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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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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的阿炎是柳氏嫡支这一代的头一个孩子。他生下来的时机不算好,正巧赶在家族倾覆的当口,因此这孩子生下来便跟着父母颠沛流离,比起柳玉鸾小时候过的日子,他半点儿也不像一个世家的嫡长孙那么被珍宝似的精心宠爱。
仿佛是一个为离散而生的孩子。
尽管如此,他母亲对他的教养,还是近乎倾其所有。好在他不负所望的继承了柳家人一脉相承的聪慧,颇有些他父亲幼时的模样。
他还不到周岁,可也能认得人,大约这位二叔长得和他父亲相像,他看着面善,柳玉鸾从乳娘手里笨拙地抱过他去时,竟也不哭不闹,伸出胖胖的小手来摸他的脸。
叔侄俩好一阵儿对望,柳玉鸾凝神看着他,眼也不转的和他姐姐笑:“他在看我呢,他喜欢我。”语气里竟有些久违的稚气,连着眼眼睛里都是闪亮的光彩。
素素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什么,反而有些感伤。
人事全非,是越圆满难得的时刻,越让人郁郁伤怀。这一刻还安好,下一刻又离散飘零,眼下虽得一时相聚,背后却又破碎支离。世间的悲欢几多无常,怎么能不叫人心忧呢?
她伸出手,理一理他鬓边的发丝,很快又收回手侧身,举袖掩去眼底的泪光,轻飘飘的吸一口气,将哽咽声都吞下,这才重新又笑起来,握着阿炎的手摇一摇他的拨浪鼓,柔声道:“父亲信里说,阿炎出生,他与沉儿都很欢喜。咱们家虽然一时败了,可事在人为,安知没有再复起的时候呢?而今又有了阿炎,他这样聪慧,柳氏的将来,也算是后继有人。”
柳玉鸾转过头来看她,神色一时变幻:“父亲是这样说的?”
“是呀。”她脸上的笑容不变,看不出这样的话是让她开怀还是烦扰。
“他才不过一岁,就要肩负这样重的担子。”柳玉鸾摇头:“也不怕压坏他。”
素素脸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缓缓地停下,看向窗外。“可我却只盼着,这些孩子们将来能一生无忧的长大。”她的手又停在自己小腹上:“兴不兴,亡不亡,是不是富贵泼天,又怎么样呢?咱们家从前难道不够好么?若不是……”她的教养让她没有再说下去,柳玉鸾却听懂了。若铤而走险真能换来从龙的不世功勋,如何眼下是家不成家,妻离子散的光景呢?
连养在深宅后院的长姐都能看穿的道理,父兄却被执念蒙了眼。柳玉鸾默然,低头看着阿炎,无言深思。
他的长姐虽然从不插手这些,却和柳家所有的儿女们一样的心思敏慧,她和父亲兄长,和外祖家,一直互有书信相通,况且听她的说法,苏木与黎家,也常有走动,要是他们有所异动而她竟一直没发现,也不配是和柳绿沉一母同胞的姊弟了。
柳玉鸾原本就是为这个来,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不用再多斟酌,他扭头看着素素,放轻了声音问:“姐姐与兄长通信比我多,是不是觉察了什么。”
“什么?”素素轻轻一颤,猛然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泄下一口气来,让侍女把孩子抱下去,看着门不让人接近。而后才叫柳玉鸾靠近,再三的想过,低声开口:“我知道,你既然问出这句话,必定是也瞧出些什么了。这些事情他们虽没有背着我,却也从没对我明言过,你又是在世子殿下的山南别苑里,耳目闭塞。如今连你我都瞧出来端倪了,可见这些事做的有多不隐秘。”他们能知道的,天子未必不能,柳氏伙同信亲王所图的,是谋朝篡位的大事,胜了固然少不了一场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若不幸败了,更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搭在腹上的手不觉中就抓紧,一幅华美的衣袖攥出褶皱来,她顾不上,皱眉看着柳玉鸾的眼睛:“那一阵子阿木来府中来的勤,常和你姐夫在书房里不知说些什么。我曾隐约撞到一回。”她顿了顿,不堪重负的往桌沿上靠着,把力量都撑过去:“是西蛮,他们说起西蛮。”
她不知道边关的形势,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好。平白的怎么会突然说起西蛮呢?虽然不敢猜测他们要做些什么,只看着是要关起门来暗地里说的事儿,就知道绝非什么光明正大的军务。最坏不过是要勾结西蛮,发动一场兵变。
