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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叙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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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这事儿的态度,世子爷也懒得去猜了,他照实说完,似乎再没什么好说的,就沉默起来。世子爷盯着床沿上一行雕花发愣,不自觉的拿着勺子一下一下的搅动那半碗粥。柳公子看了一眼,没提醒他,只是等了一会儿,说:“殿下就没有什么想问问我的么?”
世子爷回过神来,同样看着他:“那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么?”
柳公子一笑:“自然是有的。只是殿下不问,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那就先说说银朱吧。”旁的真话假话,他多少在心里有些猜测,唯一令他能生出一两分好奇来的,只有一无所知的这个银朱:“底下人审过了,她说她是你的姐姐。”也不是无迹可寻,早在山南的时候柳公子自己就说过,银朱长得和他姐姐相似。上一回丹姬见着柳家大小姐素尘,也说远看着和银朱有些像。偏偏世子爷半点儿没往这上头想过。
不怪他不信,实在是银朱这个人,太不像是和柳家这些小辈们一个爹生出来的了。柳玉鸾和绿沉大公子也就罢了,单只看柳家大小姐那样的气度行止,除了一张脸有几分像,实在令人能难相信这是两姐妹——委实是云泥之别。
“银朱么。”柳公子深吸一口气,喟叹似的缓缓吐出来,回忆旧事:“那还是我出生前的事儿了。我父亲暗中替苍蓝办事,结交朝中的世族大家。你知道那样的结交,总少不了一些场面上的应酬,银朱的母亲是个妓子,也不知是被谁被送给我父亲,盛情难却,便收下了,带回了府里。”
柳家家规森严,这样出身的妾,也不过是个体面些的丫鬟,柳夫人又不是那种苛刻难缠的主母,虽然不怎么喜欢她,当做看不见也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那妾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妾。
那一年趁柳夫人有孕,她使了伎俩换了避子药,也怀了胎,银朱生下来,仅仅比大小姐小了半岁。这当然不是什么有脸的事儿。那时新夫人嫁进来也不算久,行止为人皆无可挑剔,又是怀的头胎,柳大人这时候带进来同僚送的一个妾,已经很下了她的面子,本就站不住脚。竟然这妾还敢在主母有孕的当口叫她难堪。若不是夫人能容人,那个孩子,是断然不许生下来的。即便生下来了,柳大人顾全面子,也绝不肯公之于众。
因此这件事被捂下来,就成了家中的丑事。
妾上不得台面,那女儿自然也如此,除了柳大人偶尔顾及父女亲情去探视一回,也无人去理会他们。旁的人拜高踩低,母女俩局促在一个小院落里,越发过得丫鬟也不如了。
“那妓子也真够本事。”世子爷嗤笑:“柳大人是人皆称赞的正人君子,这样的情形下也能叫她勾的放不开手。”
他说得不客气,柳公子一笑,也没说什么。这是事实,枉他的父亲是个古板的读书人脾气,为人最要脸皮,竟也会舍不得这个千娇百媚的妾:“她若不够本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儿了。”
世子爷记起来什么,猜测道:“她就是你父亲那个下毒害你母亲的爱妾?”
