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有雨》没有名字的蘑菇

54、喜雨

　　同样的一条水路，有的人嫌远，有的人却嫌不够。
　　丹姬难得在檀公子怀里赖一会儿，就觉得从花船回住处的那一段路真是近得令人发指。公主大人酒量好的不得了，虽然有些醉，也没醉到发疯的地步。只是她恃酒撒泼，拉着檀郎不许他走，刁横得连她手下的侍从们都看不过去了，对这位被南国派来招待他们公主殿下起居出行的檀大人报以同情的目光。
　　这是秀才遇上兵的无奈。檀公子再善辩，遇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公主，也是无计可施。他总觉得在丹姬身上瞧见了某些熟悉的影子。世子爷小时候睡觉要人陪的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厚颜无耻。
　　这么一想倒是真像，丹姬与世子爷难怪是臭味相投的两个知己，果真是一言一行里处处都能找出一丘之貉的痕迹来。万幸这两个都是不容混淆的皇室血脉，否则说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兄妹俩也有人信。
　　看一看抱着柱子不肯回屋去的公主，檀郎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胳膊上。一只秀气的手抓着他的胳膊，常年的薄甲铁腕弯弓搭箭，这样的手只单看着竟然也和所有拈针拿线的闺秀们一样，羊脂似的白皙纤长，莹润如玉。
　　他忍不住看她的脸，幸好她模样长得与世子爷半点也不相似。
　　北疆的公主殿下长的一副娇艳脸孔，连当初世子爷也赞她是个美人——诚然世子爷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连村头浣纱的小姑娘他都能夸上一两句腰如摆柳纤不胜衣——他毕竟是曾坐拥相思馆三千佳丽的人，对于美人的品鉴这一条，总归有些权威。
　　檀郎看了一会儿，猛然觉得这样不对，有些冒犯。他轻咳一声，让服侍的人先下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留在这儿劝公主回房里。那些人有了主心骨，果然就退下去了。等到没了人看着，檀大人便卸下一脸假笑，盯着丹姬的脸，冷笑：“公主号称千杯不醉，这是在耍我么？”
　　一时静默，许久倚着柱子的丹姬才动了动，揉着额角睁开迷蒙的醉眼，不乐意的撇嘴：“我装的那么像，贴身的人都没发现，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也用想么？世子爷那么酒量差的人，和人家喝酒，对家倒了他还清醒着，这样的事别的人信也就信了，怎么骗得过跟随他那么多年的檀郎。虽然他万万没想到今夜世子爷竟然没怎么喝。这也算歪打正着，诈了公主殿下一回。
　　丹姬眼睛里还残留着酒意，松开他，扶着柱子绕了个圈，把脊背贴在合抱粗的廊柱上，磨磨蹭蹭的坐到了凭栏处，嘟囔的埋怨这些聪明人真是没趣儿，一点不经逗。抱怨几句，向他问起，席间一脸鬼祟的和世子爷家的玉公子溜出去做什么了。
　　她也没料到世子爷带着玉公子来，话没说几句，先拉着檀郎躲了出去。她是外来的，檀郎跟前跟后的招待她，底下人自然好好的打听过一些底细。说檀大人原本是礼亲王府家臣出身，一直跟在世子身边。他曾住在相思馆里，后来为了解散相思馆的事，也跟着搬出来，让世子爷塞在了义亲王手下。
　　丹姬招了招手。这么些天过去了，檀郎多少也知道她一些小动作的意思，弯腰附耳过去听她要说什么。谁知道公主殿下轻佻的伸手勾住他的下巴，捏着脸左右端详，一个劲儿感慨：“礼亲王世子怎么命就这么好呢？”
