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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晌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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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了一场雨回去,世子爷倒没事,就是隔天柳公子又开始咳起来,弄得他又要忙公务又要忙家务,两头奔波,有些焦头烂额的架势。
柳公子这回病的不重。他是先天的坏了底子,但凡有症状就容易发作起来,一些小的病症,只要养的精心,其实也还算好。他们没回山南去,那群亲戚家的姑娘们早都送回去了,留在这府里还有王妃与妹妹们照应,总比孤零零丢他在山野里叫人放心。
听到他这一套说辞时柳公子披着一层薄衫在窗边写一沓请帖。世子爷的生辰要到了,这两天他们俩商量着,小园里几树石榴花开的正当时,红绿娇娇的,倒可以趁夜摆一两桌小宴,亲友相聚。
世子爷列了一串名单,柳公子亲自写帖子,人不必多,图个开心罢了。窗外阳光正好,晒得暖融融的,柳玉鸾自觉精神头挺不错,也不过只咳了一两声而已。因此却惹来世子爷一通说教,有些不服气,回嘴道:“早知道有今日,不该赶你的美人们,留下一两个给园子里攒人气,也免得殿下左右为难,嫌我在这儿碍手碍脚。”
洛花卿一听话音就不对,他已经学得应对自如,埋头画着他的布阵图,只笑着不接他的话,等他自己说的没意思忘掉这一茬。
“哎。”柳公子却像是勾起了兴头,停笔抬起头来问他:“要请他们么?自从出去以后我也没打听过,虽然都是四处搜罗来的,总也该有几个就是京城附近的人,不如请过来让你瞧一瞧,省得成日想念。”他说着就去翻书架。记得檀郎安置完那些人以后留过一本册子,他做事细致,手底下的人事来来去去都有迹可循,只怕还写着有。他记得仆人们也把这些随着世子爷要用的卷宗一块儿从山南搬回来了,被他随意丢在最底下。弯腰去找,果然是在的,打开看看,翻不了几页就找到了:“你瞧瞧,当真有的,你看……”
话没说完就被蹿过来的世子爷一把抽走了册子,举得高高的,‘啪’的一拍桌子,做势要打他。“没完了?长本事了?不是你当初为着一个檀郎酸得满院子陈醋味儿的时候了?”他最终没舍得,轻轻落下,在他额头上掸灰似的砸了砸,转身就走:“一早散朝的时候几位将军们还约我呢,说花街上新捧出来几个倌儿,又水灵又乖巧,单等着今晚竞价挂牌。”
他还没走几步,被追上来抱住了腰,柳公子从背后贴在他耳朵边上笑着赔罪,拐着他向里间软榻上倒。低沉的笑语带着酥意往耳朵里灌进去,又从四肢百骸每寸皮肤里钻出来,带起一阵阵颤栗。“淸倌儿没有,不挂牌的世子妃倒有一个,殿下要出去风流,舍得留下我独守空房么?”他倒已经理直气壮地以世子妃自居起来了。
青天白日的那屋子关起了门。正是晌后犯困的时候,世子爷的院子里除了守着门廊在打盹儿的丫鬟,就只有鸟雀还在四下蹦跶。一只雀儿飞进檐下,仗着挂在梁上的那只胖鹦鹉被铁链拴住了脚,肆意妄为的从它的小瓷杯里偷食吃,正蹦来跳去的得意,没提防微开的窗缝里猝然逸出一段压抑着闷哼的急促喘息来。午后的院子正静谧,这悄声私语的放浪便格外鲜明。鸟雀不知脸红为何物,唯有格外灵敏的听觉使它警惕,吓得‘呼啦’一声,振翅逃走了。
*** ***
夏日将近,日头就长了。好在礼亲王府的差好当的很,尤其是世子爷院子里,统共两个主子,倒是一群的丫鬟小厮,人多事少活清闲,主子还疼人,偶有偷懒歇一歇的,也不罚她们。午歇的侍女们回来换岗,在廊下守了好一晌,手里的一件活儿绣完了半朵花,主子们的午觉终于醒了,世子爷沐浴更衣,喊她预备出门的衣服。
“这么热的天。”侍女手上忙着替世子爷簪上发冠,问他:“有什么急事非得叫殿下亲自出门不可呢?”她看一眼正歪在软榻上看书的二公子:“见天的和那些将军们出去鬼混,公子也不管管他。”
哪还用得着公子出手,这些姑奶奶们都快要管的世子爷服服帖帖了。柳玉鸾在一边偷着笑,头也没抬的翻一页书,悠悠闲闲的开口:“你这回可骂错了,你家殿下今天出门有正事呢,放他去吧。”
鉴于世子爷前科不少,虽然二公子这样打了包票,侍女仍旧免不了狐疑的看着世子爷,总觉着是柳公子太好说话拗不过殿下,帮着他一块儿说谎来着。她把世子爷看得当下就炸了毛,凶巴巴的揪了一把她鬓后挽的一个环髻,气笑不已:“要造反了。你们有了二公子撑腰,如今是谁也敢编排了。再啰嗦我把你们一个一个都送出去,听说大将军手下几个亲兵最近正张罗着要娶媳妇儿,我看你就不错。”
他一上手,那侍女就小声惊呼,听他这么说,脸霎时红了,正巧替他穿戴停当,便一跺脚,啐他一口躲出了门去。她一走,其余的几个小丫鬟也嘻嘻哈哈的收拾了东西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世子爷不再和侍女们闹着玩,过来同柳公子打了一声招呼,叮嘱他别忘了喝药,带了一队亲卫,顶着初夏时的阳光出门去了。他实在是冤得很,家中无限好,娇奴美婢伺候着,又有倾城绝色的公子在怀,当谁耐烦大热的天里这样奔波呢。况且他才刚被不依不饶的缠着折腾,这会儿腰腿都没什么力气,骑马都嫌累得慌。若不是西蛮大军叩边事关重大,他急着要和嘴里说的那位大将军谈论正事,谁不想悠闲的在藤萝绿影下枕着美人膝头好好睡一会儿呢?忍不住背地里暗骂柳玉鸾。明知道他要出门去的,非得在这档口来勾他。
