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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退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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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柳公子看了他姐夫好一会儿。
他想,他姐夫来同他说这些话,想必是没有和他姐姐商量过的。他们家的大小姐是多么体贴的一个人,既然明白的知道自家弟弟心意,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劝他。这绝不会是她的意思。
可柳公子也并没有戳穿黎生自作主张的善心,只是佯做勉强一笑,顺势便开始瞎说:“姐夫的一番好意,我心里是领受的。只是我这样的身份,即使回来,也难免污了家中百年的清誉,实在难容于宗族。”他低垂着眼眸,声音不轻不重的:“照理说,如今难关已过,功成身退,我该一死以全家风。可姐夫也知道我,我从小就这幅样子,鬼门关前走过多少回的人,越艰难的活下来,反而越知道活着的可贵。”他拱了拱手:“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不配再回柳家。不如就当作是死了,任我自生自灭,也算是不愧先祖了。”
他本来是修长高挑的身量,因为这一向病痛的磋磨,身上的一点儿肉都瘦的没有了,厚厚的狐狸毛大披风裹在身上也有些空荡荡的,脸色青白,仿佛一阵风雪就能压垮了他。黎生原只是客套几句,看他这幅自怨自艾的样子,禁不住也要心生怜悯。
黎家大公子同样是清贵世家出身,这样的家里头规矩怎样森严苛刻他是最清楚的。他们这等人家最重名声,为了阖族的脸面,偶尔一两个小辈的死活,自然而然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柳家好的时候,当然珍珠宝贝似的捧着这个小公子也不妨事,如今柳家败落了,为了全族的前途着想,若非得抛下这个儿子不可,柳大人再舍不得也要忍痛舍得了。
岂不是过河拆桥么?黎公子有些不忍:“你也是为了家里……”这话说的还是顾全了他岳家面子的说法。其实是当初为了避祸,这家人将小儿子卖了,如今靠着他缓过来一口元气,谁知才逃出生天,就要逼着人去死了!这还算什么礼仪之家。
黎生纵使只是半子,也替他们觉得有些脸红。
他和柳家的这个小公子,过去打照面的时候并不多,虽然知道妻子还有个多病的弟弟,大多时候也只是听说,难得见上几面,说话就更少了。他只知道柳家二郎在家里受宠,人品才学都好,可惜了多病,不爱见人。因为不常到人前,多数人竟不知道他们家这个公子究竟是圆是扁,是活着还是不幸早夭。
他自然没有夭折,好端端的长成了一个稳重聪慧的少年郎,为人不仅忠孝,还有些实心眼。黎生眼看着面前年少的妻弟,心里暗自叹息。想他自然是委屈到了极点,却半句也不提,一心为了家人,甘心要回到那恶名昭彰的纨绔身边去。
他只以为那样就忍辱负重就能好好儿活着,哪里知道那儿如今才是真正的不归路呢?
黎生不忍心,左右四下里也没有旁人,他拉住柳玉鸾,往僻静处走了几步,才压低了声音,再劝他:“你既然这样说,这是你家家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你要听我一句劝,礼亲王府是断断不能久留的地方,你要是不愿意回来,不如我和你姐姐再商议,是否远远地能找一个僻静的庄子,送你去那儿养病。”他倒是十分诚心:“这也是为你姐姐牵挂你的缘故,庄子是她早就在寻摸的,怕的就是你将来在那边呆不下了,孤零零的无处可去。”
这才像是他姐姐会做的事儿,嘴上不说,背地里却暗暗替他谋划着退路。早先黎生还笑他妻子是杞人忧天,结果却应在了这儿。
“如今那小魔头出征去了,礼亲王爷是讲道理的人,想来不至于要为难你,趁早你搬出来。”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不知道朝堂上的变化,这一向频频出事,信亲王倒了,陛下重新收拾手中权柄,瞧着风向,义亲王野心勃勃想要一家独大,说不好是要动一动礼亲王府的。陛下向着他,届时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你再想脱身就不大容易了。”
