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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执子 ...

  •   “我知道了。”世子爷声音很低,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木然。
      多年过去,他终于如愿以偿的知道了真相。原来柳玉鸾当年不是无情,反而是用情太甚,生出了执念。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喜怒。过去多年,他一心所求,是盼着柳玉鸾爱他,万没有想到他经历过所有的痛苦,全都是因为这爱。
      “我要……想一想。”他没有再说让柳玉鸾离开的话,这样的妥协已经是瞧在他母妃那番劝诫的份儿上。看看抓在自己衣摆上用力捏得指节都有些青白的手,终于还是狠心掰开它,转身出门,头也不回的离开。
      门外的侍女们眼看着他出了院子,这才敢小心的往屋里看。屋里一时静下来了,沉闷闷的,只有二公子一手扶着床沿,十分艰难又迟缓的想要站起来,他一躺许多天,手脚都睡得僵麻了,行动间显得异常的吃力不便,两个侍女连忙进去扶他。
      才勉强站稳时他还扭过脸向侍女摇摇头,示意不碍事,下一刻却一眨眼再也没力气睁开,脸色白如冰霜,微微一晃就倒下去,轻飘飘如一个摇曳坠落的虚影,单薄得一点儿分量没有一般了。
      两个女孩手忙脚乱的跟着弯腰蹲下扶抱,一低头便看见他的脸色,青白色的唇角溢出一点儿黑紫色的血迹来。这一看吓了一大跳,正当面的那个丫鬟惊呼一声,慌张无措。
      “快!叫人再去把大夫请回来。”掌事丫鬟毕竟沉稳些,拉一把有些瞻前顾后的这一个:“再让他们进来几个人,先把公子扶到床上去。”
      这一倒,整个院落上下登时又慌乱起来,百忙中谁也没顾上世子爷是什么时候叫小厮替他更衣,换下那身衣襟前沾了血污的衣裳,他领了跟着他在外行走的亲卫们就出了府。打这天起就住在了兵部,若不是紧急的公务,等闲便见不到他的面了。
      王妃听说了这边院里的动静,隔些天亲自过来看了一回,着人拿帖子再去请太医。看过以后说是引发了旧疾,是多年前体内未祛尽的余毒发了出来。“虽然凶险,然不破不立,倒未必就是桩坏事,不如就冒一冒险。”老太医捻着胡须,犹豫了再三,才小心翼翼的开出一张方子来。
      “二公子的病症……”太医打量着自己写下的那张方子,不住摇头:“王妃可别嫌下官说话难听,他能活到如今,已经算是天幸,想必府上自小精心调养,非一日之功。照理他先天的不足调养到成年时也该好起来了,既然已经这样费心尽力,怎么在最要紧的关口却又让他中毒功亏一篑呢?”老太医与礼亲王府是老交情,说话从不夸大也从不遮掩。他这样说,王妃听得有些提心,细问了一回中间的缘由。自小精心调养照顾柳家二郎的又不是她府上,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老太医惭愧:“这样的病症,用药压下毒来能撑到如今,这手法多年前太医院倒出过一个人物。下官自愧不如。”便有些遗憾:“只是头些年获罪,那人早没了。”可惜了一身的好医术,为什么偏搅进了夺储的风云里去。
      当年柳家也算有头有脸的,当时那太医活着,能叫他们请去为自家小公子看诊,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既然人已经没了,再说什么也不顶事,王妃一时半刻顾及不了那些纠葛的往事,只管着紧眼下难题:“大人说不破不立,可有几分的把握呢?”
      “王妃恕罪,病况棘手,下官自认不敢说有多少把握。”可病症已然发出来,这样迫在眉睫,这个险却不得不冒。他叹气,把方子交给药童去抓药,向王妃拱手:“公子是有福气的人,既然熬得过当年,想必也能熬过今次。”
      这就是要听天由命了。王妃蹙眉,不觉得捻动手腕上挂的佛珠串儿,看了看里间,难掩忧心。太医告罪又回到病床前去,她跟上前一步,望了一会儿,转身出来问一旁的侍女:“世子还没回来么?”
