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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心动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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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镜时的存在感摆在那里。
他个子很高,天然就能攫取他人注意力。
跟清语一样,他吃起东西来有种富贵闲人的懒散劲。那么鲜的鱼骨豆腐汤,林二姨给他盛了一碗,他竟然只喝了两、三勺。米饭也吃得少,夹的多是牛肉和几样素菜,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嚼。垂顺的头发落在眉际,是水濯过的黑亮。
应该是刚冲过澡。
他话不多,但几位长辈的闲谈,他会稍作参与。
比如。
樊奶奶说:“刘家上回说媳妇弄了家Bistro,是不是送过餐过来?”
林大姨说:“对啊,就前天。不怎么样,没我做得好,咸的咸淡的淡,我让小黄带回家了。”
小黄是樊奶奶的司机。
骆镜时点了点头:“符合他们家一向的水准。”
樊奶奶似想起什么,不用开口林大姨就了然,“已经摆拍过了,返图无忧。”
樊奶奶给林大姨比了个拇指。
聊到别墅区难搞的业主,樊奶奶问:“D区那边闹了几个月的人工湖开工了?”
D区是香湖别墅区的二期,定价要低一些,基本看不到湖景,那边的业主不满,造也要造一个。
骆镜时:“昨天路过,挖掘机到位了。”
樊奶奶转脸,林二姨接过话:“隔壁家说看过效果图,有点普通呢,不知道建起来之后还会不会改动。”
骆镜时说:“就一池塘。”
盛徽注意到清语翻了个白眼,桌上几个女人齐齐无语叹气。
樊奶奶干脆把话题转他那:“岑扬和区长家的千金好事将近了吧?到时会请你去做伴郎吗?你年纪也不小了,主动去沾沾喜气。”
“我对他的私事不清楚。”他这会儿又不点评了。
“你跟岑扬不是好朋友吗?”
“生意伙伴而已。”
樊奶奶不满意,说:“年轻人不要这么冷傲。”
骆清语低头笑了笑。
盛徽坐直了些,肩臂舒展开。漂亮肉慢腾腾转过来朝她招手,她盯准一片红润肥美的,精准夹起,送进嘴里。
刺身的雪花纹理触口便散开,带着丝丝的鲜甜和奶香,舌头仿佛跟着一起融化。
“清语,你也是,应该跟同龄人多交流。”樊奶奶冷不防开始雨露均沾,“小徽就很好,学习实践两不误。清语性子不太主动,你有空多跟她聊聊天,跟她讲讲,你的生活多么丰富多彩。”后两句话笑笑转向盛徽说的。
盛徽在沉浸在刺身那种绵软的包裹之中,快乐地点了点头。
完了瞥见清语面露难色,即时改口:“其实现在大家有很多生活方式可以选择,开心最重要啦。”
“像你这样笑容灿烂、有活力多好。”即便是曾叱咤风云的大总裁,面对自闭孙儿时也是个操心的奶奶,家里自是不用孙儿赚钱贴补,只怕她不能享受大好年华,“清语,你快乐吗?”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骆清语想说,人生的终极意义就是没有意义,又何来快不快乐呢。
但终究,她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刺身又转了一圈,这回盛徽尝了片瘦一点的,仔细品咂其中区别。
很鲜,更接近“肉”的口感,有丁点微妙的酸。
这就是金枪鱼呀。
盛徽自知见识浅薄,蹭这一顿饭,满足好奇心的同时,又滋生了小小的羞耻,好像抓不到的痒。
她下意识抻了抻眼皮,一时忘了眼不见为净大法,那张清晰惊艳的面孔猝不及防进入眼帘。
身体里某跟神经倏地一抽,胸口咚咚响。
唉,她暗自叹息。
还是见识太少,只要见的帅哥多,一定就能免疫。
加油,小盛!
