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有雨》没有名字的蘑菇

49、姻缘

　　一霎时惊雷起，阴云翻腾。
　　世子爷被惨白的电光惊着了，微微的一抖，猛的侧过脸看向门廊外。随着乌云汇聚而来的是起了大风，带着远方的湿气扑面卷过来，吹得衣摆疯狂的往身后翻飞。落了满地的红纸都纷扬起来，张灯结彩的庭院中，彩结的红穗随风乱舞，花树摇曳时撒了漫天的落花，霎时天地间有些兵荒马乱的浩荡繁艳。
　　山雨欲来的风把鼎沸的人声都压住了，使它们变得恍惚遥远。檐外浓云边际漏出的光格外的亮，映得屋内的灯烛霎时黯淡无光。洛花卿站在风口，光照在他半张脸上白的一片惨然，他扶门立在风里，宽大的袍袖往后一飘，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整个人都要往身后的昏黑里倒下去。
　　“殿下。”柳玉鸾伸手扶住他：“殿下？”这一下电闪雷鸣来的突然，连他也觉得心里一惊，莫名生出些慌张来。他看着洛花卿，恍惚间有了些恐惧，仿佛是要失去什么了似的。他抓紧了手中握着的手腕，要更确定他握在手里的至宝不会随着这风飘走。难掩迫切的想要离开这地方：“看来是要下雨了，咱们回家去吧？一会儿下起雨来，山路难走得很。”
　　前头的酒意随着这一阵恍惚又冲上头来，凝神想什么都觉着头疼，世子爷甩了甩脑袋，那念头就乱的没影儿了，把思绪囫囵的一抛，微微晃了晃：“那有什么，咱们就在老七这儿赖一晚上，他也没工夫赶我们。”他得仰起头才能凑在柳公子耳朵边上说话，含含糊糊的，说的慢吞吞：“我才刚还应了丹姬公主，说要一块儿去看花船。”
　　原来是遇到了丹姬。柳玉鸾听了，反而不怎么在意。他亲自和丹姬打过一回交道，他看人一向准，这位公主殿下对世子爷没什么别的意思，实在不足为患。他手上略微一用力，把世子爷往怀里带。
　　洛花卿早就醉了，虽然是外头醒了一大圈酒回来，眼下还好端端的站着，能和丹姬说上一来回的客套话，这也不过是个假把式。他在柳公子面前一向不怎么遮掩，被他一拉就歪过去靠在了他身上，顺势一手揽着他的腰，眯了眯眼，小声提醒：“差点儿忘了，陛下也要见见你的，这也要些时候，咱们必然是赶不回山南去了。”
　　“陛下要见我？”这倒没听见：“怎么要见我呢？”
　　“要的，怎么说他也是兄长。”他含含糊糊的笑了几声：“他早就见过你，可如今……那自然是不一样。”
　　柳玉鸾当然知道他是说的什么。哪怕从前是见过的，如今身份不一样，陛下要见他，是当礼亲王世子的心上人，这确实是不一样。他心里一动：“早知道这样，方才也该让姐姐看看你的。”是当做她弟弟的心上人来见。
　　这还是柳公子头一回说起，要让洛花卿去见他的亲人。世子爷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声的呢喃：“再没有想到还有今天。”他一喝酒，孩子气的毛病全跑出来，赖在柳玉鸾身上，嘴角抿着笑，满足又惬意。十足的柔软粘人。
　　他的话柳玉鸾听到了。要不是提防着再有人过来，他忍不住就要把人按在怀里好好的亲一亲。
　　心里免不了有些疼惜。他们还能有今日，凭的全是世子爷一腔孤勇的深情，迢迢万里的山长水远都是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迂回曲折，才走近到柳玉鸾只要一低头一伸手，就能拿到这唾手可得的圆满。他必然是走得很辛苦，一颗心辗转煎熬，吃足了苦头才换来如今这一点甜。
　　看着挑剔，其实就这么一丁点儿甜头也够他偷偷的开心半天。
　　是这样有些傻气的世子殿下。
　　柳玉鸾握着他的手捏了又捏，终于没有忍住，低头说：“咱们回去吧。”凑到他耳朵边上去，热切的低语：“我想亲你。”

