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番外]临渊》青*

12、第十章

　　慕容明珠睡到中夜，被一阵阵野兽的呼号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上方是一望无际的晴朗夜空，群星璀璨月如玉盘。山间的凉风吹在脸上，更增了几分清醒。无意中一转头，发现另一旁的草垫上竟空无一人，不禁脸色陡变，立刻坐起身来。
　　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在深山老林里，那家伙一个人能去哪里？可别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心里关注忍不住要去寻找，好在此刻篝火尚未全熄，慕容明珠折了根粗点的树枝，点燃了充做火把，借着微弱的火光前去寻人。走了没多远，忽听见山路转角处传来树叶扑簌簌颤动的声音，他几个跳跃赶过去，见一个白衣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矮崖上，却不是石惊天是谁？
　　“出了什么事？”四处仔细端详，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石惊天猛然回头，看清了来人是谁后才放下戒备，摇头淡然道：“没什么，我只是睡不着，所以起来到处走走。”
　　虽然光线不强，但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慕容明珠发誓自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明所以的慌张。他心下犯疑，但并未出口相询，而是顺着他的话道：“还是回去吧，我们这次出门要要务在身，若是被敌人发现落了单就麻烦了。”
　　石惊天点点头，跟他回到了空地。此时山风比傍晚时更烈，慕容明珠往火堆里添了些柴枝重新点旺，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石惊天抱膝默默坐在一边，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能看到上面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的毫无表情，连眼神也是飘忽的。慕容明珠也无心再睡了，两人就这样不做声地对坐了好久，气氛显得十分压抑，终于有个人忍不住开口了。
　　“照这样赶路，不出三天就能到沅县了。”说话人低头用粗枝拨着柴堆，聆听着其中木材爆裂的毕剥声，“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那伙人的巢穴。”
　　如预料中的一样，没人应答。慕容明珠也不以为意，仿佛是为了排解寂寞似的继续自言自语：“说起这个什么玄青宫，以前从没听乐先生提起过，武林中也几乎没人见过……唉，真好奇他们的来历。”
　　“……看守者。”
　　“……诶？看守什么？”慕容明珠诧异地抬眼，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出声，而且说的话还如此奇怪。
　　石惊天闭上眼睛没有看他，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缓缓继续道：“……宝藏，价值连城的宝藏。世人有个传说，玄青宫的先祖是前朝户部掌理国库的侍郎。昔年五胡乱华，匈奴人刘曜攻破长安，欲杀晋帝司马邺。皇帝在蒙难前，将宫中的所有财物珍宝汇集一处，命人去藏在一个极密的地方，以作为将来子孙重起之时的饷银军资。后来司马家南迁时来不及带走这些东西，就将藏宝所在画成一图刻在玉圭上，并与看守人约定，日后但有后人凭此信物前来取宝，须尽付所有不得拦阻……”
　　慕容明珠愈听愈奇，身体前倾聚精会神。他顾不上疑惑为何石惊天会知道这些事，只是觉得对方形容得十分传神，就像是在听说书人讲故事一样有趣。
　　“司马氏统一三国乱世，自各国皇宫中得取金银玉皿无数，尤以那枚秦皇的传国玉玺最为珍贵。珠宝尚在其次，历代都在传言，谁能取得那枚玉玺，就可号令群雄，位及至尊，一统天下。”
　　“传国玉玺？不是我朝太祖皇帝在兵变时由后周柴家手中得到了吗？”
　　“据说那是隋唐年间的仿品，真正的玉玺早在晋末就不知去向了。”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话……这宝藏若是哪天被人发掘了，岂不是会天下大乱，引发无数人争相抢夺？”慕容明珠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神秘的传说里了，皱眉沉吟：“失落近千年的玉玺，还有那么多金银财宝……”
　　“用不着等到发掘，光传言就足以使大多数人飞蛾扑火宁死不回头了。”石惊天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慕容明珠还是听出了些许惆怅和无奈。
　　“你怎么会了解得这么透彻啊？”他好奇地托住下巴，侧头认真问道。
　　石惊天避开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我也是曾经有缘听一位武林前辈讲的，至于是真是假也不清楚。或许这只是无聊妄人闲来无事编出的笑话罢了。”
　　“这样啊……”慕容明珠泄气地垂下肩膀，为这个新奇的话题这么快就结束感到有些遗憾，他无意识地将手中树枝折成一段段扔进火里，口中喃喃自语：“我倒希望是真的。”
　　“怎么，你也对那些宝藏动了心？”
　　“宝贝什么的我才不稀罕，只是想亲眼见识见识那个秦皇传国玉玺。”
　　“这么说慕容大人胸中志向倒还不小，不甘心做那身怀万贯的富家翁，只一心想念这万里江山。”石惊天眯起眼睛，嘴边扯出一丝嘲讽。
　　慕容明珠哈哈大笑，用力摇头道：“你太抬举我了。做皇帝有什么好？整日价地忧心别人是不是会取代自己，没有亲人良伴，一辈子都活在钩心斗角之中，哪有我这山野小民自自在在来得快活。”
　　石惊天闻得此言，不禁楞在当场。