“正是。”柳公子点头:“又过了几年,母亲生下我哥哥。她一心的教养两个孩子,又管着一大家子家务,更顾不着这个妾室,父亲见她不管,渐渐就和后院那位走得更近了,便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后来小产,没能生下来的那一个。“说起来,若那个孩子平安无事,本该比我还要大一些。”
这是什么冤孽,这妾和柳夫人大抵天生命里犯冲,每每怀胎,竟都约好似的,要命掐在这争锋相对的点子上。世子爷挑眉:“那可真是不巧。”他虽然没见过妻妾之间如何争斗,也总有耳闻。这事儿一听就蹊跷,天下哪有这样不巧的事儿。他又疑惑:“柳夫人不像是那样恶毒的人。”否则也不会任由她生下一个银朱来。
“是呀,我母亲,不是那样恶毒的主母。”说到这里,柳公子颇有些嘲讽,看了一眼世子爷:“可你一定想不到。”他冷笑一声:“大约连那个女人也想不到,她虽然好运道,没有遇上刻薄的主母,却教出来一个那样狠辣的女儿。”
她因为踩到台阶上凝结的霜花滑倒才出了事。那时家中两个孕妇,最怕意外,下人们成倍的小心着,无缘无故哪里来的霜花。是银朱算准了时间半夜里在那儿浇上水,等到晨起自然凝结成霜。她想要暗害柳夫人,阴差阳错却反害得她姨娘小产,害怕事情败露,日夜在她姨娘耳边说是夫人嫉妒,动手害人,终于引得她心里生恨,去向柳夫人下毒。
“这母女两个,多少年了,一脉相承的阴私手段却还是下毒栽赃那一套。后来母亲毒发,外祖母大怒,嫌母亲驭下太柔和不中用,亲自派了嬷嬷来查。银朱那会儿才多大,做的这些事一查就查出来。原来她自认为同样是府中的小姐,每日看着姐姐高高在上,早就心有不平。父亲和她姨娘说,这一胎若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倒该给她一些体面,也好让银朱不再当个丫头似的每天跟着下人们瞎混,只是担心我母亲会不愿意。”
其实他父亲骗了他们,他为了自己的名声,绝不愿意明堂正道给一个这样出身的妾抬什么身份的,推说夫人不愿意,不过是个托词。
可银朱信了,因此恨上了柳夫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一个父亲的女儿,一个是珍宝似的捧在手上,一个瓦砾似的埋入尘埃,她不甘心,她要做人上人,柳夫人若要拦她,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就要痛下杀手。尽管她那时还是个小女孩儿,与她同龄的孩子们还都是只知道顽皮淘气扮家家酒的年纪。
谁说孩童就天真无邪呢?恶这种东西,仿佛是人与生俱来的,同一个父亲的女儿,教养的方式不同,也开出来截然不同的两朵花。
“这事儿一查出来,连父亲也骇然不已。柳府自然容不下她了,谋害主母,照理该当处死,明面上她们母女也的确是被秘密处死了。大概是父亲舍不得女儿,于是为她寻了更好的去处。”柳公子偏了偏脑袋:“她被苍蓝带走,后来送去了暗卫营。”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柳玉鸾不知道,只是一句半句的听说,是和斗鸡似的,十个百个死士关在一只笼子里自己打,最后能活下来的不过寥寥,这百里挑一的几个人,还要再经过许多磨砺才能最终成为信亲王的暗卫。
这样想想,柳老大人的父爱似乎有限的很,他的这个姐妹,可恨之余,倒也可悲。
她可悲是她的事,柳玉鸾可半点儿也不同情她。这世上最有资格对银朱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的就是柳家二公子了,毕竟是尚未出生的时就已经遭过她一次毒手的人。
柳玉鸾说完了他这个没什么情分的便宜姐姐,看着世子爷,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其实她虽然同为苍蓝办事,一向却只和父亲联络。因此我在相思馆里见到她时,也吓了一跳。我虽然帮着苍蓝做过一些事,和这女人却没多大来往。”
世子爷掀了掀眼皮:“这个我信。”柳玉鸾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以他对柳公子的了解,这么多天过去了。若说什么也没想明白,那才真是对不起他的出身。那些话里,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很不必去追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去揪着一些旁枝末节争一个是非,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有一些事,他仍然想听柳公子亲口说:“你令品黄去给苍蓝传信的事儿,鸦青知道的?”
