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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玉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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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爷这一去,南国对于边境之争的意图也随之摆上了明面。哪怕是再后知后觉的人也渐渐回过味儿来。陛下要的不只是边关的安定,他野心勃勃,刀锋直指,要开疆拓土,从西蛮身上咬下一大口肉来。恰在此时北疆的丹姬公主启程,带着她新选的驸马和南国随行的使臣出发北上。两国的盟约已定,万里之外,三方对峙的关口边境,要狼烟四起,不得安宁了。
这些纷扰,在京中的百姓们听来,却仿佛仍旧只是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因为太远,丝毫够不着这一隅的歌舞升平,在他们看来,倒远不如京中近日里的见闻叫人上心。
这些天京中最大的一件事,是陛下明旨昭告天下:罪人苍蓝意图弑君谋反,罪不容赦,赐自尽。从此以后皇家玉牒上将他除名,再也没有这个人。从前的府邸自然封了,家眷奴仆全都收押发卖,所剩无几的一些拥护他的党羽们,终于彻底的清洗,至于跟随他举事行刺的人,则统统判了斩刑,这一天在刑场当中处决。
其中也包括银朱。
行刑的日子在秋季。柳公子休养已久,病情终于也渐渐有了起色,虽然依然是不时复发,可偶尔好的时候,也已经能出门走动散心。正巧那天三个妹妹们去京郊的寺院礼佛小住,王妃见天气不错,指派了柳玉鸾一个去接妹妹们回家的差事,马车让蜂拥的人群堵在街道上,差人去打听,才知道正赶上了行刑的这天。
真不知道这血淋淋的热闹有什么好看。三个女孩们挑起帘子看着朝刑场拥过去的人潮,所有的好奇与兴致在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热闹后便戛然而止,撂下帘子来窝回车里,催着底下人挑人少的近道绕过去。反倒是柳公子依然掀着车帘,歪头看着刑场的方向出神。
银朱也在那儿,是和他血脉相关,相看两厌的人。这鲁莽而愚蠢的女人,一生都活在旁人的利用和摆布里。与他本该是至亲骨肉,却成了仇敌,相互算计,你死我活。上天给人安排的造化,总是这样纠葛又意外。最后还是银朱输了,她要为此送命,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来柳玉鸾眼前碍眼。只有她惹下来的那些事端,余毒未清,像一个埋在地下的陷阱,暗处留下一段恼人的折磨。
柳玉鸾一松手,任由车帘落下来,把自己与外面的纷扰隔离开,低头一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福祸自取罢了。这人不值一提,他看一眼,也就不再多想,算是为那一段荒谬的血缘做一个最终的了结,靠回车内垫着的的软靠上,抱着手炉眯上眼,开始养神。他这一病损耗太重,虽说已有好转,到底是沉珂难愈,精气神上至今有些不足,略有劳费就觉得累得慌。
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一直把人摇的要昏昏欲睡,困劲儿像是能传染似的,同坐的黛蓝小郡主没一会儿也跟着头一点一点的犯起困。这睡意沉沉的一架车马领头转了个弯往另一侧走,从街边过去时与另一行车马擦肩而过。因为没去留心,就这么错过去了,都没人在意。
那一辆车里坐着的,是义亲王府的郡主,如今的顺亲王妃。
年轻的王妃梳着端庄的高髻,一身素白,除了簪一朵白花,再没旁的任何修饰。她亲赴刑场,眼看着最后一个人头落在地上,才终于闭了闭眼,放下帘子,招了招手。身边的侍女便向外头传话:“去天牢。”