      世子爷自从那一日出去后再没回过王府,这边柳公子的病况也不是没有叫人去回过,也不知是置若罔闻还是索性就不叫人通传了,消息传过去,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倒是今儿一早有侍卫回了一趟府里,是去王爷书房回的话,顺道带回来一个做不得准的消息。
      “回王妃的话。”侍女一曲膝,低声讷讷:“才刚不久从大书房传过话儿来,说边疆情势有变,殿下递折子请命出征,陛下……答应了。”

      *** ***

      “什么?”鸦青听说这事时手里的茶盅险些丢了出去:“您就这么答应了?”西蛮的形势正好,哪里用得上洛花卿。义亲王殿下对此事的不满直接摆到了台面上来:“这不是胡闹么!您让他再领兵出去,礼亲王那儿……”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鸦青的语气一缓:“……臣失言。”
      陛下不用听完也知道他话里未尽之意。礼亲王府有权有势,世子爷又一身的战功,好容易借着他扳倒柳家那件事,陛下和洛花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做了一出戏,不痛不痒的小惩大诫,把他圈在京中斗鸡走狗——外人只当他权势遮天,再为非作歹的事儿也有皇帝陛下替他兜,唯有鸦青知道,天恩浩荡的背后,这位如日中天的贵戚一转手就交出了麾下所有的兵权——说是他色胆包天,可真相如何鸦青自然明白,世子爷看似得到一个美人,却交出了手中最重要的筹码。
      假使他当真有不臣之心的话。
      一个将军没有了兵权,还拿什么去征战天下。
      他们是兄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权势诱人,防人之心不可无。鸦青不赞成皇帝陛下将兵权给出去。哪怕不带兵不打仗闲养他一辈子,陛下也不是养不起他,何必徒增误会呢?先前分明已经是最好的场面了,杯酒释兵权,既免了阋墙之乱的根子,又不误了大家的情谊。怎么突然又闹出来这一出。
      对于鸦青这样摆在明面上的忌惮,陛下也只是无奈一笑:“王叔老了,花卿还小,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就要去做,谁能拦得住他呢。当年放他去军中,也是想着打磨打磨他的心性。谁成想一放出去便野得猴儿似的,再也不肯老实回来了。”他打量着面前的棋盘,心不在焉的说着话,似乎整颗心都扑在棋局上了,一边放下一颗暖玉做的棋子,顺口似的说着抱怨的话:“这小子,长得越大可就越难管教。趁着这几年王叔王婶还在,倒还有人能牵制他一二。”皇帝陛下说到这里,抬眸瞥了一眼鸦青,摇头直笑:“哎……若再过些年,王叔百年之后,可真不知还有谁再能管得住他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鸦青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一跳,抬起头来看向对面。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逾礼的直视过皇帝陛下了。
      无论是当年的大皇子殿下,还是如今九五之尊的年轻帝王,他面前的人似乎永从来都是这幅模样,从容、温柔、宽和,像是从来不会生气似的,无论鸦青与洛花卿闯出什么样的祸来,只要在他面前哭一哭闹一闹,总能轻而易举的被原谅。
      一点儿不像个当皇帝的人。他心慈手软,不够狠辣,也不够决绝。这样的一个人,在豺狼环伺的朝堂上,若没有他这两个弟弟保驾护航,只怕要被生吞活剥。在这一点上,世子爷和义亲王倒是观点一致。这位不够强大的兄长,从来都和风细雨一般的呵护着他们。而他们回报给他的,是绝对的拥护与忠诚。
      那一年小世子遇险,将‘皇权’这两个字血淋淋的摆到了他们面前来。从来就没有什么相安无事,不去争夺,就要为人鱼肉,死无葬身之地。一向柔和的大殿下探过了尚在昏迷中的小世子,回去后红着眼砸坏了一整套的瓷器,一改从前可有可无的态度,决意舍命一博,不死不休。他自责于自己的弱小,终于明白不可能有共存,他必须是那唯一的赢家,才能护住他羽翼下的弟弟们。
      鸦青亲自来,告诉病床上的洛花卿这个消息,对他说:“无论成败与否,他都将是我此生唯一的主君。若他不够强大,我便是他的刀剑。”
      言犹在耳,却久远的像是发生在前世。鸦青看着皇帝陛下。他仍旧是那如兰如玉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终于也隐隐有了一种叫做‘威仪’的东西。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皇帝陛下从不介怀鸦青这些无伤大雅的逾矩之处,反而好奇的笑了笑,眼睛一眨,满目的纵容温和,方才那一眼的帝王之威仿佛只是幻觉。
