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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杏花 ...


  •   “你……”世子爷只略微的变了变眼神,调整自己的心绪,强自镇定,坚持要问一个究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殿下记性这么好,理该还记得。”柳玉鸾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忍,他早猜到会有这一天,也明知这无疑是在洛花卿心头剜一刀。他千方百计的拖延回避,不想要这么早的将这件事揭破,可人总要面对自己曾经犯过的错,当年种下的因,事到临头,也只有自己吞下结出的果。哪怕有再多的顾虑和恐惧,世子爷问出来,他也只能直视他的眼睛,尽可能用一种和缓轻柔的语气说:“当年在我家的山园里,不正是因为我贪心的想要把你困在身边,才险些害死你么?”
      他说这一句话,字里行间都溢出一种伤悲的情绪来,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失去什么了。失去一样心尖上的至宝,失去他来之不易的情之所钟。当初是怎样用隐瞒得来,现下就要怎样在揭破真相后一无所有。
      果然。
      世子爷仿佛无形中听见了什么东西尘埃落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摇头:“你全记得……你竟然,全都记得。”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红着眼底,仿佛等着什么风暴的酝酿。
      随后他拍案而起,指着柳玉鸾,全身都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几乎能让人听见他切齿的愤怒:“你是不是很得意!柳玉鸾……柳玉鸾!”
      他什么也没忘!这么久的时间,柳二公子,就待在他身边,看着他使尽了花招讨好,看着他摇摆不定,看着他难以自制的越陷越深。飞蛾扑火,情不自禁,这样的事他做了一次不够,还要再来第二次。简直是愚不可及!
      柳玉鸾会怎么看他?是不是十分的鄙夷,觉得可笑?当年他轻易地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好了伤疤忘了疼,事到如今他还要为了柳玉鸾神魂颠倒。从起初的威逼利诱,到后来的刻意疏远,再到最后只要他柳玉鸾轻轻勾一勾手指头,他就趋之若鹜的又一次贴上去。
      “在你眼里,相思馆的那一段日子,我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全都是欲擒故纵的手段?”他从牙关里漏出一声冷笑:“真是贱骨头呀,礼亲王府的世子,也不过如此,种种作态,连跳梁小丑也不如了。我简直爱你爱得要发疯,你很得意,是不是!”
      质问一声厉过一声,洛花卿却愈发觉得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入耳了,脑中嗡嗡的响的烦人,喧闹到极致,郁结在胸口多日的烦闷趁机要跟着翻腾的盛怒一块儿涌上来,他压不住,像是被一记重击击中了,猛的喷出一口鲜血来。手脚都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发软,这种无力忽然席卷了全身,令他霎时偃旗息鼓,退了几步,撞到桌边,撑住了桌沿,要用尽了全力才能站稳。眼前是一阵一阵的明暗,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从麻木混沌的状态里抽离出来,隐约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柳公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了床,他原本就虚弱,站不起来,直接跌在了床下。那一口血吐得太吓人,与他不同,世子爷向来身体好,连风寒也少生,陡然吐血,惊得他险些魂不附体。过刚易折,洛花卿这样的性子,症由心生,一个不慎只怕要闹出一场大病来。
      里头动静这样大,守在门外的侍女们自然听见。只是她们领了令,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得擅入,因此竟连个扶一把的人也没有,柳公子撑着床边的小几,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想要去看看他的情形。
      却被挥开了,一踉跄又跌回床上去,回头就看见世子爷抬手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捻在指尖看了一眼,默然一晌。他不做声,柳公子便有些焦急,迫切的望着他,问:“你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觉得难受么?”
      世子爷只是低头看着手指上那缕刺眼的红,好一会儿他抬头,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了几近发狂的杀气,看起来倒有一种释然。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直勾勾看过来,爱恨都不管了:“你走吧。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
      他不愿意在这儿多呆,转身就要出去,才走了两步,柳玉鸾扑出来拉他,抓住他的手臂,因为站不稳跌倒便滑下去,索性就缠在他身上:“花卿!”他说得又快又急,因为跌倒在地上,没能抱住世子爷,却捞住他一片衣角便死死的拉住。他头一回这样卑微,匍匐在地,乞求里甚至带上隐约的哭腔,千万句话要说出来,可一时又半个字的头绪也没有。他只是不肯放手,顽固的拉扯着,看着洛花卿。
      怎么能轻易地就当做陌路了?怎么能……
      “别……”他摇头,声音里的颤抖听在耳中令人不由动容。
      他想说,别丢下我。可他看见洛花卿眼睛里的伤心,他就知道,这句话他说不出口了。那一眼里的痛苦就像是一根针,从他心尖上扎下去,从四肢百骸里痛出来。