这一驾低调的车马又摇摇晃晃的挤过人群,离开这一片血腥的地方,赶去另一个刑场。她沉默的闭着眼,攥紧了手心抓着的一段白绫。
天子所赐。她的兄长把这白绫交到她手里时什么也没有说,可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从来没有杀过人,此时此刻心里却没有半分的波澜。她这一去是要替枉死的夫君复仇,这是她求来的。求仁得仁,但愿从今往后,她的七郎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 ***
信亲王之乱直到苍蓝一死而止,终于成为往日烟云。那一场震惊朝野的刺杀,随着时间的过去,也渐渐在人们口中被新的谈资所替代。
北疆传来消息,老国主薨逝,传位于太子,皇四子不服新君,拥兵自立,北疆自此陷入内乱。
而西蛮,边关战事频频告捷,世子爷带兵一路西进,势如破竹,歼灭了西蛮一支主力。打下了天险不说,趁势还占了西蛮边境十几座城池。
捷报传回京城时已经过了仲秋,陛下龙颜大悦,加封了他军衔,人没有班师,赏赐倒先送到了府里。礼亲王府中正为黛蓝小郡主定亲,喜上加喜,一扫往日的郁郁之气。柳公子从病了一场以后就没见痊愈,时好时坏的。尽管如此,沾着这份喜气,这些天精神也看着好了不少。
美中不足的是世子爷不在。
纳采那日柳公子陪着未来的妹婿在礼亲王书房里说话,问起世子什么时候回朝,礼亲王算了算日子,笑道过年之前总是能回来的,好歹要赶上送他妹妹出嫁才好。西蛮那地界冬日里冷煞人,不好打仗,胜也胜了,还呆在那儿做什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送走了新姑爷,礼亲王单留下了柳玉鸾,神情却不大好。
柳公子这一向精力有限,除了盯着西边的战况,旁的难免有些顾不上,见礼亲王这样,一时跟着提起心:“可是有了什么不妥的么?”他皱皱眉,想起黛蓝的婚事忽然定得这样急,这两天隐约的不安越加强烈起来:“是不是……”他心头一跳:“义亲王?”
这三个字声音极轻,礼亲王立刻看了他一眼,以示不可多言。然而他沉吟片刻,却自己开口,道:“这两日上朝,不少朝臣谏言,如今形势正好,北疆内乱,或可趁虚而入。”
柳玉鸾神色一凛:“他们想要让殿下转道去攻打北疆?”
这些老匹夫!且不说鏖战西蛮之后将士们伤亡如何,有没有休养补给,能不能打胜。单说南国与北疆才订下了盟书,转眼就让世子爷带兵去打,原本西蛮就用不着派他,不明就里,还以为真就是专为了北疆才去的呢,天下人要怎么看他?
提出这样谏言的人,用心之恶,可诛!
盛怒后一转念回过味儿来:“不对,檀郎还在那儿。”他扶着额,凝神细思:“他要的根本就不是北疆,他想要做什么?陛下才和丹姬公主定下了修好的盟约,派了檀郎为使前去和亲,为什么是檀郎?为什么……”
他隐隐觉得有些头疼起来。头先为了旧事和世子爷闹起来,他一病至此,实在是错过太多的枝节,眼下事情远远超出他的掌握,千头万绪,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时要理顺实属不易。他指腹用力的按着额角的穴位,闭着眼在脑海中飞速的整理着这些天新看的一些宗卷。世事瞬息万变,在他无暇他顾的这些天里着实发生了不少事,纵使他穷尽心力,一时也难以全盘理清。
想了半天,他猛然睁眼,看向礼亲王,问道:“陛下派了檀郎去北疆,义亲王那儿竟没拦么?”
礼亲王被他问的一愣,想了想,皱眉:“那倒没有。檀郎虽然是我们府上出去的,好歹也是在他手下挂的职。况且,又是公主亲口向陛下要的人,鸦青即便要插手,也没道理。”
“话虽如此。”柳公子放下手来,坐得直一些:“难道王爷竟没疑心过么?义亲王这些年与殿下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的不和,檀郎是殿下最倚重的心腹,这样干系重大的差事,怎么肯放心的交到他手里?”
