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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花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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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
他说得很对,做臣子的,到了礼亲王府这一步,要真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帝王的仁德之心上,这无疑是一条必死之路。
“王爷把你留在殿下身边,这是对的。”柳家的小公子能在一个近乎封锁的环境里靠只言片语和自己猜测得出来这个消息,还能在打探消息时避过朝夕相伴的世子殿下的耳目。不得不说是很有本事的一个人。现在这个有本事的人野心勃勃的要从义亲王的嘴里去夺食。这无论从哪个角度想,对礼亲王府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哪怕是回复到老王爷那儿,大概也乐见其成。檀郎只是不解:“你是为了要保住家中的人。为什么不干脆去求一求殿下呢?你也知道,殿下是看重你的。”甚至于救他一族的事,某些人早就干过一回了,在这一点上,只要世子爷去打点,陛下那儿不会太难说话,他又不是非要把柳家灭门不可。
说白了,联合了丹姬公主去误导信亲王,让苍蓝看到希望,自以为尚有背水一战之力。这事儿还是义亲王牵的头,报给了陛下说他要向苍蓝下手以后这才开始布的局。这个局是完完全全的冲着苍蓝去的。世子爷一开始也掺和了,不过是因为那两家凑上来献计,鸦青又对柳家人挟有私怨,顺手就推了一把,往后相关的细枝末节才瞒着不传给世子爷听了。
“一句话的事儿,何必舍近求远呢?”檀郎这一阵儿跟在吏部,近看着鸦青,觉得他虽然揽权,和世子爷往日的旧情还在,远不到图穷匕见的地步。若是殿下真被说动了,一力坚持,再凭着礼亲王府的势,未必就保不下来他们家。
他想起了还是许久前听的传言。那还是小世子刚和柳家二公子好上那会儿,隐约的有闲话传出来,信亲王对柳家的二郎,据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说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可怎么就那么赶巧呢?檀郎不是个爱挑拨的人,身份又尴尬,这样没凭据的事自然不去世子爷面前说。不说归不说,这件事就不好让柳玉鸾掺和进来了。他看着这两个人,如今也算顺遂,委实不必冒这种风险,他是不乐意看见他家殿下把好好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
他的这些担忧另辟蹊径迂回曲折,哪怕是柳公子多长它一百八十个心眼儿,想破了脑袋也未必猜出来。就只当是檀郎对他有顾虑,他出身如此,这勉强也说得通。
“这于我而言固然是条捷径。”柳玉鸾同样也抬眼看向他。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的神色格外的相似,让人生出恍惚难辨的错觉来。“如果这真是一件只消殿下动动嘴就好解决的事儿,我还有什么可愁的呢?”他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一下,总之模样瞧上去有些高深,使檀郎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追随他多年,是最懂他的。”柳公子眼神在他身上扫视,意味深长的接着说道:“朝中有人通敌叛国是什么样的大事?假设我真能说服他,难道就敢放开手让他去管么?”
檀郎眼神微微一颤,有了些许变化。
这件事的确不是世子爷能一言而决的,甚至他最好是不要插手,连面也不要露才好。
义亲王和世子爷之间最大的分歧,并不是鸦青看不惯洛花卿要死要活的喜欢柳玉鸾。哪怕是有一天世子爷为了心上人要和兄弟恩断义绝了,顶了天也不过是一桩私事,是陛下出了面各打三十大板就能含混过去的小场面。他们之所以认准了两人未来会两不相容,是为了义亲王鸦青,他的某些行事实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奸臣坯子。他是以天下为棋盘,能为了铲除一个宿敌,拿着边境的战局做筹码的人。
细算起来骨子里倒和为了中饱私囊能向军饷下手的信亲王有些异曲同工。
檀郎作为一个谋士,深知党争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与柳公子都是一样的不以为忤。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他也深知他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骄奢淫逸诨名在外的世子殿下,一身的武人毛病,却意外的是个再光明正大不过的做派。他那明火执仗的蛮横脾气,一旦插手,非要把这件事情闹得难以开交不可。
柳玉鸾忍不住微笑起来。洛花卿就是这样才惹人喜欢,模样凶巴巴的,一脸的游手好闲同流合污,大事上却是难得的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先前信亲王动了将士们的军饷,他容不得。如今鸦青轻描淡写的要拿着边境的安危来开玩笑,他自然也容不得。
