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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相逢 ...

  •   启明历1984年的龙淮,没人知道战争要爆发,也没人知道灾祸要临头,人们只是唱歌、跳舞,酒液翻倒,街道上的欢笑声昼夜不息。而在下城区某处供行人避雨的骑楼下,徐蔚,一个极普通的十九岁女孩子,正抬起那双有着浓长睫毛的灰眼睛,向着天边远远望过去。她随母亲搬到龙淮这个联盟最大的金融离岸港口已经一年,但对于亚热带地区动不动就下起来的暴雨还是没办法习惯。数不清是第几次,她忘记了带伞,换把新的钱不够不说,打电话回去又准挨一通说教,索性捻着刚买来的打火机在骑楼下发起呆来——她母亲烟瘾很重,先前买的那只已经空掉了。
      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浓灰的云聚在天边,于是整个世界彻底的黑下来。徐蔚拍了几下蚊子停住动作,她思量着是否应该快点回家,手上却无意识的摆弄起打火机来。
      开关弹动,火焰跃起,徐蔚的目光落在淡蓝的焰心上,某一瞬间她几乎想到许多事,然而这些模糊的片段很快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缓缓游弋的虚无。
      “小姐,能借个火吗?”
      清丽沉稳的嗓音让徐蔚慢慢回神,她看到一缕柔顺垂下的棕色长发,末端微卷,落在黑色的缎面吊带前。陌生的女人抬起脸,露出对波光潋滟的茶色眼睛,一根细长的薄荷烟正含在两瓣工笔样式的薄嘴唇上,像个突兀又明快的标点。
      徐蔚下意识的感到脸颊一阵火烧,并非所有关系的发生都需要经历与事件的积淀,就像现在,天上地下的雨水浩荡奔流,她在顷刻间被陌生人致命的引力拽入黑洞。
      心脏蹦跳着拍打胸口,徐蔚捏着打火机的手不自然的收握,几秒钟后才慌张的重新将开关按下,橘红的火焰升腾起来时对方轻声道谢,随即自然的凑过去点燃,烟头明灭闪烁,陌生女人撩开长发侧过头去,徐徐朝着廊外呼出一股清甜的薄荷味烟雾。
      “雨下的真大。”陌生女人突然说,语调漫不经心如骑楼外夹着水汽的冷风,徐蔚不确定是否在对着自己说话。
      “是啊。”她附和道,有些窘迫的蜷缩起手指,尽可能摆出稀松平常的样子,但这样近的距离,还是不可避免的被人瞧出了端倪。
      “你忘记带伞了?”
      “啊,当时没想到会下雨,”徐蔚的脸颊彻底熟透,她攥住衣角,下意识的想要让自己的辩解更圆润一些,“再买一把的话太浪费了。”
      “拿我的伞吧,反正前面就是我家,不用淋雨,你明天记得还我就好。”一柄纤细的黑色长柄伞被交到她手里,帆布面浸了雨水,摸上去有些凉,徐蔚却像握了一把火炭似的,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忘记自己怎样结束对话,道了谢,磕磕绊绊穿过几条街返回自己和母亲现在的家,弄堂狭窄逼仄,只在弄口有一盏昏黄路灯,徐蔚走着走着就被邻居堆放的杂物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她将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她母亲依旧坐在电视机前的摇椅上嗑瓜子,见她进来便劈头甩过一句问话: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
      “外面下了雨,”徐蔚将打火机放在她母亲手边的小桌上,慢下嗓子压住心里隐含的火气,“路灯还坏了,根本看不清。”
      “那你不知道打电话回来?”
      “打电话回来你肯定不接,再说我又不是白挨骂的。”徐蔚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门一拉,将母亲一唱三叹的埋怨挡在外面。
      她太知道那些抱怨是什么,不外乎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保胎的艰苦,以及做女儿却憎恶婚姻的念头。徐蔚从小没见过父亲,跟着母亲历经各式婚姻,早已对嫁人生子的结局灰心丧气,可偏偏母亲总以为她是疯了,或者精神不正常,于是每当两人起了口角,这档事便跟着眼泪和叫骂滚出来,滚到所有人彻底腻烦为止。
      当然,徐蔚也有自己的方法,她捧着换洗衣服开门出来,满不在乎的把莲蓬头开到最大,水声和雨声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夜晚成了最好的润滑剂。徐蔚将洗发露搓出泡沫,抹在自己的头发上,她单薄的曲线在灰蒙蒙的梳妆镜中再也无处遁形,瘦削,甚至纤弱,长期不够宽裕的生活足以生长发育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徐蔚猜自己还算高挑的个子多半是父系基因的结果,这就是最大的幸运。于是她拢起湿发,转而朝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
      收拾清理花了她不少时间,等到徐蔚重新拿起手机,才意识到收件箱已被未读信息填满,她默念着抱歉,点开来,想起自己留给陌生女人的电话号码。
      “文琪。”
      “我的名字。”
      紧跟着是一串精确到门牌号的地址,徐蔚无意识默读两遍,胸口涌起一股莫名温柔的畅然。平心而论,她对对方的好感畏怯又大胆,关乎性别,关乎处境,关乎心里无数处难解的疙瘩,但她还是在犹豫了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徐蔚:社长,你说的那个工作招聘确定是在明天开始吗?