　　动不动就乱弄撩拨这一点也像。檀郎作为一个朝廷派来专司陪她玩乐的人，早就习惯，翻了个白眼，把他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从公主手里拯救出来，抖了抖衣袖，没好气的横她一眼：“殿下还要不要听正事了？下官还要回家去呐。”
　　“这还不是正事儿？”珠玉在侧，打情骂俏就是公主殿下最要紧的一件正事了，她出使别国，最正经的一个任务可不就是给自己相一个合心合意的驸马么？
　　这也太容易叫人想入非非了。好在檀郎有的是和这些纨绔们打交道的经验，任她公主殿下怎么不分场合的乱撩，他稳如磐石，简明扼要的挑着一些重要的消息回了她，好像除此之外别的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似的。
　　说来离谱，这些消息，需要小心的瞒着世子爷，却能轻易的告诉一位外国的公主。
　　北疆的公主此来和亲，和她自己说的恰恰相反，其实最不打紧的，就是招个驸马这样的小事了。她贵为公主，要什么样的驸马不好找，苦巴巴的千里万里来和亲。挑一个异国他乡不知根底的人回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是来结盟的。结的是两国之盟，又不是两国之盟。
　　她代表的是北疆未来的君主，前提是她若果然能够说服南国的当权者，助她一臂之力，扶持她的兄长登上王位。
　　与南国相反，北疆的皇族人丁兴旺的过了头，光是成年封有官爵的就有七八个兄弟姐妹，他们有本事，自然个个都有心思。其中她的四哥是个力压群雄的狠角色，从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子，一步步爬上来，简直要和太子分庭抗礼。
　　丹姬作为太子的妹妹，就是他夺嫡之路的头一号拦路虎。她是唯一的嫡公主，金尊玉贵，难免顽劣些。可她有顽劣的本钱，既有父母兄弟为她撑腰，又有理政的天赋，她手下笼络了不少大臣，尤其是军中有她的人，掌握了兵权，是太子一派最有力的后盾。她太出挑了，简直是她四哥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在国中搅风搅雨散布流言，为了铲除这个妹妹简直是穷尽心力。
　　将公主送出去和亲，就是这两股力量相争的结果之一。
　　皇四子终究是小看了丹姬。她迢迢南下，看似流放，却反而让他松懈，腾出了手脚，开始新的谋划。天高皇帝远，她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可南国的一国之主可以。只要她拿得出与虎谋皮而全身而退的本事。
　　而她恰好就捏着这么一道护身符：北疆老国主培养的太子殿下是个守成之君，他自己常年东征西讨，深知国力消耗之甚，自个儿风烛残年，便盼着儿孙能停战止戈以壮国力，成就一个升平盛世。这事儿连除了他兄妹俩，她母后都不知道。
　　连年的征战，北疆要休养生息，南国又何尝不要？
　　她四皇兄是个杀心极重的人，他一朝得势，对着老父与弟妹毫不容情，这样的赶尽杀绝反而成全了丹姬。她哥哥在北疆越步步维艰，她在义亲王与南国皇帝陛下的眼里就越有分量。
　　毕竟她明言能代兄做主，与南国缔结休战盟约。而她那位好四哥，穷兵黩武的嗜血锋芒，可渐渐的掩也掩不住了。
　　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义亲王与皇帝陛下急着要休战。这其中的缘由无非就是那么些，不是内政不稳，就是国库空虚，又或是这位瞧着很好说话的皇帝陛下和她年迈时才生出仁德心肠的老父亲是一个心思，只是为了心疼子民。
　　无论是为什么，这对她有好处。他们都有所求，这才好合作，利益交换从来都是这样的。
