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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缭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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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去了,等到马车停下来,帘外已经是夜色沉沉,灯火阑珊。下雨的天气原本就要比以往天黑的更早。只是车外头的光景可一点儿不黑,辉煌璀璨的灯花在水波上一映,天际都被照出浅紫的光亮来。
浆橹一动就摇碎了满河的倒影,丹姬公主在河那头包了只大船,这边才下了车,就有早等在岸边的人来招呼。河畔的风雨也大过了别处,世子爷的睡意被吹醒几分,这是他往日再熟不过的地方,扶着柳公子的手,被人奉承着,拥簇着,乘小船过河去大船上。路上经过的楼船窗边倚着的花娘们认得他的,开口笑嘻嘻的招呼。一说是世子爷来了,团团拥上来不少的人看。醉卧群芳间的酒客们遥遥的说几句相熟的玩笑话,凭栏的花娘们团扇遮着脸,又或是轻佻的摇着,眉目含情便拿柔肠百转的语调来勾他。
世子爷是只会散财的金凤凰,生的又好模样,又格外的怜香惜玉,这些风月场里的女子们盼着他垂怜,又体面又划算,若留住这一个,胜过她们讨好旁人十个。柳公子不大懂这里面的道理,只知道一放眼过去,个个儿都盯着世子爷,觉得有意思。
一方丝萝的软帕缓缓飘落,被风卷进伞下来,他一手抓住了,胭脂的甜香味儿冲到鼻端,好闻的紧。他从伞下看过去,那娇媚的娘子没骨头似的倚着窗,半遮着笑,娇滴滴的:“这位公子好面生呀,从前也没带来让咱们瞧见过,殿下原来还有个生的这样俊俏的朋友。”
这位娘子一眼看过去比别人远要体面娇俏些,胆子也大,和世子爷调笑时并不怯他。柳公子猜,大约是这位当红的姑娘,说不定世子爷还是她的熟客。他殿下在美色上这样挑剔的人,不是好颜色的姑娘,底下人也不敢放出来过他的眼。果然世子爷抬头见是她,便远远地摇头大笑:“我家这位祖宗脾气大得很,要不是却不过人家请,他哪肯同我过来呢?”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说世子爷自认是京中第一个浪荡风流种,如今也知道怕了,真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世子爷不服,指着那娘子身边的一位酒客,笑骂:“你们也好取笑我?哪一日你们也敢带着家中的太太奶奶们来坐一回花船,那才叫我开眼界呢。”
那酒客大家都认得,家里的正头夫人旁的都没什么不好,唯独练得好狮吼功,最恨他出门拈花惹草,发怒起来世子爷有幸见过一回,领着侍女们汹汹的闯进青楼,把大门一堵,万夫莫开,好一支杀气腾腾娘子军。那一日提溜着她夫君的耳朵回去了,往后有好几个月,连花街也不许踏进去半步。这事儿不止世子爷,再此倒有一多半的酒桌上笑谈了半载有余,因此一说便哄堂大笑起来。也没人生气,原本这就是风流不讲究的地方。连那酒客自己也都早就让人打趣惯了,和旁人笑成一团,身畔的花娘笑得花枝乱颤,一扭头直往他怀里跌,被接住了就歪头攀在他肩上,宽大的衣袖底下漏出一大截嫩白的胳膊来,格外的香艳生动。
他们的船矮,就从这招魂的脂粉阵下过去。这地界氛围超脱世外似的纵情,柳公子入乡随俗的跟着松散下做派来,世子爷挨在耳朵边上和他说那位酒客的典故,说的他也忍俊不禁,一手把他拢过来,笑道:“殿下好胆色,原来不怕河东狮吼么?还是嫌我伺候的不够好了,要寻一个更好的回去?”