      “臣失仪了,臣惶恐。”义亲王一笑,低下头去,口中说着惶恐的话,手下却毫不惶恐的吃了皇帝陛下一大片子。
      “你惶恐?我看你胆子大得很!”陛下一错眼的功夫痛失‘半壁江山’,若不是内侍们还在一边伺候着,他几乎要当场悔棋,将方才那一子收回去。这也不是没有过,当年太傅教大家下棋,他的棋艺算是差的,这一点连小世子那个草包还要胜他一筹。偏偏他又喜欢这个,从小反倒是弟弟们让他的时候多些。此刻他被迫要当个君子,眼睁睁看着鸦青一颗颗从棋盘上把棋子捡走,不好赖他,只好拿着边上忍笑的内侍们作伐子:“杵在这儿做什么,去再添一壶茶来。”
      自从成年后鸦青难得见他有这样不稳重的时候,忍不住好笑,和内侍们说笑了几句,这一打岔就把方才那茬揭了过去。
      世子爷请战,这说起来不是什么坏事,西蛮用兵一事既然有大图谋,看得重些也理所应当。他骁勇善战,自请出征,人人都只有夸他忠义的,若要陛下非拦着他不可,着实也有些说不过去。
      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
      他在心里暗暗摇头,按下不提,听陛下和他说起了正事。

      正事是北疆的丹姬公主正式递交了国书。这是早些时候就私下里做过商议的。北疆内乱,老国主病危,她要回去了。回去之前恳请南国的皇帝陛下给她赐婚,她要带着驸马回去,好给她病重的父皇冲冲喜。这样一派胡言的说辞当然不做真,实情是北疆与南国暗地里协议联盟,未免临时有变,需要在公主身边安插一个南国的使臣以做策应,换言之,监视。可这样的探子,总不能明目张胆的放过去,于是为公主选一个驸马,就成了现成的个借口。公主倒是很懂得各退一步的道理,从善如流的答应下来。她向陛下坦言,看上了檀郎。
      正供职义亲王手下,专司接待北疆来使,礼亲王府出身的檀郎。这样的身份,听起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前后两位主子都是当今的臂膀,人又出色,学识又好,难得还能讨公主喜欢,单就顺理成章不惹人眼这一点,就能省去不少麻烦。试问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样恰合时宜的细作人选呢?
      怎么偏偏是这个人。
      分明是无可挑剔的人选,鸦青心中却仍迟疑。这是不能直说的话。檀郎是礼亲王府的人,明面上看,在世子爷手下和在他手下,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们都忠诚于陛下,他们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唯有他心里知道,不是的,不一样。礼亲王府头上高悬着一柄剑,名为震主。不像是没有根基的义亲王府,他们家是天家嫡支的血脉,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有自己的封地,有多年的根基,甚至有自己的属臣和府兵。天时地利人和,这是陛下卧榻之旁的一只猛虎。今日洛花卿忠于陛下,天子便高枕无忧,明日洛花卿要反,也是易如反掌。这其间微妙的平衡,全都系在微薄而易断的‘旧情’二字之上。
      檀郎,他所效忠的,究竟是陛下,还是仅仅是礼亲王府,二者的区别,不得不使人深思。
      直到出宫回了府,鸦青心里任然为此事纠葛。今夜很静,无风无月,直到沐浴更衣躺回床榻之上,他才终于可以清空纷扰的思绪,让被大小事务塞了一天的脑袋好好的歇上一歇。他闭上眼,昏昏欲睡,在险些沉入梦乡时,意识里却忽然划过一个短暂的念头。他猛然睁眼,被扎到似的坐起来,忍不住身上轻轻地一颤。
      陛下答应让洛花卿出征,究竟是在北疆公主递交国书之前,还是之后?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下去。
      他仰头看向皇宫的方向,隔得那么远,连宫宇的瓦檐都看不到一个影儿。就在他瞧不见的宫墙深处,皇帝陛下忙完了一天的公务,松泛下来,坐回到榻前,看了几眼还留着的那局棋。他笑了笑,慢悠悠的执一颗棋子,随手放在棋盘上。转身挥了挥手,说要去歇了,叫贴身的内侍官去收拾残局。
      内侍官躬身应了,挽袖过来,看了一眼,脸上霎时惊疑不定,转头看向陛下的背影,脸上有些许的意外之喜:“这一局原来是陛下胜了?!”
      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闻言转过身来,神色在阴影里晦暗,无声的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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