那就是通敌了。
“我会设法阻止你姐夫和阿木,沉儿离得远,没了京中的助力,他再要做什么事,便更要三思了。我是内宅里待久了的人,身子又一天天的重起来,能做的终归有限。”她思索着:“你如今在世子殿下身边,他是个心善长情的人,顾念你们的情谊,也会设法保全你。从今往后,你要更加的小心,若他们一意孤行,真到了那么一日,世子殿下那儿也不见得就能指望。你……你若能替爹爹与沉儿谋一条生路,这自然好,若无可挽回,务必要先独善其身。”她说到无可挽回时,声音微微发抖。可她还是说下去,坚定、沉着、理智,甚至有些冷酷:“黎家和苏家届时必然要被牵连,若是举族覆灭,你将是阿炎最后的庇护。”
通敌是夷三族的重罪。他们都知道,届时这个孩子若侥幸能保下来,兴许就是柳家唯一的血脉了。
柳玉鸾从这番话里看到他的姐姐不同于往日的一面。以一己之力对抗家族的决定,让她做的那些挣扎看起来都十分徒劳而无力。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努力的为家族筹谋后路,希望能尽所能的保全一些人。这位从来都温和柔婉的大家闺秀,在卒遇大事时,意外的表现出她出身世家的坚韧风骨来。是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敢于挺身而出接过重任的无畏。
“姐姐。”柳玉鸾拉过她的手,笑着安抚她:“何必非要做最坏的打算呢。时日尚早,谁说就一定会走到那种地步。”他拍着素素的后背,让她放松下来:“琐事烦心,就交给我来办,你若平平安安生下小外甥,阿炎就能有个伴儿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儿呢。”他压低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轻声笑语:“哪怕是我不行了,还有姐夫。他如今是要当爹爹的人了,想必更要谨慎行事,黎家那种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家风,怎么也不至于养出来一个拿着妻儿的性命玩笑的大公子来。姐姐哪怕是信不过我,好歹也要相信他呀。”
和世子爷呆久了,哄人的话总是信手拈来。他姐姐原本就宠他,被他这么哄一哄,果然没有再那么忧心忡忡,勉强的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就不能再久呆了。素素要回女眷席上去,柳玉鸾说送她出去,被她拦住了。婚宴上人多眼杂的,万一叫人瞧见,岂不白白浪费了世子爷替他们暗地里安排的这番苦心。就让他先在屋里等一等,只是带着自己的仆妇丫鬟们,避人耳目的从一片花树回廊里悄悄回去了。
离那片花林不远的另一头,有个假山亭,世子爷在那儿等着,既好避嫌,也好望风。
还真让他拦住一个。
那边丹姬公主过来,没带侍婢随从,慢慢儿走着,四下里顾盼,仰头看见假山亭上头有人,喜出望外。世子爷看着她快步从山石间隐蔽的台阶绕上来,四下看看,先拿起他石桌上的茶盏灌了一大口,那气势颇有些豪气干云。
竟让他目瞪口呆,震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世子殿下,在这儿能遇到你可太好了。”丹姬先拱了拱手,在他对面坐下,欢天喜地。不过是随从一眨眼没看住让她走错了道,谁知道南国人财大气粗,一个王府的后花园也这么大。她在园里已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四五个圈儿了。这是新赐的府邸,下人本就不多,今日大喜,人人都有事忙,这儿又偏,走半天竟一个能问路的人也没碰到。在这儿终于碰到一个熟人,不亦乐乎。
洛花卿含笑听她埋怨一气儿,末了才说:“我出来醒酒,正好也得回席上去,公主先歇一歇,一会儿我送您过去就是了。”吩咐候在亭下的小厮上来斟茶,呈上一张帕子让公主擦一擦额上的细汗。
他原本要在这里等着柳公子一块儿走的,打了这个岔,就不好等了,只能他引着公主殿下先走,免得撞个正着。
好在因为是这种要紧正式的场合,丹姬身上的公主服饰繁锁厚重,她在园里瞎走半天,身上出了汗,黏腻腻的,很不愿意久待,没多久她坐不住,世子爷瞧出来,就起身说走,分寸捏的恰到好处。他在这样的事儿上要体贴细心起来,样子十足,实在太能勾人。那么多人为他神魂颠倒,爱的正是他这样的多情。
尤其他对待女孩儿们总是格外好脾气。因此他母妃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在姑娘们中间这么招人喜欢的一个儿子,怎么最后却领了一个男孩儿进家门。照理来说这样的一个世子爷,为她招一个可心意的儿媳妇回来,不是再容不过的一件事么?