柳玉鸾点头:“是。那原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是他,还有鸦青,他们共同的计划。
“那老七呢?也是你的计划?”世子爷眼神一厉。
“我并没有想到会有顺亲王夫妇伴驾。”柳公子闭了闭眼,有些悲叹。若非始料未及,又怎么会在出了暗中的防卫不够的纰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苦笑:“是我疏忽了。”
这要全然怪他,也有些说不过去。世子爷停了停,就此打住,问出他心里最想问的那一个问题:“可你到底是姓柳的,银朱说的没错,你背叛了家族和旧主,其实以你身处的位置,真要全心全意的帮他们,未必就不能成事……”
他还没问完,可他问不下去了。柳玉鸾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在那样的笑容里,答案已经写的明明白白。
是为了……我。
洛花卿忍不住觉得心里一软,刻意在心里堆起来的强硬险些便轰然倒塌。再多甜蜜的话也抵不过这一眼里毫不掩饰的情意。柳玉鸾是为了他,才将自己陷入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境地里。他有些恍然,言辞里终于不再那么锋利咄咄。只是沉默着,心里升起一股无奈。
假如柳玉鸾不是生在一个立场与他相对的家族,他们之间,也许要轻松得多。猜忌,质疑,试探,这样的谨慎在一场感情里,实在是致命的打击。可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竟然还免不了要在这样的境地里挣扎。
世子爷易地而处,如果换成是他在柳公子的位置,是不是会为了他抛弃自己的过去,转而把枪头对准曾经利益相关的家族和旧主。
定然不会。在他对柳玉鸾的执念达到顶峰的时候,他也依旧在陛下的授意之下与鸦青联手,阴谋诡计的扳倒了柳家这棵大树,让柳家的小公子无枝可依,只能落在他手心里。
这样说来,柳玉鸾对他真是算得上情深义重。
便突发奇想:“你初来山南那会儿,总为了我诬陷你父亲的事儿和我吵架,难道你从没想过,有一天苍蓝若是真的出头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向他讨要一个阶下之囚,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这正是他对柳公子做过的事。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强取豪夺,当时的情形之下,以柳玉鸾的本事,想要做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艰难的一条路?
这话一听,是典型的世子爷会干的事儿。柳公子莞尔,他家殿下依旧是快人快语。笑完后又轻咳了几声,缓了缓,嗓音咳得有些沙哑,慢慢吐气,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殿下说的,未尝不是一个好的方法。若我可以,我也愿意赢,把你藏起来,只是我一个人的。”他的笑意逐渐敛去,神色变得落寞而感伤,缓缓地摇着头:“但我不能。”
“我和你的处境,是不一样的。当年若是陛下输了,那么跟随他的人都会死,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他闭上眼:“我曾经不是没有想过,可我为了我的私心,险些亲手害死你。”
在此前为止,这一场谈话都算得上平静理智,甚至随着话题的转变,原本的疏离似乎还有逐渐缓和的趋势。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
渐渐温情起来氛围霎时遭遇一场不期而至的冰封。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洛花卿心口,又仿佛滚烫的一锅油淋漓泼下来。那样不及防的,他触到一个什么真相,百种滋味心头打架,一瞬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来,脸上哭不是笑不是,喜不是怒也不是,就凝成一个别扭而尴尬的模样,几乎一拍桌站起来,才动了一下却又坐回去,顿觉无力。
“你说什么?”那声音怯懦而颤抖,实在不像是他说出来的。他不敢去问,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真相,宁可继续稀里糊涂的当做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心里是不想知道的,可像是中了魔怔似的,无形中有什么催促着他,要他去问个清楚。
柳公子的身份,使得他天然就要帮着家中出谋划策排除异己。其中冲着礼亲王世子来的手段自不会少,也不足奇。只是他身份特殊,又站在幕后,只要动动嘴,理所当然有人替他卖命奔波。他是不需要亲手执刀的。以柳家上下对他的保护,万事有大公子前头挡着,大约连血腥也不肯让他多瞧。
只有一次,他被推出来,站在阴谋的台前,唱一场戏。
那次大公子绿沉下重本编排一出美人计,刀尖直指,要诛杀大殿下的亲信,礼亲王府洛花卿。
当年一盏剧毒敬知音,柳玉鸾要害他,亲手。
世子爷脸色惨白,与他对视,仿佛一脚在云端里踏空,飘零摇晃,又坠入梦中那一片深渊。
——失忆是假的,他什么也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