洛花卿贴在他身上,被他看得脸上有些热。可他却觉得心情极好,索性不动了,往他身上一靠,不讲道理:“你是要做世子妃的人,要贞静贤淑,可不兴学人家善妒。”说着就笑起来,轻轻的在他脸上捏一捏,笑骂:“这是什么大家公子说的话,净不学好。”
柳公子冤死了。他们家家教是顶好的,他生平见过最油腔滑调不庄重的一个人就是怀里这位世子爷。近墨者黑,自然是跟谁学坏的也不用提。他笑而不语,侧过头看看已经落在身后的楼船。花娘和酒客们就重新回到他们的喧嚣里去了。衣香鬓影,丝弦缭绕,好一个温柔乡。他又回过头,一松手,那方丝帕落下去,合着雨点落在水面,又沉入斑驳璀璨的涟漪里,起先还能在倒影中见到一个浅浅的影子,随后就全都看不见了。
水面又起了风,把波纹都吹乱,连着雨丝和浪花一起斜斜的推上船舷、跳到伞下、染在衣摆的末梢。小船借着风力一去许远,很快停到了大船边。公主的随侍们接他们上了甲板,除了小丫头们引路外还有一位姑娘亲自迎到帘外来,穿一身雅致的素色,并不像个风尘里的姑娘,反而像书香里教养出来的闺秀小姐。
公主殿下是贵客中的贵客,自然陪客的是花娘中的头牌。世子爷万万没想到丹姬心心念念要来看花船也就罢了,座上作陪的还是这儿的花魁娘子——诚然这位花中魁首是一副千娇百媚惹人心动的好模样——丹姬再怜香惜玉,毕竟是位女客,先前也没听过还有个爱红颜的毛病,难为这位脾气古怪的头牌肯迁就她。
说起吃喝玩乐的手段,世子爷自愧比不得这位邻国的公主。他与柳公子对视一眼,向那位花魁娘子一拱手。他不怎么附庸风雅,即便是常来的那阵儿也不爱捧这位花魁的场,倒是外头那些小船上的姑娘们会唱小曲儿,喝酒划拳样样来得,风尘气十足的,看着热闹,颇对他胃口。横竖他是个俗人,索性就俗到家了。那位娘子似乎同样不待见他,腔调客客气气的说着贵客们等了许久,也不说都到了哪些人,也不说眼下正谁伺候着,板着脸尽了她迎客的本分就算,大约是柳公子看着一脸书卷气,反比散财童子世子爷更多得了她几个青眼。
两人都不大在乎这个,说是让她领着,其实没几步就进了里间,乍看过去,来的人不少,厅中间是舞娘跳阑珊调的舞曲,丹姬身边有男有女,她正乱歪着和那群人行令。柳玉鸾玩乐的时候不多,看的听的却不少,酒满金杯花在手,毕竟是花魁娘子的客人,做耍也是行的一个花酒令,光听名字也比世子爷那些乌合之众们玩得讲究。
他们这一来,厅中做什么的都暂停了一停,丹姬招呼他们过去,大家好一阵儿寒暄,直到花魁娘子抱琴落座,重新开了宴,换了曲调,舞姬一甩袖又作回旋,这才又渐渐闹起来。少不了先赔了丹姬三杯酒,世子爷不怎么能喝酒,抿了一口就被柳公子拉住袖子,那三杯全让他替喝了,公主殿下也不挑这个理。她不知为什么瞧见他们俩就投缘,尤其是柳公子合她的眼,大约是因为他们都是难伺候的人,在挑剔一道上连檀郎也比不上柳家精心捧在手里养大的小公子。丹姬喜欢和他说话,新得几个闲趣要和他说,好一阵儿才让柳玉鸾抽出功夫来去找檀郎。
檀郎在一边的角落里,他那位置巧得很,离得丹姬不远也不近,靠门边,两层帘子几盆花遮住了,一不留神还找不见他。正和一位公子清谈,柳玉鸾过去时隐约听一耳朵,是在打量一柄扇子。
“你倒会躲。”他立在一旁,瞥了一眼那纸扇,扇面画的好丹青,名家手笔,他‘啧’了一声:“假的。”
