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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生变 ...

  •   御街前这会儿已经里外不止三层的围满了守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陛下被护在中间,众人看着的却不是他。世子爷奔到近前却停下来,拨开人群,近乎是一步一挪的挨了进去。他不敢看,害怕看清等在那儿的是什么。即使在他心里知道得无比的清楚。
      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太医们也已匆匆赶过来,这会儿已经跪了一地。义亲王疯了似的按着他们,命他们不计代价一定要救活顺亲王。哪里救得活,这些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们诊过一回脉,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儿,没有一个人敢说出那句话来。他们何尝不想救,可伤了心脏,分明是没等到他们来就早已经断气了,哪怕华佗扁鹊复生,又如何救得活一具尸体呢?
      世子爷一来先看到他们,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扑上去抓住院首的袖子,急切的问能不能治。太医院的院首大人已经是古稀的年纪,他专为皇室看诊,这些小殿下们哪个不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医者父母心,他看这些年轻人们,和看待自家的孙儿们也并无区别,此刻世子爷红着眼圈这样巴望祈求的看着他,他一句救不得的话竟然不忍说出口,撇过了头,颤颤巍巍地拜下去:“老臣已无力回天,还请殿下节哀。”
      柳玉鸾追到的这儿的时候正好听见了这一句。
      他停下来,看人群中央,是豆青小郡主跪坐在那儿,歪垂着头,丢了魂似的。她抱着玄英,一手捧着他的脸,用手指一点点的擦他嘴角的血渍。
      才不过几个时辰前,柳玉鸾记得,门房传话,顺亲王夫妇到了,他陪着世子爷去迎他们。这位新王妃挽着夫君的手下台阶,笑得又甜蜜又满足,被打趣两人片刻也舍不得分开时虽然脸颊上生晕,却一点儿也不羞怯,大大方方的搂着顺亲王的胳膊向世子爷一扬下巴:“我就是赖着他,我从小就是这样了,你是今儿才头一天认识我么?”
      她的声音是脆生生的,精灵又俏皮,是个从来不识得愁的天之骄女。
      当初她大婚,倾一城之富的花嫁,绵延十里的红妆,耗费不知多少人的心血为她与良人结一段琴瑟在御百年好合的锦绣良缘,那是穷尽一个少女毕生运气也求不来的美满。
      尚不足一月。
      黄泉碧落,天人永隔。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此刻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大出原来的颜色了。她一直都紧紧的跟在玄英身后,玄英冲上去替陛下挡那一剑时,她就在他身边,刺客的剑拔出来,玄英就在她身旁倒下去,血喷了她一身,那伤口决堤似的,她用多大的劲儿也堵不上。她从不知道人可以流出那么多血来。玄英抬手来摸她的头,说别怕。他一开口,就断断续续的吐出大口的血,他似乎要再说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得完,艰难地开口到一半他就闭上眼,再也没睁开过。
      天地都仿佛随着他那一眼一起闭上了,霎时就灰蒙,只剩下黑与白,还有就是鲜血的红,染在她眼前,给身畔憧憧的人影都笼上一层血雾的颜色。
      惊呼,咒骂,惨叫,那些声音就在耳边,又好像不在。都不重要了。兄长在耳朵边上叫她的名字,他从未如此暴怒过,太医们来了,兄长逼着他们过来给玄英止血。已经不用了,那血渐渐快要流尽,不再决堤似的往外喷涌,他们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她紧紧的搂着玄英,感觉他的脸似乎正一点点变得冰冷。她低下头,想要给他擦一擦脸上的血污。
      礼亲王府的世子哥哥来了,他和太医说话,他跟着老太医的话一块儿跪坐下来,就在她面前,隔着一个玄英,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她听见了,细微的,小心的,一声哽咽。
      那是今夜第一声悲泣。
      随着那极轻的一声哭音,所有的感官都回来了。嘈杂的风声,午夜的鸦啼,刀光和剑影,利刃划过肌肤的冰凉,恐惧,疼痛,悲伤,眼泪的灼热,血液的粘稠,死亡的冷。
