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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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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枝小时候曾有一次被父亲故意留在了家里。
六七岁的年纪,他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台电视机,放着什么剧已经忘了,应该是很好看的,因为当时淮枝一不小心就看进去了,忘了时间。忽然心血来潮想和谁说几句话,一回头——却是空荡荡,没一个人在身边。
人都哪去了?
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呆呆坐在地上,外面昏暗的太阳光笼罩下来,家具的影子被投射到地上。他太小了,整个人都被黯淡笼照。
他家很大,细听一会儿,没有一点声响,他便开始哭。
可父亲严厉警告过他不要哭,不要总是这么吵闹。
于是他又小声啜泣,将心里所有情感都压住,有点开心又有点惶恐——开心自己把情绪压制住了,惶恐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不见了。
“父亲.....淮子懿.......”
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总算是见到照顾他的阿姨,对方抱住他,眼一垂,嘴巴一动,好像怜悯的味道就出来了,说:“先生和小少爷去游乐场玩了。”
“.......”于是淮枝不说话了。
小小的他回头看客厅外亮堂堂的世界,低头再看地上参差不齐的影子,从那一刻开始觉得自己像被一只巨大的寂寞的兽捕获。
被人们遗忘。
*
淮尉坐在病床旁,等着淮枝醒过来。
淮枝睁开眼后,和他说了几句话后,淮尉便发现对方呆住了。
没有反应,只看着床头柜上的一盏白灯,嘴里念着什么。
淮尉附身过去,听不清楚,隐约捕捉到“担心”这两个字,便伸手过去,握住淮枝藏在被子里的手,想要安抚他。
可他发现淮枝在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在痉挛,便立马去找医生。
关上房门,他抬头就见对面靠在墙上的淮子懿。
“哥哥怎么样了?”对方迎上来。
淮尉犹疑一瞬,摇了头,“我去找医生,”匆忙走开。
这医院的走廊很长。
有悲有喜,蚊吟般的笑声,悲凉凄凄的哭喊声,淮尉觉得沉重,想到上次自己出车祸,父亲和弟弟们是不是也这般模样?
当时昏迷在病房里的是他——好像老天爷给他降下祸事,又怜悯了他,让他没能体会家人当初的绝望。
可一报还一报,淮尉现在是等在外面的人,病房里的那个是他弟弟。
是那个曾经说要接管他在公司的位置,却不是为了利益,只希望自己能够帮到家人,让父亲看到自己的淮枝——
他常常自厌,把自己的心藏起来,不对外表露情绪。
可也拙劣极了,别人和他说几句话,就会知晓他内心的七八成。
他的弟弟太孤独了,所以一面把人拒之千里,一面又盼望有人能进来。只要他看到对方,就会贴上去。
淮尉找到医生,带着人往回走,看到弟弟淮子懿站在房门口,要进不进的,“怎么了?”
“哥哥......”
淮尉有一瞬间以为对方是在喊他,但很快反应过来,眼神陡然凌厉,“出什么事了?”右手把门推开,身体往旁边一侧,带着医生急走进去。
看到房间里没开灯,昏暗得叫人压抑,淮枝蜷缩在床上,捂着脑袋,好像在发抖,明明没出声,却好像能听到痛苦的尖叫,像是有一把刀把他给劈开了,入目皆是大片大片的红。
淮尉想起弟弟左手上的伤——
连忙大步向前,要去看淮枝是否又伤害自己了,可当他一低头,却又正正好对上淮枝的眼。
清明的,迷惘的,“哥哥......”
*
淮子懿听到医生说病人很久没好好休息后,心里就想到一件事,去联系自己的编辑,问他都和哥哥说了些什么。
编辑好生无辜,把责任都推了个干净,说“没什么啊,就和他说了出版的事,他说自己要修改一下稿子,问我有没有截稿期,我说只要不是拖的太晚,都能接受。”
“这么说他最近都在写稿?”
“我哪知道。”
“你都什么时候和他联系的?他一直在线上吗?”
“嗯.....可、可能吧?”
淮子懿便怒从心头起,险些要把电话给摔了,但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从这一刻明白哥哥把自己折腾到入院,吃两种功效完全相反的药,他淮子懿有一部分责任。
于是淮子懿又想,如果哥哥知道其实是他联系的编辑,给他开了后门,会怎么想?