　　“从小我就听先生讲那些乱世叠替的故事，要是能真的看一眼传说中的圣物什么样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不过啊，所谓的传国玉玺说起来能让人号令天下，好像是天赐祥瑞。依我看哪，这玩意儿在王朝盛世倒可锦上添花，一旦气势衰败，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此话怎讲？”
　　“当年汉末大乱，董卓凶残犯上，逼得汉献帝无处可逃，洛阳城破家亡，还不就是因为觊觎玉玺而起祸。那长沙太守孙坚，原本是雄踞一方的豪强，由于得了玉玺遭犯众忌，到头来竟致尸骨不全。袁术若是不得玉玺，也不至于落得众叛亲离的地步。”
　　他谈得兴起，直到说完了才发现石惊天在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仔细打量他，表情有些惊异，也有种说不出的感慨。慕容明珠尴尬地挠了挠头，脸色微红：“我又忍不住胡说八道了，还望你不要见笑。”
　　“不不，是在下失礼。”石惊天收回目光，低头抱拳：“慕容大人见识超卓，令人钦佩，下官岂有笑话之意？”
　　被夸奖的一方颇有些害羞，他想起了当初在学习这段历史时，十岁的自己的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以为会被先生取笑一番，不料乐韫听罢却良久没有言语，神色瞬息变幻，似凄然又似怀念，末了还抚着自己的头发长叹一声。弄得他一直如堕云里雾里，直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其中的缘由。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万事皆有因果。若无乱世争端，又岂见豪杰辈出？我曾经跟先生说过，身为吴地后裔，只恨生晚了几世，不能亲眼得见当年那些先人驰骋江东的身影。”说到兴奋处，忍不住将手中折断的树枝当作暗器飞出，力道深厚，一根根地钉在对面的树干上。他对那些少年英雄的传说甚是向往，前些年下山游历经过苏州时，还特意去陆公祠堂拜了拜。他虽然厌烦官场，但若是能像这位昔年的丞相大人一般，做到出将入相流芳千古，也不枉来名利世界中走这一遭。
　　石惊天坐在一边听着他大发豪情，此刻静静地插了一句：“只可惜陆逊此人，完美一世，晚年卷却不慎卷入宫廷内斗，落得被贬忧死的下场，不能不说是种遗憾。”
　　“是啊……先生也曾经这么跟我说过，自古以来权无二主，患难时刻还可，一旦安乐稳定了就不免要生异状。那些所谓的君臣相依齐心扶持，只不过是读书人一种美好的妄想罢了。”慕容明珠叹了口气，神色惋惜：“若孙权后来不登帝位，两人最后未必会反目成仇。真想知道他逼死跟随自己几十年的近臣时，心底是否有过不忍。”
　　“慕容兄这就过分认真了，自古以来所谓天威难测，你我若能猜透帝王心思，也不会坐在这里了。”石惊天微微一笑，口气不以为然：“还是不要自寻烦恼了。”
　　“你指教的是，我也只不过是忽然想起，所以顺口说两句而已。”
　　“指教不敢当，其实在下读书时也曾有过此等联想。上位者的想法无法揣测，然而同为臣民，倒是细究过另外一人的想法。”
　　“石兄有何观点不妨名言。你说当年那位丞相，为君王劳苦了一世，忠心耿耿，到头来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他死前会不会觉得后悔呢？后悔自己选错了人。”
　　“君子一言既出，岂能再有回头之理？虽说皇帝喜怒无常，最后的手段残忍，然而毕竟曾给过臣子最坚定的信任和赏识，让他有了施展才华的契机，得到了无数人穷尽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的名望和地位。我想……”石惊天陷入沉思，正想着该如何表达明白，无意中一回头与慕容明珠的眼神相对，两两相望之下心头忽地颤抖起来，头脑晕眩，神智恍惚中忍不住冲口而出：“……绝不后悔。”
　　“……什么？”
　　“……或许离去时有过不解、怨恨和遗憾，可对方终究是他心甘情愿辅佐一生的君主。若是否定了他岂非也等于是否定了自己的全部人生？所以我想……”石惊天收束心神，垂下头避开慕容明珠的脸，“纵然伤心至甚，对于曾经的选择，却是至死不悔。”
　　话语消失在风中，双方都觉得心情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慕容兄对这些曾经的南朝名人如此关注，刚才也听你说是吴地后裔，不知道家乡何处？”觉得气氛有些不舒服，石惊天赶紧换了个话题。
　　“虽然我是在京师出生的，但我爹娘都是祖籍苏州，而且我从小在雁荡山中学艺，所以对这片土地感情较深。不过先生总是说我行事粗疏，哪里有半点江南子弟的风雅？”慕容明珠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你呢？莫非也是姑苏人士？”
　　“不，我是在塞外长大的。”石惊天否认，见慕容明珠一脸惊异不信，不禁展颜笑道：“你觉得不像么？”
　　慕容明珠摇头：“是不太像。我向来只道边疆乃蛮荒之地，哪知道竟有兄台这般俊雅人物。”
　　他的语气极是诚恳，显见是出自真心赞美。君子之间诸如此类的夸赞原本是很寻常的事，石惊天与他相交日久，知道他生性直率，有什么便说什么，绝无故意调侃的意思。但不知道怎么的，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却忍不住让人有异样的感觉，联想起当日酒楼初遇之时对方呆看自己的情景，更是脸热心跳，不得已将头扭到一边。
　　幸好慕容明珠并未发觉他的异样：“说了这许久，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天就要亮了。不如再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吧。”
　　“也好。”
　　两人分别躺下休息，经过这一次长谈后，觉得彼此的距离似乎比先前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