打前头起了疑心后拖延着他姐夫闲聊了这好一会子的话起,柳公子心里一会儿一个盘算,摸着他姐夫的脾性,扭扭捏捏的装了半天的蒜,终于打听到一句他想听的,心里耳朵尖都要竖起来了,嘴上却还要推脱,恰到好处的吃惊起来:“怎么会这样呢?起先对付信亲王……”他故意噤了声,装作是小心翼翼的模样:“那件事的时候,不是还同进同退的么?世子和义亲王那样的交情,都是为陛下做事,如今也没见他们反目,怎么……”
“他们两个又不是如今才翻的脸,有利则合,无利则散。”黎生嗤笑:“狗咬狗,为一根肉骨头打个头破血流而已,还用得着反目才能成仇么?”黎大公子明摆着,不大瞧得上这两个佞幸出身的天子宠臣。
他学的圣贤道理,一向不大推崇掺和这种争权夺利的事。只是长辈们已经站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卷进去,他是小一辈的中坚力量,绑在家族的大船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没得给他逃避的余地罢了。
这难免使他显得有些伪君子派头,再怎么说的好心好意,终究不讨人喜欢。柳玉鸾听他这样说世子爷,即便是知道他为人如此是无心之言,心中已经不大乐意,神色冷了一冷,到底没忍下这口气,恹恹的一副不解模样,有气无力:“义亲王这般,有求于人时便做足一副亲密姿态说着同气连枝的话,目的达到了翻脸就不认人,还要背后捅刀子,如此背信弃义,岂不是猪狗也不如了么?”
先时对付信亲王时义亲王与世子爷私下如何交涉,黎家公子自然无从得知,他哪儿知道这事世子爷是半点没插手,全由他面前这位人畜无害的小公子动手周旋呢?只当是那两人私下计较时说过什么话,让柳玉鸾旁听到几句,不做多想。
只是这话他听在耳朵里,脸上有些发烫。
说起首鼠两端,黎家和苏家在这件事里的立场何尝又不是这样?当初与柳家共事一主如何亲密,后来反水对付起旧主来也丝毫不见手软,岂非也成了一家子‘猪狗不如’了么?他不免多心的看一眼柳玉鸾,见他脸颊上一抹病态的微红,皱着眉头,想来只顾着着急,不像是有那样的心,他也不能追问,那更显得心虚,便讪讪的打个哈哈含混过去:“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些皇亲国戚们从小看着勾心斗角长大的,哪有什么兄弟情分可言。”
柳玉鸾觑着他的神色,见他颇有尴尬,这才满意,不急着穷追猛打出气,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天世子做生日时我还见过义亲王,瞧着尚好,并不像就要你死我活的样子。”他咬咬唇,很是迟疑:“姐夫说这话可做得真么?”
“怎么不真?”黎生指了指宫城的方向:“那日当差时还听说,是义亲王与世子起了争执,世子才一气之下请命去了西蛮。”
嗯?这就差的太远了。
他们府中消息瞒得严实,可他姐姐是知道他同洛花卿吵架这事儿的。她回去后没告诉姐夫。也许黎家投向鸦青背弃柳家,虽然如今这事过去了,她姐姐不说什么,心里到底对姐夫是有了隔阂。
柳公子心里暗自挑眉,有条不紊的接着着急:“即是这样,怎么世子爷还带兵出去呢?义亲王就不怕么?”
黎生摇摇头,这小妻弟还是太年轻,经的事少:“你只当手握兵权是件好事么?打一个西蛮用得了几个人?前头有主帅坐镇,世子爷后去的,一没有兵符,二没有帅印,他又调得动多少人?再说了,义亲王巴不得他举事呢。”他几乎是凑到脸边上来说的这句话:“信亲王能意图谋反,礼亲王难道就不能了?陛下正年轻,届时能忍得下一个这样能干的世子爷去继承礼亲王府富庶的封地?他就半点儿也不忌惮?”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先前他们给信亲王铺好了路,等着给他扣上一个谋反的帽子。这事儿因牵涉到柳家,被柳玉鸾中途打岔过去了。大约他们一计不成觉着弃之可惜,留着这残局,都用在世子爷身上了。
“你也知道,我如今是在那一位手下的。”黎公子指的自然是义亲王:“前些□□堂上参礼亲王府的折子多了不少,又有牵扯到边疆战局的,桩桩件件竟都是冲着礼亲王府去。近来诸位王爷门下的同僚暗里的都有不小的动作,做的隐秘,又偏偏碍着你的身份,怕坏了事,绕过了我们家。若不是此事就近在我身边,家中长辈看出端倪,实在难以觉察。”
柳公子面有忧色:“都是义亲王的指使?”