同坐的公子一惊,怎么说呢?这扇子说是名家墨宝,几度易主才到了他手里,期间也不乏会掌眼的行家辨认过,怎么信口就被说成是假的了?他有疑,自然要问,柳玉鸾今夜比以往少了些生人勿近的冰冷,好说话的很,随意的指点他去看扇柄那足以乱真的做旧痕迹。画的像是像,可分明经了祖上几代留下来的真品就在他家阁中,某片扇骨上还有他少时临摹不慎点上的一点极小的墨迹。虽然家道败落后那些数代人积累的珍宝不知都散落何处,但这一把显然是假的,那是在看惯真迹的人眼中无所遁形的事实。一番话说下来,有理有据。那位公子再也坐不住,想必这‘珍宝’花了他不少银子,既然知道有假,当然是要去问个究竟,是再没心思寻欢作乐的了。
檀郎眼睁睁的看着他出去了,笑饮一杯,问还站着不动的这位:“你好好的酒不吃,跑来赶走我的客人,这是什么道理。”
柳公子抖了抖衣袖:“我才刚喝了些酒,喝得急了,这会儿觉得热。”他睁着眼睛胡说:“我头一回来,记得你会划船,来找你带我去游一游夜景。”
游什么夜景,柳玉鸾就没长着一副爱看什么花船夜景的脸。檀郎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漫悠悠的站起来,拱了拱手,当先领路:“好说。”他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雨疏风骤,夜色妖娆。水面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有的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都被遮天的雨幕沉沉的闷在小船的乌篷里,随风消逝。真是个适合密谋的好地方。
声称要赏夜景的柳公子一路净选着僻静漆黑的地方指,檀郎是多灵慧的一个人,不等到开口,就有了推测,再等他一说,心里像是被雨滴打在青石上,‘哒’的一声脆响,一片清明,果然如此。他拿起酒壶,慢慢的给两人各满上一杯,全神贯注的看着一豆渔灯下不怎么明亮的琥珀色细细的注入杯中去,用一种陷入沉思中的轻缓语调问他:“你要截义亲王的胡?怎么个截法?”
“蛇鼠也各有其道,我自然有我的道,不可说。”柳玉鸾坐在他对面,与他的姿态是大同小异,两人都各自低着头,仿佛不是在共商大事,而是对坐冥想似的。小几上的酒杯谁也没动,檀郎面上平静,心里却在飞快的考量着方才柳玉鸾的一番话。
柳玉鸾的来意,他心里是有数的。他留在鸦青身边,黎家和苏家投向义亲王府的事,他当然知道。不明就里的柳家大公子和柳老大人受了欺骗,要给人做了翻身的踏脚石,这他也知道。事情过了鸦青的手,经了他的耳,却越过了世子爷,径直传进了礼亲王的耳朵里,随后就泥牛入海似的没了浪花。
世子爷对这些事情向来不怎么上心的,从前帮着大殿下筹谋大事时他就只管冲锋陷阵。阴谋诡计自有鸦青,鸦青再定了计,分派下来便有檀郎替他操心,这些东西掰开了说给他听。这他也不见得都听进去。假使檀郎要忘了说给他,就更懒得去打听了。一个密谋的计策要从檀郎手里绕过他,是很容易的。他如今身边带着一个柳公子,偶尔也要防一防。毕竟深宅大院的,他就是柳公子的耳目,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也不会通过柳玉鸾再泄露出去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世子爷还不知道的消息,柳玉鸾却已经打听出来了,还找上他。开口第一句就是:“既然要治信亲王一个不得翻身,与其让义亲王独美,何不让殿下也分一杯羹呢?将来局势还不知道怎样,殿下一点儿底气也不捏在手里,难道来日礼亲王府真要倚靠陛下的仁慈过活么?说的不好听些,那和自取灭亡,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