　　这一晚果然下起了大雨。可最终他们还是没能蹭在七王爷府上过夜。礼亲王府里世子爷的院子又不是摆设，他们在不在，王妃都吩咐人日日打扫，好让它的主人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能舒舒服服的住进去。
　　有了瓢泼的雨声遮掩，下人们一赶出去，更方便了他们俩胡作非为。柳公子今夜热情似火，到后来世子爷喊得嗓子都哑了，伴着窗外的雷雨声沉沉的睡过去。
　　这一睡直到第二天侍女来传话，说是新婚的顺亲王夫妇入宫去谢恩，让世子爷和二公子记得早些去。王爷王妃作为长辈自然是要在场，一大早就去了，小姑娘们跟着闹洞房，昨夜压根儿没有回府。世子爷是兄长，这样的场合是该到场的。他醒过来，有些艰难才起来床，睡眼惺忪的让柳玉鸾伺候着换了朝服，半扶半搂的折腾到桌前去潦草的吃了些早膳，才肯睁开眼打起精神来出门。
　　下了一夜雨，天亮也没有停，大雨换成淅沥的小雨，外头天色暗沉沉的，看上去似乎是还有再下一夜的架势。
　　就顶着雨赶了马车入宫。
　　皇家规矩多，婚姻这样的大事，一整套啰嗦下来，过去了大半日。柳玉鸾的身份有些不方便，正经的场合就没去，几个宫人领着他在一座宫殿里休息。其实他倒不用休息，反而是世子爷，困得不得了，让他这样全副行头的跟着去行那一整套皇家礼仪实在是折磨，和他分开的时候怨气冲天。那样子，想想竟觉得有些可爱。柳公子轻声笑了笑，信步在这座空荡荡的宫殿里闲逛，看里头摆的一些古玩字画。
　　领他来的宫女说这是早年在宫里上学时诸位皇亲公子们暂住的宫殿，世子爷那时常来常往，也是住在这儿的。其实这是客气些的说法，世子爷那一代数得上号的皇亲子弟统共就那么几个，他又格外的受宠，这儿几乎就是他的地盘。
　　“世子殿下小时候顽皮。”宫女指着一个缺了一角的玉雕，忍俊不禁：“原本是先皇赏赐给二殿下的，有一回殿下偷偷拿来砸核桃吃，就缺了一块儿。”宫女替他端茶，接着说：“让陛下抓个正着。”
　　可后来不仅没挨罚，还连玉雕都让他抱回来了。真是恃宠生娇，惯的他没边儿了。柳玉鸾接过茶盏尝了一口，就搁下了，去看那个宫女：“那还是殿下幼时的事，您看着年轻，原来在宫中听差已经那么久了。”
　　宫女闻言一笑：“奴婢常听世子殿下在陛下面前夸公子聪明，今天见了才知道，并不是护短夸口。”她这么说，看来世子爷在宫里也是同样的好人缘没架子，和这些女官们都亲切的很。宫女是皇帝陛下跟前的大宫女，从小就伺候的，陛下派了自己的心腹来，不知道是看重他，还是为了顾全世子爷的心思，怕他多想。
　　不管是哪一样，都是做足姿态，伸手不打笑脸人，柳公子也得领这个情。
　　天家那一套繁冗的规矩又长又磨人，他数着杯里的茶叶默默地算着，怎么也得大半天。反而乐得清闲，想象着世子爷回来又要怎样和他抱怨，那委屈巴巴的样子，竟也有些期待，倒不那么难等了。
　　等的并没有猜测中那么久。陛下召他过去时，一套规矩已经走完，顺亲王夫妇和宗亲们都各自退下了，他正和义亲王在议事，世子爷不在。宫女进去回话，他就让鸦青先回去了，至今鸦青也还是对柳玉鸾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大势已去，他拗不过世子爷，只好假装没有看见，目不斜视的经过他出去了。
　　柳玉鸾也不在意他，进去见皇帝陛下，低眉顺眼的样子，丝毫脾气都没有。陛下看着满意。他从来看柳家的二公子，都是满意的，若不是柳家倒向苍蓝，柳家的这两位公子，而今都该是朝堂上的新贵了。
　　“不用理他，鸦青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他从前不喜欢你哥哥，如今就迁怒你。”陛下大手一挥就无视了他两位肱骨兄弟甚嚣尘上的不合传言。和柳公子和颜悦色的拉起了家常。
　　两人间的对话，更多的是围绕着世子爷，陛下询问他们之间近况如何，近来是不是还那么胡闹了，有没有生疏了文武艺，当差时是不是懒怠。柳公子便据实以答，一点儿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把世子爷平日里怎样贪玩不务正业的做派卖了个干净。说得陛下都不好意思再问了，再问下去怕世子爷要使性子，追究他是不是要挑拨离间。
　　说着他的大总管来回话，说礼亲王世子来了，在外边候着。陛下一听就笑：“他今天来的倒快，平日里做什么都不上心，今天让他去和兵部的人商议边疆的事，才这么一回儿就急吼吼的回来了。”他的这个堂弟，若说没有本事，那是小看了他，若说有本事，又实实在在不思进取，是扶不起的阿斗。他突然想到：“说起兵部侍郎，那还是你的亲戚呢。”
　　“是……苏国公府的公子么？”柳玉鸾抬头，正巧落进皇帝陛下的眼神里。这颇有些不敬，他连忙又垂下眼去。
　　“他如今也进益了，能领差了。”陛下有些感慨：“其实朕当年是更看好你和你兄长。可惜了。”他似乎是突然起了兴致似的：“正好前些天户部呈了底下官员调派的折子上来请示，这是个机会，若是朕再调你兄长回京来听用，你觉得如何？”
　　柳玉鸾心中一跳。他面不改色的拱了拱手：“陛下美意，学生代兄长谢恩。只是京中人事复杂，远不如任上清闲，学生以为，若能独善其身，为一方父母造福乡里，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龙椅上的人听完这一番话并没有说什么。他在打量他，沉默中酝酿着一种压迫，气势凌人，仿佛在考校他什么。见他许久都是岿然不动，陛下才一笑：“你倒是看得淡，和你父兄很不一样。朕听说你幼时是养在柳夫人身边的，为人处世果然有些老国公的秉性。”他也没再说什么，吩咐他的大总管去放洛花卿进来。又亲切的说起了闲事。
　　柳玉鸾心里无数错综的念头转的飞快，却暗暗松一口气。至少他在皇帝陛下这儿的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