他姐夫正色:“都是为人臣子,党附于义亲王门下求个步步高升罢了,谁会平白去触世子的霉头,不是上头指使的,难道还能是陛下不成?”
“姐夫说的有理。”那些人已经身居高位,若不是有所牵连,还有谁能使得动他们呢?诚如他所言,总不能是陛下。
黎生连连叹气:“因此我才提醒你,那府中不是个好去处,趁早想法子脱身,免得白白折进去,岂不痛哉。”
柳公子便带着愁容,连站都站不稳了,向他一揖:“姐夫替我思虑周全,实在是多有劳烦。”
“这是什么话,素素是你的姐姐,绿沉又与我至交,你我便是亲生的兄弟一般,难道我不盼着你好么?”他说到这里时面有愧色:“我没能耐,不敢出头,只能在这样不显眼的地方悄悄地打点一二,实在是有负你姐姐。”
他小舅子倒不很在意这些,摆了摆手,扶着小厮登上马车,又探出头来与他告别,说道:“我家是拿来立威的筏子,那是覆水难收。哪怕什么也不做,姐夫家与外祖家还要平白受我们牵连,这我是知道的,姐夫无需挂怀。”他们是新投了义亲王去的,有所命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先锋马前卒,若一心要攀着这个高枝儿走下去,眼下诚然便是错失了立功的良机,他姐夫还肯陪着姐姐前后奔走忙活,放眼一看,算是少有的有情有义的亲戚了。大约这也是柳家大小姐最终没有与夫家翻脸的缘故。
两人别过之后柳公子坐在车里,倚着车壁,翻来覆去的想这番对话。
他总觉着有些不对。
黎生说的这番话,的确是一片诚意一番好心。他指挥手下的人这些天将那些搅风搅雨的义亲王党羽暗中查了个八九不离十,也知道这回的事儿黎家果然是没有沾手的,他们家行事谨小慎微,一味地稳重,不与人交恶,也不过分的巴结,虽然识时务,可不受人重用也是必然。
黎家不掺和,苏家却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
“真是有趣。”他疲惫的眯着眼,喃喃自语:“黎家和我有亲容易坏事,因此不用。莫非苏家和我家就没有亲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好一会儿,车厢里都静得仿佛没有人似的。随行的侍卫留神听着动静,这一默,仿佛连他的呼吸声也没了,不由令人心慌,侍卫扭头轻轻地喊了一声,问他:“公子可是睡了么?”
车帘里头依然没动静,这样的沉默持续到侍卫险些惊疑他是不是半路昏过去,预备要掀帘子看一个究竟时,才听见里头窸窣两声细响。柳公子抬手揉了揉眉心,睁开眼来,撩起帘子的一角示意他附耳车窗边来听。低声的吩咐了一些什么,挥了挥手,令他去办了。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只有那耳力好的侍卫附耳听着明白他说什么,旁的人一概连半个字也听不着。只知道这一路都安安稳稳的回了府里,除了那侍卫半路离开又回来,再有就一点变故也没生出来了。
谁知道就是这一天入夜,万籁俱寂时,世子爷书房里,原本正翻看着暗探们回报的二公子,秘密的招待了一位客人。
客人是横着让抬进来的。两个侍卫高来高去的,从柳家还没来得及重新收拾的后花园里翻墙摸进去,一麻袋套住正要去客房歇息的苏家表兄,顺手打晕了,不声不响的扛出来,悄无声息的送进了世子爷的书房。
小苏大人醒来时先是好一阵惊慌,等到回过头看见这陌生的屋子里坐着的人是谁时,显然是重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将自己从麻袋里拔出来,揉着酸疼的后脖子,一脸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说阿鸾呐……”他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幽怨看着他:“你即便再记恨我,难道就非得叫人套上麻袋揍我一顿?你你你……”他指着脚下的麻袋,‘你’了半天,摊了摊手:“看看,这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