      在一瞬间它们都汇聚成洪流,尖叫着,汹涌的扑向她,刹那间没顶。她挣扎着,顺着肩上掌心传来的温度,看过去,向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是一向敢哭敢笑的一个人,在一众兄长中年纪最小,没有压抑出一副不形于色的喜怒,在这些少年少女们眼里总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亲近。
      “花卿哥哥。”她无措的看着他,一开口,忽然泣不成声。
      从来没有受过半点儿委屈的小郡主,现在抱着她的夫君,几乎要把后半生的委屈全哭出来,那样悲痛欲绝的嚎啕让人不忍听闻。可没有人能帮她,这是头一次,这些兄长们站在她周围,却无能为力。
      兴许人的一生,所有的气运都是有限的,小郡主大约是在顺风顺水的前半生里花尽了所有的运气,上天才会让她在一生最好的时候,遭遇这最刻骨的殇。
      柳玉鸾不舍得去猜测世子爷眼下的心情。
      他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一点儿防备,没有一点儿征兆,入睡前他还在开开心心的过生日,是落花飞絮华筵楚楚,是难得人间相聚喜。一梦醒来就平地起惊雷。
      世子爷来不及整理的仪容有些狼狈,他守着小郡主听她悲哭,却没有跟着生出什么过激的情绪来。他抬起头来看向陛下和义亲王,除了眼底的一些迷茫迟缓,看起来竟然也是同这两人极像的镇定和冷然。
      人在突然遭遇巨大的变故时,或许会首先表现出不寻常的平静来。那不是真正的冷漠,只是受不了伤痛折磨的人心为了保护自己而树立的一层坚冰。等到他一点一点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那颗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心也会一点一点的把伤痛都熬碎,再咽下去。
      终归他和那养在深宅里的小姑娘是全然两样的人,他连修罗沙场都能蹚血而过,再大的悲痛也不能轻易击垮他。
      柳玉鸾深知他是怎样的人,因此虽然忧心他,却并不为他的反应而惊奇。他只是看不透站在一旁神色同样是神色冷峻而阴沉的陛下和义亲王。亲眼看着七王爷倒下去的他们究竟在想什么。作为一个阴谋家的那一面终于从这个意外的震撼里清醒过来。柳公子从义亲王戾气横生的神情上把目光移开,落在世子爷面前的小郡主夫妇身上。
      那不再是一场让人一看就为之心碎的生离死别,他乍一眼看过去,目之所及,写满的都是字字泣血的控诉,结成一张网,缠绕出一个为信亲王量身定做的死局。
      即便是这念头有些恶毒,可眼下的场面,再没有比这更有力的筹码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鸦青比他所以为的,要更加狠绝。他所要的,不仅仅是一场行刺。
      陛下遇刺的消息,隔天在朝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信亲王阴谋行刺,顺亲王救驾遇害,这两个消息同时传出去,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俱都哗然。
      人们议论纷纷,有替玄英惋惜的,也有骂苍蓝狼子野心的,没人加以约束,消息很快散播出去,上至朝臣阁老,下至贩夫走卒,全都好好的把这一件干系着国运的帝王家事高谈阔论个够本。
      人言如潮,可畏可怖。
      从前鸦青处处挤兑信亲王时,尚有一些老臣会站出来指责他的专横,而事到如今,哪怕陛下明言要将这件事交给义亲王来主审,他们也全都不再出声了。
      毕竟死去的七王爷也是先帝的儿子。他和苍蓝的母族是同一族,他们的母亲曾互相扶持,他生来不是为了和任何一个人抢夺皇位的,也从没挡过谁半点路。在外人看来,由于生母的缘故,他天生就是绑在信亲王这一边的,可偏偏就是信亲王害死了他,岂能不令人寒心。哪怕是苍蓝休戚与共的母族,也再找不到一个替他说话的理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信亲王这一次凶多吉少。义亲王主审,他可是七王妃的亲哥哥,哪怕是为了替妹妹报杀夫之仇,也非得千方百计治信亲王一个死罪不可。可没人再敢为苍蓝说话,他死有余辜,众叛亲离。
      怎么处置苍蓝,世子爷是半点儿不管。往后的日子,他除了关心战局,就是去顺亲王府帮着料理老七的后事。新建的王府气派依旧,新婚时挂上的灯笼彩带还没褪尽了喜气,就匆匆撤下来,换成了素白。
      老七救驾有功,陛下追了封赏,命令一切礼仪要从重,用最高的规格。其实人都没了,要这些殊荣又有什么用呢?世子爷不以为然,可总也聊胜于无,他站在门边送走又一批来吊唁的客人,看向正在门前下马的鸦青,沉闷的打了声招呼。
      鸦青和他一样奔波,也是天牢王府两头跑。他今天来的略早些,世子爷多问了一句:“你今天来早了,是审出结果了吗?”