“给信亲王的这个陷阱是非挖不可的。”柳公子又露出他那鲜为人知的指点江山的一面来:“我要插手,不光是为了我自己要借这个机会替我父兄求一条生路。更是为了要在陛下面前替礼亲王府加重一些分量。咱们要与义亲王殿下分庭抗礼,就不能被他处处压过一头。否则他将来一人独大,等着殿下的就是鸟尽弓藏。”
世子爷为了他家的事,已经求过一回陛下,这是个人情,就像他曾说过的,再深的情谊,日积月累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陛下再亲厚,毕竟是君主,他不能放任着殿下一再去为他挥霍在陛下那儿的旧情:“我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总要为他做些什么。”
这话说得真挚,他抬起手,拿起那杯酒来,双手举起,稍稍向前一推,看向檀郎,静候着。
夜雨还在下,小船的渔火在风雨交加的水面上飘浮颠簸,水波拍打着船舷,和雨打涟漪的沙响混在一起,天地间都是潮湿的水声。
灯花一爆,噼啪声起。
檀郎注视他良久,终于拿起面前的酒,同样是双手持杯,推上来,与他手里的那盏轻轻一碰。是极碎的一声脆响,这两个同样一肚子心计的人终于达成共识,前情恩怨都随着这杯酒咽下去,他们在这不起眼的角落里暗自组成一个新的同盟,预备要与朝堂上树大根深的那些阴谋家们比一比勾心斗角。
*** ***
世子爷早注意到柳公子悄悄地找了檀郎出去。他不爱这样的场面,呆不住就罢了,殿下也没去管,见有檀郎领着,就随他去。在场的人不少,有些是丹姬请的,也有不请自来,公主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各人自来自去,她在这儿如鱼得水,比世子爷还像个熟客。
花魁娘子弹得一手好琴,酒过三巡,大伙儿都有些倦了,停下来听她唱一支北地传过来的曲子。那是丹姬家乡的曲子,她撑着醉得昏沉的头,手指在桌上随着节拍轻点,一晃一晃的跟着唱和,不时的低笑几声,悠哉乐哉。
她说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今日乐相乐,幸甚,酒杯一举,要与世子爷再饮三杯。
世子爷抬手回绝,笑得君子似的:“不喝了,贪了这三杯,回去要被人念一夜不得歇的。”他有柳公子盯着,一起初被拦了一回,就知道今天是不许他喝了。好在他不是个爱贪杯的人,不喝也不觉得有什么。
丹姬半眯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话,爽快的一拂他的手,没有再劝,自饮了三杯,晃晃悠悠的下场去,搂着舞娘偷了个香,推她去一边候着,就开始伴着击节声自己拔剑做舞。北疆民风如此,能歌善舞者众,也不出奇。丹姬为人豁达,行止又潇洒,这一舞行云流水剑花翻飞,人人拍手叫好。一舞正半酣,剑尖一指,要挑世子爷出阵:“来来来,陪我打一回。”
北疆的公主和皇子是同样的教养,骑射学问文治武功,样样要学。她一招一式里都有章法,不像个花架子。世子爷盛情难却,他没有带刀带剑的,四下里看看,从一位小侍手里抽了枝花,痛快的下场去和她比划了几个回合。
檀郎回来时这场比划到了末尾。他从门外进去,被人墙拦住。是几个姑娘们挤在一块儿垫着脚往厅中看,两靥飞红,顾盼神往,还能听见她们娇声细语:“公主殿下这样好人物,怎么偏偏不托生成个公子哥儿呢。”话音里听着颇有遗憾,叹息连连,竟然是格外的神魂颠倒。
檀郎没往里看先笑出声来。他单以为世子爷是个偷人芳心的好手,没料到竟然是丹姬更胜一筹。这位公主殿下,眼下已经这么招人爱,要再投成了个男胎,岂不是天下男子没活路了?
他有些好奇里面是什么光景,拨开被挤到外头来的这些人往门里绕进去。
厅中的客人都团团的散到四周,连弹琴的花魁娘子都抱着琴退至一隅了,只有角落里乐师们的鼓点还在敲打。中央空出来的一片地方,两道人影你来我往打得花剑乱舞,一个迅捷,一个轻盈,交错着腾挪翻转,原本不大的一块地方,他们俩飞高走低,竟然也打出一个进退有度来,分外的精彩好看。
剑法檀郎是不懂的,他跟在世子爷身边多年的眼界只勉强看出来,公主殿下打不过他们世子殿下,迟早要败下阵来。果然没多一会儿,随着围观众人的一声惊呼,世子爷几步踏在墙上,一个翻身又落下来,越过了丹姬头顶落在她背后。她回身的一剑没来得及刺出来,已经‘啪’的一声被打到背心,团簇的花汁在衣裳上留下一个鲜艳的印记。这要是提手一剑,公主殿下就得让他扎一个透穿。世子爷就收了手,后退一步,拱手而笑:“承让了。”
胜负已分。
丹姬输了也不恼火,手里的剑往侍从手里一丢:“镇北将军的本事,我算是见识过了。我在家时兄弟姐妹里算是拔尖的,怎么到了这儿,竟然样样都不如你。”世子爷头一回听见人用这样的语气赞他,忍俊不禁,笑着请她回座上去。那桌上铺得杯盏狼藉,她又摇头:“不成了不能再喝了,要醉了。”
她其实早就醉了,又这么一闹,酒气发出来,檀郎过来搀她时,她脚一软就扶着他的手向后倒下去了。世子爷看着好笑,帮着拉了一把,把丹姬塞在檀郎怀里,说天色也不早了,叫他把人好好儿送回去。又往门口看了一眼,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公主殿下的醉相可没世子爷那么老实,她站不稳,身边上来两个随侍的人也扶不住她,两手乱抓的拉住檀郎不让他消停,不依不饶的追着他问,嚷嚷她好赖是位公主,怎么就偏偏比不上洛花卿了,胡搅蛮缠的,实在是个极难伺候的醉鬼。檀郎职责在身,不便丢开她,让世子爷结结实实的看了一回笑话,无情无义的嘲笑了一通神仙中人的檀公子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见檀郎横眉冷眼和他说柳玉鸾还在小船上等着他,就告了辞,一路笑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