      *** ***

      不记得是那年盛夏还是初秋了,兴许是在春末也不一定。那时间在记忆里被血影一斑驳,就有些模糊。只知道那阵子天气多变,小公子体弱经不得扰,移去山园里休养。山路偏远,世子爷又有应酬不完的花天酒地,匆匆的好些日子过去。他们许久没见,偶一想起来,实在有些想念,这时候他接到柳公子的来信,请他去山里玩。
      “后山里长了不少的山菌,拳头大小一个的也有,碗口大小一个的也有,昨天一早登山回来,树底下竟见着了银盆那么大的一棵,沾了露水,伞盖胖的自己站不住,歪倒在一边上了,瞧着有趣,小丫头们见了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你来了我叫她们带你去瞧……”
      这样啰啰嗦嗦的,写了厚厚一大叠,都是些山里的趣事。大夫嘱咐他每天都要走动走动,在山林间遇上什么新鲜的,他都要记下来说给小世子听,凭是这样,还是想得慌,他兄长来看他,便提议,若是无聊,倒可以请一两个要好的朋友过来小住几日。他头一个就想到洛花卿。
      那一天小世子果然应邀而至。带了一壶好酒,两本淘来的书帖,还有亲手做的一支狼毫。他手艺实在不怎么样,说起做坏的那些笔,匠人师傅看着他糟蹋那些好材料时的痛惜,惹得小公子一阵笑。
      “可这‘狼’是我亲手抓的,那小东西极善奔走,爬高窜低,难抓得很。”小世子撇嘴:“还有怪味儿,白染坏了我一身好衣裳。”
      柳玉鸾更笑得停不下来,还要作揖道谢:“真是辛苦世子殿下了,也辛苦殿下的衣裳,为了这小小的一支笔,平白无故竟惨遭厄运。”
      你一言我一语,日常琐事,也说出十分的欢乐来。这些不足道的小事情,反倒还一五一十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不曾忘却。
      包括那一晚留宿,凭窗夜话,说着说着睡着了,惊醒时却将正偷亲他的小公子抓个正着。那时山林吹来的风怎样响,心跳的怎么快,眼前的人又是如何惊惶无措的仿佛一个正等待责罚的小孩童。每一处细微末节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脑海里,仿佛就在眼前,就在昨日。
      是柳玉鸾,是他先动的心,也是他先动的手。小世子尚在震惊里没有回过神,生涩又缠绵的吻又落下来,把他的意外与迷茫都搅成混沌的一团,抗拒的念头尚未成型,便被染成随波逐流的情动,少年人心性不稳,被一求一哄,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直到一阵钝痛的贯穿使他清醒,散落的思绪又稍有回笼,他慌乱的推拒,却已经沦陷得太深,无力回天。他很快又被炙热的爱恋拖回陌生的欲望里,就像映在帘外的灯火,随着风摇曳,明灭沉浮。
      他在情之一字上从小粗枝大叶,虽然胭脂阵里跟着一群称兄道弟的纨绔们混惯了,什么样场面上的情话都信手拈来。可论起真心,是直到遇见了柳玉鸾,才知道了那种隐约又朦胧的悸动。他还没来得及开窍,只是迷迷糊糊的,心里没有十分抗拒,便听之任之。
      原来这就是心动。
      事实却在他对柳家的小公子情感最炙的时候,当头棒喝。甜蜜何等的短暂,不过是隔了一日,柳玉鸾亲手打碎这黄粱一梦,将他推入苦痛的深渊。
      这旧伤就像一口藏在心头的毒,许久以来,不过是一层一层的用风花雪月包裹着,强自按捺在见不得光的记忆深处,佯装并不存在。这是一种委曲求全。因为有了更想要的东西,它更好,好的让人放不下,所以宁可和血吞下恨,放下仇怨,去怜取眼前花开。
      可它并不因为天长日久就烟消云散,反而腐蚀血肉,化了脓,长成暗疮,伺机就要复发,杀人诛心。
      柳玉鸾这样坦白,也是为了这一点。脓疮若不乘早挤去,余毒留在身体里,只会越缠越深,天长日久,哪一日再发作起来,就要药石罔效了。