      汪旭宁:是啊,怎么了?
      徐蔚:没什么,就是确认一下,谢谢社长。
      这么反复确认总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徐蔚不自在的翻了个身。汪旭宁是她所在社团的社长,个子高学习好,有张年轻得似乎能放出光芒来的脸,为人也同样的热心肠——徐蔚到学校报道那天手机突然没电,汪旭宁便将自己的充电宝借给了她。
      优美不失缱绻的开头,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期盼着两个人发生什么实质性关系,甚至包括她的母亲。然而徐蔚在汪旭宁身边只感到紧张与深深的不自在,她从未幻想过自己投身于对方的怀抱,两人拥抱亲吻,做尽一切恋人应该做的事。汪旭宁家是体面的中产阶级,父亲做律师,母亲是政府雇员,周末时一家三口同游学校,漂亮得像是从水晶球里走出来的一般。徐蔚忍不住想起自己家狭小的房间,充满裂纹墙角已经滋生起霉菌,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已经残损的蝴蝶标本,远看固然是美丽的,但近看便只显得黯淡而凄怆。尽管这不是全部的理由,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她不开口,汪旭宁也很识趣,只是朋友般热心的给她介绍起长期兼职——即使考上龙淮大学的奖学金,徐蔚的生活依然难以称得上宽裕,除非她的母亲突然交上好运,给她找一位有钱且付得起责任的父亲。
      至于这位父亲到底看上了母亲还是女儿……那就天知道了。
      竭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徐蔚竖起耳朵趴在房门口潜听,毫无意外的是社会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平板、单调、缺乏起伏,其实徐蔚对政治既没兴趣,也不敏感,然而母亲再困窘也要订报纸,四四方方的一摞,压在鲜牛奶瓶子底下。
      “你外祖父就是死在不看报纸上了。”母亲这么告诉她。
      外祖父到底怎么死的,徐蔚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每天会被迫看一小时的社会新闻,战争、饥荒、感情纠纷,种种她看得懂又看不懂的表格和数字罗列在小小的屏幕上。徐蔚总是为上面的东西感到恐惧和新奇,庞大信息流涌入时带来酣畅的饱足感,所谓遥远的东西也没有这样糟。
      但不知怎么,今天母亲没有提到新闻的事,连最爱的肥皂片也看的心不在焉,徐蔚知道她心里还是有气,但想到明天出门的事,还是尽可能平稳的开了口:“妈。”
      母亲放下遥控器:“怎么了?”
      “我明天有社团活动,可能要回来晚一点——社长在龙淮艺术中心申请到了表演名额,我是唯一会弹钢琴的。”徐蔚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燃烧殆尽的烟头在冷水里沉沉浮浮,她没来由皱了皱眉,将视线挪开。
      提到龙淮艺术中心,母亲的神色立即缓和了,“这样啊,那你去吧,过六点没关系,穿好看点——那件蓝色荷叶边的裙子我看就不错,记得多笑,多和人打招呼,别一天到晚都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
      “我看小汪就很好,人家也对你有好感,你怎么就不知道抓住机会呢?”
      又来了,徐蔚没搭腔,有点直接摔门走人的意思,可惜母亲的语速更快,“把冰箱的牛奶拿出来热了,别说天天喝喝腻了那种话,对身体好。”
      “哦,马上。”
      她当然不会喝,即使全部倒掉也不会,徐蔚在咬牙切齿间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其说是在反抗母亲,不如说是现在的生活,空白的笔记簿,被严格管控的电话,困窘苍白的钱包,一切,徐蔚感到自己被牢牢扼住喉管,她想要迈开腿奔跑,却发现早已深陷泥泞。
      于是她伸手握住牛奶锅柄,小半锅腻人的白色液体倾泻而下,跌入窗外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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