小苏大人便立刻要身首异处。柳公子满意的看了看冰冷的剑锋,再噙着冷笑去看苏木的脸,说出来的话也同那剑一样冰冷无情:“你替皇帝做了什么,要怎样害他,最好都老老实实说出来,少了一个字,我先杀了你,等到来日九泉之下再去同母亲赔我这残杀手足的不孝之罪。”
他是真要杀人了。
这些日子他已经如同一张不断绷紧的弦,这猝然的内情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他没有耐心再和苏木打机锋,一句话绕十七八个弯子来试探其中真假。
他也没有时间了。
无论是老王爷还是他,此前都将全部的目光聚集在义亲王身上,他们部署的所有计划,调动了全部的人手,都是冲着鸦青。眼下已经开了局,陛下的人想必是黄雀在后,那些好好的暗棋,自然就做了废子。对于皇帝陛下这个对手,他们准备的实在是太少了。
更可怕的是,今日刚回府时管家才和他说过,陛下以添妆为名赐下恩赏,又在宫中设了家宴,就在他出门后没多久,王爷王妃就带着几个妹妹们,举家入宫去了。他们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原本他虽觉得这宴留的太迟了,却不疑有他。可这会儿早就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他弄明白前因后果,忍不住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们只怕是叫扣在了宫里,回不来了。
皇帝必是要扣住他们的,礼亲王府才和义亲王斗了个两败俱伤,正是他坐收渔利的好时候。世子爷纵然是个盖世英雄也好,一家子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时,总要有所顾忌。
他看向苏木,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必须要从他口中尽可能多的知道皇帝陛下的行事,才能估算在接下来的博弈中要向什么方向挽回如今的局面。
好在苏家小公子不是个硬骨头的人,柳公子又太了解他,哪怕他眨一眨眼,咳嗽一声,这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的旧友从这些细节里就一眼看出他哪句话的哪一个字是说了谎话。
他眼下对柳玉鸾怕的很,这恐惧几乎达到了一个巅峰。
这小子大概是疯了,竟然要和陛下唱对台,这岂不是当真要反了天么?他更怕柳阿鸾一个失心疯就将他给砍了。他是柳家的弃子,没出路的,死了也一了百了。可苏家才刚有了复起之势。小苏大人为了陛下鞍前马后,陛下胜券在握,他犯不着拿起自家的美玉去和这破石头同归于尽。
柳玉鸾有一句话说的很对,陛下已经动了手,迟早要和礼亲王府撕破脸,前些天那样一阵折腾,算来这两天陛下也该有所行动了。他做的事,今日不说,明日不说,总有一天会和盘托出。
他想的明明白白,虽然有恐惧,更多的却是反生出一股得意来。他反应极快:“你今日竟这样沉不住气,是不是礼亲王府的人已经被陛下拿住了?”他知道他就要赢了,他头一次在柳家二郎面前取得这样的胜利。名利,权势,全都唾手可得。
柳玉鸾登时明白:“原来是兄长为陛下献的妙计?”
他表兄反而笑起来:“都是陛下天纵英才,运筹帷幄。我不过是侥天之幸,占了点便宜罢了,不敢居功。”他向着宫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一副笑脸:“你一贯是最聪明的人。可这样聪明的人,怎么总是做出最愚蠢的选择。”
真要是聪明,就不会在明知是条死路的时候,还要闭着眼一条道走到黑。当初信亲王倒下的时候是这样,如今礼亲王倒下的时候又是这样。就好像柳家的这些聪明人,永远都看不清形势。
“你当初为信亲王的事儿,肯委身到礼亲王府来,后来却背叛了王爷。如今礼亲王府也靠不住了,你就该早早的另谋出路才是。你家本就和这府里有仇的,早当初我就说,姑父让你去世子身边为间,实在是不高明。”
柳玉鸾没有说话。
自诩高明的小苏大人,当初明明也同他们一样,正忙着为信亲王暗中奔走。说来当初外祖父怕惹是非,几度阻挠,到底也没拦住他。
原来不是害怕,只是做戏。他前后奔走,为的也并不是信亲王。
原来他们家早在那时候就寻到了别的高枝儿。跟着皇帝陛下,自然是一步登天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