淮子懿踯躅在病房门口,看着床上清瘦的人影,不敢动。
他不是今天才知道哥哥得了妄想症,可哥哥上次犯病,已经是半个多月前了,他淮子懿在今天回想,居然印象模糊。他想那天诊所分开后,自己就回国参加签售会了,之后再回来,见到哥哥,他的表现正常得很,一时半会儿就不记得生病这事。
他紧盯着淮枝,忽然,发现对方的头发有点不对劲。
哥哥是个有点完美主义的人,这点从他写的文字就能看出来——他追求文笔,对用词极为讲究,这点挺好的,但读者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往往是依据他们能否与作者共情,感受到作品中蕴含的情感。
而淮枝的文章太过匠气,缺乏一点人味。
没错,人味。
这也是淮子懿和他最大的不同,淮子懿的文章通常情感充沛,或激昂或悲哀。
淮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本人性格内敛克制,写出来的东西总是无法让人共情,读起来会有些别扭。
当然,淮子懿并不想评判哥哥写的东西。
他凝视着哥哥的头发,没有看错,有一簇被剪短了。
是哥哥自己剪的吗?
淮子懿大步向前,却不是找淮枝,而是喊了淮尉,说:“大哥,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他到底是觉得自己私自去找编辑帮忙这事,会让淮枝难过,想和家人坦白从宽。
*
淮枝吃了药,渐渐平复心情。
他先前有些失态,清醒过来后便感到了尴尬。
不知所措地一个人跪坐在病床里,看着周围雪白,心想还好哥哥和淮子懿都不在,刚刚自己一定是吓到他们了。
打算趁这段时间想好待会儿见上面,要和哥哥说些什么。
哥哥来澳洲是为旅游的,不是要为他淮枝的精神病而劳心费神。
接着,淮枝又看向自己的左手臂,只见上面纱布换了新的,看来确实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了。
医生会延长他的住院日期,不让他走吗?
但他的稿子.....
他还欠着编辑的稿子,还没修改完怎么办?
淮枝便感到了烦躁。
拿起手机想试着在上面写作,但这时,看到万文宣发来的消息。
问他去哪了。
说起来,今天是几号?他们应该没有失联很久吧,万文宣不会知道自己住院了吧?
淮枝犹疑着,不知道怎么回复租客才好。
这时,对方却心有灵犀似的,打来一个电话。
“喂?”
“你在哪?”万文宣说。
“我.....我在哥哥那里,他们过来悉尼了,我....我之前有告诉你吗?”
“没有,”万文宣心想他怎么会不知道,淮尉过来悉尼这事,还是自己告诉淮枝的。
“哦,那....你现在知道了,我要和他们待一段时间,先不回家了,暖气的话,你爱开就开,不用担心电费。”
他现在不抠门,不心疼每个月要付的高昂电费了?万文宣是个怕冷的,听到淮枝这样说后,便知道对方记忆混淆,一定是在外面经历了些什么,觉得心虚,对不起自己。
但有什么好心虚的。
万文宣在下一刻推开病房门,拿着手机一眼看向惨白灯光下的人:“房东大人。”
他每次这样叫他都事出有因,气势汹汹。
果然见到对方惊慌失措的脸后,便笑一声:“你又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
“手怎么了,”万文宣一在他身边坐下,就强势发问。
淮枝不说话,呆住了,好像想不明白怎么这人就出现在自己身边,是幻觉吧?
他疑幻疑真,想探头去看万文宣有没有影子,会不会是哪里钻出来的鬼,又或者是他心里产生的幻象。
可万文宣和他挨得很近,坐在床边,自己一动,很可能会和他碰到一起。
淮枝心说自己胆小这毛病是改不了了,不敢过去,不能验证他是不是真人,很正常。
原谅自己吧。
别再自厌了。
可万文宣这次不放过他,“手伸过来,我看看。”
淮枝不动。
“以为我是幻象?”
他还是那么了解他,被气笑了,竟是说:“上次你以为我是假的,不也挺自然的?甚至得寸进尺干了好多事。这次怎么这么谨慎?”
好会说话,这冤家果然就是来折磨他的,淮枝说:“你是真的吗?”
“我是。”
淮枝听着,便把手伸过去,万文宣将其握住。淮枝觉得他的手有点冷,是从外面进来,被风吹的?今天这么冷吗?淮枝想着,一时间忘了去感慨他出现在医院里,是知道自己住院了,只又抬起另一只手,想把他的手裹住。
万文宣说:“我快三天没见到你了,给你发消息不回,迫不得已去问你哥,才知道你住院了。”
万文宣顿了顿,淮枝瞧着他的面色,发现不是责怪他,反而像是在自己做检讨,万文宣看向淮枝手臂上的纱布:“等一个人的消息,那滋味不好受。”
“那是你应得的,”淮枝听着心里挺舒服的,嘴上就要不留情面。
万文宣把手松开了。
淮枝一急,想要留住。
却在下一瞬被他握住手指,和他十指交握,万文宣问:“什么时候弄伤的自己?”