连让人奉承惯了的丹姬公主都觉得这体贴很受用,若不是世子爷有那么多心上人,她都要动心了。
可惜世子爷偏偏有他的群芳争艳,心头月光。她忽然想起来:“怎么上回的玉公子没和你一块儿?”
世子爷镇定自若的扯谎:“哦,他说这园子看着不错,要去逛逛。我是个粗人,逛不来,他就自己去了。”他故作惊讶:“说起来公主也在园里,竟然没碰上他,老七家这个花园也太大了。”
一提这个,丹姬深感认同,忙着生气,就顾不上柳公子在哪儿了。
他们边走边说,是在二门那儿时,看见了素素。
进了这一道门就是内宅,女眷们的宴厅就在里面,世子爷怕麻烦,不打算进去露脸,两人就在这儿道别。柳家大小姐从花林的另一条路走,比他们快一些,丹姬就只看见她远远的扶着侍女们的手,步履生莲的按着裙摆跨过石坎,绕进一道影壁后头去了。
她只觉得眼熟,“咦?”了一声:“才刚进去的那位夫人是谁?”
世子爷被她问得手在衣袖里微微一抖,依然若无其事的假装跟着她的提问看过去:“哪一位?我没大瞧清楚,那架势大约是哪位大人的家眷。”他其实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只是眼睛长在他脸上,清不清楚,自然由他说了算。
“嘶,那是我看错了。”丹姬笑了笑:“乍一看还以为是上回在信亲王那儿见到的他门下一位女官。打侧脸一看,眉眼真是像极了。”
“苍蓝那种全身上下都框在‘正经’两个字里面的人,门下居然有女官?”世子爷觉得有趣:“那一定是个红袖添香的佳人。”
“不对。”公主摇摇头,他恰好猜反了:“那位银朱姑娘,佳人是佳人,红袖添香却不会,倒是舞的一手好刀剑,是个极出色的暗卫。”
世子爷一愣:“那可要恭喜公主,连贴身的暗卫都肯让您见,看来这些日子公主耗在苍蓝那儿的功夫是见了成效。”
丹姬回以一笑:“也要恭喜世子,此一计后,必然更进一步,万人之上。”
世子爷对是不是万人之上,其实倒没什么兴趣。他已经是这样尊贵,什么也不缺,又不是想当皇帝,谁稀罕多一个少一个虚名的事儿。就和丹姬客套几句,告辞往外院走了。
他总觉得丹姬的话里,有什么东西是被他所遗漏了的,平白的又想不出来。就是这么想不起又放不下,闷闷的回到前厅。柳公子已经在偏殿那儿等他,问他说好的在假山亭等,怎么话也没留一声就先走了,他挑眉:“我猜一定又是在途中遇到了什么娇滴滴可人疼的男孩儿女孩儿,兴许连魂也忘了,是不是?”
这位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一天更比一天小心眼起来。世子爷笑他:“当初你招蜂引蝶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这么小气过。”说着说着,脑中灵光一闪。
当初相思馆里,胭脂手底下有个丫头爱慕柳公子,就是形容娇俏妩媚眉眼长得有些像柳家大小姐那个,她的名字,似乎也是叫做银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