　　她与义亲王联手，挑拨了边境的狼烟，又以此套住了信亲王。这位义亲王可真是个天才的赌徒。他用的是信亲王的棋子，却把三方的兵马玩弄于鼓掌之间，以西蛮的战事来作为出兵的理由，好瞒天过海的调转枪头指向北疆；作为交换，他要丹姬陪他演一出戏，用一个利欲熏心的美人计为他的政敌布下天罗地网，等苍蓝一头撞进去；在此以后，料想拿到了假的通敌消息贸然发兵的西蛮，这回必然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一处天险的地势，北疆与西蛮再此对峙多年，想来再过不久，山对面的地盘就要易主了。
　　最后这条对北疆来说并不是好消息，与南国的军队隔山而峙，有洛花卿这样的人在，比对上西蛮要危险得多。可万事有得必有失，此刻若不让让这一步，假设眼下世子爷带着兵马挥师北上，内忧外患的北疆会如何，实难预料。在更大的危险面前，适可而止的让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想到世子爷，丹姬又看向檀郎。
　　她实在是很喜欢世子爷，比起他身边那些七窍玲珑心的妖魔鬼怪，这位世子说是纯良天真也不为过。且他为人还十分有趣，模样又好看，还很会讨人欢心。难怪檀郎这小子都被这样抛下了，还死心塌地忠心对他。
　　他打仗的本事不小，只是将来两国休战了，他又不会和那起子文人斗心眼儿，该要去做什么呢？丹姬听完了檀郎回话，想到这儿，嗤嗤直笑：“你这位宝贝世子殿下，多亏了身边有你和玉公子，否则总有一天要在朝堂上混不下去，早早回封地里种地养老。”
　　檀郎颔首一笑，他亦觉得公主说的很是，“没准儿他就盼着这个呢？除了带兵打仗，他也只对拈花惹草吃喝玩乐感兴趣了。无官一身轻，又富贵又清闲，求之不得的好事儿。”
　　“可见你不如玉公子看的透。”丹姬秀眉一挑，蓦的露出几分一针见血的犀利来：“他正卯足了劲儿为殿下将来在朝中立足铺路，只为了保一世富贵，可犯不上这么费心。你那位世子爷，大智若愚，又难为一颗仁心，往后且有作为呢。”
　　这话戳中了檀郎心底隐秘的不甘。他笑容略有僵硬，又很快抹过去。丹姬这话乍一听不以为然，仔细一想，竟大有道理。柳玉鸾比显然比他把世子爷看的更透彻，他输的也不算冤。这样说来便有些丧气，话已说完，他强颜同丹姬拱了拱手告辞，拿起搁在一边滴水的竹骨的伞，转身从回廊往大门那儿绕出去了。
　　这回廊迂回曲折的，透窗外是设的一步一景，可惜大雨倾盆，什么景也模糊了，只剩下雨雾折射着廊下灯笼里点点的微光，弥漫着，显出一些荒芜。暂住的这个行馆，初修是也是精雕细琢，一草一木都有讲究，专修来招待一些来朝的使节。使节们毕竟不是日日来住，同丹姬这样住进来的，这段日子也不是日日去里头逛，少了人气，总要冷清的。
　　檀郎看惯了相思馆，寻常的庭院便不经看，呼吸着雨天里特有的湿润泥土气，匆匆的走到门口，倒有些落荒而逃似的急迫。他正在门口停下，守门的小厮替他开门，正预备撑开伞走下台阶，却被叫住了。
　　回首看去时隔着一丛芭蕉，熏黄的灯光一笼，打在阔叶上的水珠都跳的十分灵动。半掩在后头的丹姬抱着双臂趴在扶栏上，头枕着手臂，身后已经出来一个侍女，要为她披一件袍子。她微微动了动，侧头拉住领口吩咐一句什么，才又回过头接着喊：“檀大人！”见他停下了，便笑：“既然没了牵挂，来日此间事了，你可愿意同我回北疆去么？”她眨眨眼，嗓音透过雨幕传来，让残醉泡得软绵绵的，莺啼似的清脆婉转：“我行宫里也有个极好的园子，什么都是现成的，正缺一位驸马呢。”
　　她原本就是个天香国色的姑娘，这样回眸一笑，檀郎如同又看到了花船上拔剑回顾的那一瞬，飞扬娇艳，明媚如花。
　　这一眼盈盈似水，撩人心弦，他吸了一口气，被一股柔情梗在心头，静立了半晌，在瓢泼的喜雨里失神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