      “有什么好审,什么结果他都是要死的。”鸦青提起关在天牢里的那个人脸色就沉下来,半句也不愿意多说:“如今还留着他一条狗命,不过是我忙得很,抽不出功夫去杀他罢了。”他语气里的恶意如有实质,是几乎要刻进骨子里的怨毒。这也是情理中的,对于鸦青来说,被杀的不仅仅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弟弟,更是他唯一的妹夫,是他妹妹此生的挚爱。这一次刺杀毁掉了豆青原本可以幸福美满的一生,哪怕苍蓝死一万次又怎么样呢?难道就能还他妹子一个活生生的心上人么?
      他皱着眉,艳如繁花的一张脸被阴戾之气笼罩着,叫人一看就觉出畏惧来。他看了一眼世子爷,问:“届时你来观刑么?”
      世子爷一愣,摇头的反应有些过激:“不。不用了。”又自觉有些突兀,找补了一句:“我要赶着练兵。”
      义亲王没理会他的局促,点点头:“也是。”就与他在门口告别,准备进去。
      “对了。”世子爷又转过身叫住他:“我过两天倒是有空,想着去看他一眼。”天牢是不许探监的,苍蓝又是重犯,鸦青一门心思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半点枝节也不想生出来,守得更是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世子爷当然是例外,在对苍蓝的态度上他是毫无疑问和鸦青站在同一战线的,放他进去也就是打声招呼的事。
      先前不告诉他是怕他不同意用北疆和西蛮的战事做诱饵,从中阻挠。如今大局已定,没必要瞒他,知道也就知道了,反正迟早是要知道的,让他见苍蓝也没什么。
      他们在门口说这些的时候,柳公子一直就在门外马车里等着。他怕世子爷伤心都闷在心里,早晚都是亲自出来接送。没想到今天赶上义亲王到了,他不大乐意见他,索性再等一等。他们俩在门前说话也没有避着人,柳玉鸾隐隐约约的听见几句,等到世子爷上车来他就说起来,怎么义亲王过去恨极了信亲王,真落到他手里倒一点儿不急了,也不怕拖久了生变。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世子爷这两天累极了,往他身上一靠,声音也懒洋洋的:“鸦青眼睛里,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他妹妹,但凡豆青有了事儿,天塌下来也得先缓在一边。”他翻了个身,往柳玉鸾肘弯里蜷了蜷,身娇体贵的一位殿下,这样的颠簸里也没半句怨言,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和他谈论起义亲王其人:“看着六亲不认,其实是很重情的。只是他心眼儿小,只能装下那么几个人,对别人都刻薄的很。”
      他是从小和义亲王一块儿长大的,这评价想来十分中肯。
      这倒显得柳公子头先的猜测过于小人之心。这样疼爱妹妹的义亲王,不见得会舍得赔上妹妹的一生来换信亲王的命。他不安的心渐渐有些平静,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草木皆兵。默默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便跳过去,又问世子爷:“你方才是说要去见一见信亲王么?”
      “是呀。”世子爷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一些话,想要问问他。”他不想亲眼看着苍蓝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亲自去问问他,害死了玄英,他心里有没有后悔过。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疑惑,想要当面问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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