当初礼亲王默许檀郎到义亲王手下去,这位一心扑在“权势”二字上的义亲王,难道半点儿都不疑心吗?他肯让檀郎出头去担当接待北疆公主的重任,这原本就是一出人意表的安排了。
“我早该想到的。”柳玉鸾缓缓站起来:“他在分化殿下的力量。先是檀郎,下一个便是我。”天牢守得水泄不通,去劫狱的人一个也没活下来,却偏偏走脱了带头的银朱,让她有机会撞到两人面前来,揭破柳玉鸾的秘密。苏家和黎家全都投了义亲王,鸦青又有手腕,银朱是什么身份,不难查出来,若是天牢守卫在主子的授意再略松一松手把银朱漏出去,后头的事便很能说得通了。这念头惹人疑窦顿生,还越想越像是那么回事,柳公子不免要说出来:“这真是巧合么?还是说……他要让殿下身边无人可用,无人可信。”
礼亲王听他这一番话,也跟着皱眉:“鸦青这小子为人乖僻,实在叫人看不透。”他想到柳公子与世子爷之间的纠葛,不免叹口气:“我早先就知道,你这样欺瞒,终究要惹出祸端来。要是没有这一遭,他未必就会再起了去战场上的心思。”
柳玉鸾闻言不免黯然:“或许王爷当日看破我虚言欺骗就该杀了我。总好过让他这样伤心。”
礼亲王轻笑一声,反问:“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他当然想过的。只不过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到底拗不过疼爱的小儿子。他向来开明,一来他着实觉得柳家二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二来他也不知当年发生的那些具体的细节,因此是当真指望着柳玉鸾真的能瞒住洛花卿一生一世。
这话题说来实在不让人愉快,况且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因此他们便都缄口绕过了它,又说回到正事上去。
礼亲王神情又变得严肃,斟酌着,难以定夺:“花卿重情,檀郎在丹姬公主手里,我看她并非良善之辈,双方交战,只怕危及檀郎性命。”老王爷摇头:“就冲这一点,他必不肯去打这一仗。”
世子爷一向任性,不受君令这种事情,他能做得出来。
一旦他抗命,朝堂上鸦青自然有话要说。这几乎是谁也能想到的道理。这事却难办在,即便世子爷真能舍弃檀郎,这一仗也打不得。北疆不比西蛮,北境连年战乱,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却在这时又生波澜,届时不管胜负,世子爷都将被口诛笔伐,成为史书上一个好大喜功不顾百姓死活的罪人。
他自己兴许并不稀罕这些虚名,可礼亲王府不能白白担上这样的名声,他麾下流血流汗的将士们不能白白担上这样的名声,柳玉鸾也不能不替他珍惜羽毛。他的世子殿下,抛头颅洒热血,可不是为了在一场权谋里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惨淡收场的。
柳公子慢慢站起来,向礼亲王一揖,开口相求:“若王爷信得过,我要借信令一用。”
礼亲王不问他要做什么,反而先问:“那东西,檀郎不是已经交给你了么?”
他们口中的信令是一对玉印,王妃亲手刻的,一枚是朱文,在世子爷手里,另一枚是白文,曾经在檀郎手里。都是一样的图案,严丝合缝,做不得假。凡是礼亲王府门下,无论是门客还是属臣、亦或是远在封地的府兵、暗处的眼线岗哨,见令如见人,十成中有九成的人马可以凭此令随意调度。
一份沉重的信任与托付。这就是檀郎在临行前送给柳公子的大礼。
那小小的物件此刻就在柳公子身上的暗袋里,他取出来托在手心,呈给礼亲王:“此物要紧,不敢擅动。”
“你知道檀郎把它给你,是为什么?”礼亲王接过这枚玉印,有些怔忡:“当年我看中他的才智卓绝,委他重任,将礼亲王府半条命脉都交托给他。而今他走了,却把这担子交给你。他瞧得起你,也信得过你。他是要你用你的性命,去守着花卿。”他眼神一利,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把玉印又放回他手里,合上他的手掌:“既然如此,我也信得过你。”
“去吧。想做什么都只管去做。让他们知道,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礼亲王府的世子。”
谁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