淮枝不说。
“医生说起码有四五天了,是我和你吵架,跟你说淮子懿被海关扣押了的那天吗?因为内疚,觉得对不起你弟弟,所以自残?”
“不是。”
“还有个什么原因?”
你嫌弃我了,淮枝的眼睛说红说红,好像立马冲进无数蜘蛛,在里面织网,红色的蜘蛛网。乌黑的瞳孔一转向万文宣,那些蜘蛛网便好像罩了过来,把他们二人困住。
“你来干什么,”淮枝说。
“来当保姆?你哥说你很久没吃饭了,我就过来给你送饭。”万文宣说。
淮枝便看向他周围,没找到饭盒,“在哪?你才不是保姆,每次你在家做饭,都不会把灶台擦干净,是我给你善后的,灶台上的油都结块了,也看不见。”
“你要吃吗?”万文宣不置可否,转移话题。
避重就轻,于是淮枝便不高兴,但很快被哄好——面前人在下一刻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饭盒。
还挺精致,被一块蓝紫色的布包着,应该里面装了不少饭菜。
“你自己做的吗?”淮枝轻声问,心里屏了一口气。
“不是。”
“那你带过来干什么,我可以吃医院餐的,我有很多忌口,”他真是情绪大起大落,忽然就恼怒起来,却也口是心非的,把饭盒抱在怀里。
“不想吃的话,还回来?”万文宣忍俊不禁。
不要。
“你真的不是我的幻想吗?”淮枝自顾自地打开饭盒,吸吸鼻子,似乎想用味道来确定面前人的真实——他自清醒过来后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明明上一刻还在家里切菜,在电脑前看着文稿,突然就到医院来了。
而且还见到了不存在的哥哥.......
淮枝回想起刚才碎片的记忆,悚然一惊,悄悄望向周围——他其实是第一次到医院来,之前去的都是诊所,而且做的是心理问询,不像现在这样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四周都是惨白的墙壁,很安静。
“上次你半夜发烧感冒,也是这样一个人待在医院里吗?”淮枝问。
万文宣愣了一下,“哪次?”
淮枝不说话了。
半晌后才有些不情愿地说:“之前我们去看电影,你把你朋友带过来的那次。”
“什么?”万文宣真是了不得,在淮枝的瞪视下,才想起来这事,说:“我那天没有住院,打吊瓶的时候旁边坐了几个人。”
淮枝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觉得万文宣也不是真记得这事,只是在敷衍自己,于是就评判道:“贵人事忙。”
“我是贵人吗?”万文宣说。
“那我希望自己是你的贵人,可以让你早点康复。”
*
淮枝坐在床上,拿着筷子吃饭。
因为身边坐着那谁,他害怕自己会出糗,把饭菜掉到被子上,所以吃的那叫一个乌龟速度。
万文宣看着,便站起身来。
淮枝立刻开口:“你干什么?”
“出去走走。”
“哦......”
拿着筷子,不理他,低头瞧着自己面前的饭菜,有红有绿,还有黄色——讨厌的姜丝,淮枝的食欲忽然大幅降低。他用余光瞟向右边,似乎是想找到谁的身影,但那人不配合,不让自己进入他的视线,于是别扭的人心里便有火气,迁怒似的看向自己放在一旁的饭盒盖子——想把它拿过来,让这饭盒完璧归赵!
可在这时,有一个人说:“把它吃完。”
他还没走吗?
淮枝意识到这点,鼓起来的脾气就又像一个气球,被一根针给吹破了。
但他是个倔强的,并不想输给对方,闷声说:“不要。”
“我出去倒点热水,你吃完饭后就要吃药了,”万文宣看着坐在病床上的人,“我不走,清楚了吗?”
谁管你走不走,淮枝很想说这话,又怕自己太过分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答了句什么,很快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还是不确定万文宣到底是不是个活人,还是觉得对方是只鬼,从他心里生出来的鬼。在吃完盒饭后盖上盖子,在床头柜那儿敲了一下——
咚。
好一声响,一旁的灯跟着震动。
光影之间,好像神魂归位。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嘴角万分珍重地往上扬起。
还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