正躺在家中的柳公子无端的打了个喷嚏,惹得见世子爷出门后才又进来添茶水瓜果的侍女紧张的问询。他再三的摆手说无事才打发那尽职的过了头的姑娘提心吊胆的下去,世子爷临出门说想吃冰糕,二公子和她说了,那玩意儿工序繁琐又精细,她立刻就得去厨房盯着厨娘做,也忙得很呢。
丫鬟们都退下去后屋里又静下来。柳玉鸾躺了一会儿,书没什么好看的,还是起来接着写帖子。头先翻出来的册子后来被世子爷随意扔在地上了,丫鬟们收拾时捡起来放在桌上,他又拿过来翻了几眼,随后起身把它放回原处去了。
因为是小宴,下帖子的客人并不多,礼亲王府门第高,世子爷虽然什么朋友都肯交,却不是什么朋友都能请,再算上那些为了全礼数写上的,那小园子的花坞足够摆了。为这个,世子爷一边列名单的时候还和他笑来着,说这都是些什么破礼节,鸦青就算了,讨厌归讨厌,总不能真给他冷脸看,苍蓝算是怎么回事,递了帖子他难道还能真的大驾光临不成?真是白费了笔墨。
说归说,信亲王仍旧是他的二表兄,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全的。柳公子不怕浪费了笔墨,仍旧是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份请帖,细看的话似乎比旁的还要厚一丁点儿,装起来封好,连着别的帖子们一起交给管家,着底下人一家一家的送去了。
给信亲王的那一份里,他光明正大的夹带了些东西。
既然他和檀郎说是有他的法子,总不能是空口白话。当初苍蓝能想到走北疆的路子,品黄大人还欠了他一个人情呢,世子爷的生辰,柳公子托他去代寻一件称心的寿礼,只是借个人罢了,信亲王想也不会舍不得。
既在世子爷跟前得脸,又为信亲王的大事出力,还和柳公子套上近乎,这样三面讨好的差事,头一个就想到他,柳公子自觉真是个好人。闷在嗓子眼里低笑一声,搁下手中的笔,将最后一封信折成极小的一卷,打开窗招了一只信鸽,塞进了它推上绑的信筒。
这一封是给檀郎的,他只有一个人,行事多又不便,有些事就必须让檀郎配合他。他放在鸦青身边,是代表的礼亲王府,虽不见得什么都知道,行事总是要便宜许多的。这件事不能再让他的父兄掺和进去了,想要他们平安无事的撤出去,鸦青那儿,还得由檀郎去说。这事儿有七八分把握,若真成了,就得考虑另一个问题:信亲王那儿的消息却是不能断的,陛下这边的人还指望着信亲王举兵起事,这才好杀他个名正言顺。他的身份正好顶上那个缺口。这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到了今时今日,连鸦青那儿大概也会觉得,比起他的父兄,他至少是除了利用外还可以姑且一信的人。
于他来说这就够了。怕的是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只要让他身处局中,扭转局势的法子,总是由人想出来的。不光是为了自家,他更怕的是对危险一无所知的洛花卿,要成了这场布局里一个无形的弃子。
对于失势的柳家还要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的人,放着世子爷这样的出头椽子在那儿,等到信亲王一倒,边疆战事一平,他该是什么下场?柳公子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下场,他与檀郎合计的是,怎样千方百计的在解决了信亲王以后,将主动权从鸦青手里抢过来。这眼下看来是毫无头绪,可他们总得试试。
柳公子看着世子爷画了一半的布阵图,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踱过去,手指摸索过舆图皮质的纹路,神情随着心念生出一丝扭曲来。礼亲王府的势力在军中扎的不浅,虽然在鸦青那儿这是世子爷的罪过,可倒过来想,为什么不能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刀呢?
他的指尖微颤,低头一看,惶然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惧怕,竟抖得停不下来。他满心想的是有大军在手,再往上走一步又如何?洛花卿不懂治理天下又有什么干系?只要登上绝顶,振臂一挥,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出谋划策。
这念头汹涌咆哮着生出来,吓得他猛的后退一步,跌在座椅里,一身冷汗。他从没想过,世上还有为了一个人要入疯入魔的事,他为了世子爷,连举兵造反这种大事也敢想了,难道是因为骨子里流淌的就是柳家那一脉野心勃勃的血液么?
这实在是有些魔怔了。他闭了闭眼,凝神半晌,把凶险的念头都收起来,深吸几口气。
还没糟到那地步,况且世子爷也未必是个愿意造反的人。
倒是可惜了有这份野心的信亲王,如果早些把他招揽过去,或是拦住了世子爷来打岔,有他和绿沉两个护航,没准儿如今都稳稳地坐在那皇位上了。哪还用得着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和丹姬纠纠缠缠做这半天戏。
不觉为他有些可悲。其实他只要夹起尾巴老老实实的缩在王府里,凭他的身份,自有迂腐的老臣们拿着礼法二字拼死保全他。鸦青哪怕是孔明复生,也照样拿他没辙。可全天下都卯足了劲儿要怂恿他起事,好名正言顺的得到一个诛杀他的借口。他们费尽心机的谋划,让他看到成功的希望,生怕他一时畏惧,就不造反了。
互相算计至此,这未免有些好笑。若是先帝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气的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