      *** ***

      刮骨疗伤,是有代价的。若注定是这样的结局,那也是自作孽。设身处地,假若换成是他自己处在世子爷的位置上,也绝不会再原谅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柳公子认命似的闭上眼,眼中蓄了多时的眼泪不堪重负,终于滴下来。
      弯腰预备去掰开他手指的世子爷看见他脸上滑过这一滴泪,不由愣在当场。
      据他所见,柳玉鸾实在算得上一个冷情的人。他永远都从容淡定,世上仿佛没有是什么事可以撩动他的心弦似的。他生来骄傲,他像是不会哭的。就连柳家被抄了家那样大的事,他也从没有过半点示弱的时候。
      可今时今日,他却见他流下来一滴眼泪。
      世子爷茫然起来,他不相信似的伸出手在那张脸上探了探。湿润、微凉、一触即碎——那确实是一滴泪。
      他站在那儿,惘然失神,忽而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往事已经陈旧泛黄,如今又重提,机缘巧合,世子爷终于能问一句一直没机会问出口的话。这问题已经盘踞心头多年,在最初时险些要逼疯他。却在他早已经任它过去的许久以后,他突然想起来,问他:“我当初一直想问问你。都说士可杀不可辱,你当初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还要……”他紧了紧拳头:“为什么还要做那样的事情羞辱我?”
      在当初那样的境地里,确然就是羞辱无疑。他丢了半条命回去,还带着一身难以启齿的伤痕,鸦青甚至千方百计的瞒着,不敢叫他母妃知道一丝真相,连他父王那儿也是说一半藏一半。
      因此当初他耿耿于怀,一直想要问问柳玉鸾,那夜究竟为什么那样待他。
      却听到他失忆的消息。
      他病了,他好了,他失忆了。什么也不再记得,于是这就成了一段悬案。任凭世子爷再怎么怨怎么恨怎么怒火冲天,也没有人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惑。
      这些柳公子都不知道。只是凭他对洛花卿的了解,心高气傲的世子殿下必定咽不下这一口气,往后那不了了之的结局,以往不提则已,如今既然提到了,若不说出个道理来,只怕他到死也要郁恨难平。
      尽管这个中的缘由,是那样的荒唐。
      “那天哥哥悄悄来找我,他问我,想不想将你留在身边。”他说起缘由来,先自嘲一笑:“怎么能不想呢?我想得几乎要发疯。”
      他的占有欲并不是长大以后才渐渐冒出头来的,从小到大,柳公子对于属于他的东西,一向都是几近霸道的不许旁人插手。他看上了小世子,自然也是如此。偏偏洛花卿是那样光芒耀眼的一个人,他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有数不清的人讨好追逐。柳玉鸾常年拖着病体关在四方方一个小院那么大的天地里,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一病而逝,幼年病的厉害时就连咳得稍重些,都能让阖家上下跟着心惊胆战。他眼看着小世子招蜂引蝶,流连声色,一开始是羡慕,往后就变成了自惭形秽的担忧。
      他是自由的风,天高海阔任他游走,这世上美好的事情这样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别的事或人吸引了他的目光。若一生只能苦苦的眺望,等小世子尽兴后再回眸,未免也太煎熬了。怎么忍得?谁知道他会不会一去迢迢万里?又谁知道他是不是一去就再不回来?
      他不敢这样盲目的等待。他什么也没有,没有半点儿留住他的把握。
      “兄长最了解我,深知什么样的诱惑才最致命。他知道,我决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柳公子低下头,几分惘然,几分讥诮:“他和我说,那一瓶药不会让你死,只是从此以后,你就会变得只听我的话,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相信了他。”
      他实在是太渴望。那时的他自卑而又自负,贪婪而又怯懦。大公子画了一个圈套,佯作把他想要的东西拱手奉上,怎么能不心动?他还太年轻,学问学得好,见识的人心却太少。他只知道这是从小爱护他最值得信任依赖他的兄长,却忽略了从不会害他的绿沉大公子,也是个政客,他会害人,尤其是敌人。
      洛花卿就是他的敌人。
      聪明如柳玉鸾,也有过这样愚蠢透顶的时候,他一生只干过这么一回蠢事,这一件事却让他后悔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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