可就是不小心看了这一眼,被骆镜时逮到了,包括她很快就若无其事地转开眼。
就是心虚。
下午,骆镜时从路演厅出来,遇到了一瘸一拐的陈子业。对方叫住他,递来殷勤的笑脸。
上回在家里聊了几句,这次若是不作理会,有违人设。
陈子业说自己在这边刚结束一个面试,骆镜时避免给无关紧要的人搭梯子的机会,略一点头,问他腿怎么了。
陈子业说:“腿没事,是脚指甲伤了。上一个女朋友太泼悍,被我甩了。”他一脸无奈,“她当然放不下我,但我说不行,我们实在不合适,结果她就发疯弄伤了我,唉。”
骆镜时有些惊奇:“哦?上回不是还好好的?”
“呃,就是在那之后分的。她以前哪见过那样的场面,什么都不懂,我发现我们差距太大了。”
说的是在樊致知派对那时。
那天骆镜时从外面回来,习惯性先回自己那冲个澡,然后就想去看看那缸鱼。家里很吵的时候,他总是想跟它们待一会儿,可能因为,无论外界如何,水族箱里的世界永远那么安静。
哪知鱼还没看到,先见一对鸳鸯在嬉戏。
他们还算有分寸,没有太出格的举动,不多时就分开。知道那男孩往回走会碰上,骆镜时完全没有避开的打算,于是抓到一个面色乍红的小青年,对方支吾挠头,向他问好。
他起了闲心,还真跟对方聊起来。
“我记得你,刘洋的同学?”
“对!我们是高中同学,我叫陈子业,现在在师范大学的体院,足球运动专业的,在省里的比赛拿过冠军。”陈子业想起少了个拍马屁环节,马上补道,“我就来过两次,哥你记忆力真好,不愧是大神!”
骆镜时微微笑:“拿过冠军,厉害啊。”看了眼走廊方向,随意问道,“带女朋友一起来玩啊?”
“啊不不……我是说,我们不是一起来的,我也是才知道,她在给樊总做兼职呢。”
“哦,这么巧,那你们很有缘分了。在一起挺久了吧,看着感情很好。”
陈子业胸膛鼓起来:“不久,这学期刚认识,几天就拿下了,哈哈。”
……
前后串联,一切昭然若揭。
“奶奶不尝尝今天的刺身吗?”
骆镜时手放在转盘上,那盘红润光泽的生鱼片就停在樊奶奶前方。盛徽被樊奶奶安排坐在自己和清语之间,金枪鱼刺身相当于也停在她面前。
那手按压转盘的同时,好像也按住了盛徽。
体验了小小新事物的兴奋劲儿,如风中蜡烛,忽地被扑灭了。
满满一碟,只夹了两块,应该不至于失礼吧?
盛徽低下头,小口吃着米饭。
闻言,樊致知女士露出丝丝可惜,不过很快被欣慰取代,轻轻拨动转盘,“最近在喝小徽的陈皮枸杞茶,很有效果,我先忌口一阵。”
骆镜时就收回手:“您看着精神确实比之前好一些。陈皮枸杞,具体是什么功效?”
他的座位也跟他那幢小楼一样,跟所有人都隔了距离,在温馨的家庭餐桌上营造出了一对五的阵势。也许是因为高大的体型、冷淡的气质或是说话的节奏,即使他面上带着薄薄的笑,问问题的时候仍然透出隐约的强势。
盛徽抬眼,告诉他:“理气健脾,滋阴润肺,我妈妈说的。”
“总之我喝了几天,觉得胃口也好了,睡觉也没那么憋气了,就说明对我有用,别管那么多理论的东西。”樊致知不喜欢骆镜时把这套面孔带回家里,堵住了他细究的话头。
骆镜时觉得好笑,一个几十年不见的旧识的孙女,说白了不过是个陌生人,就值得奶奶这么维护。
不得不说,小姑娘是有点厉害的。
奶奶前段时间总说不舒服,体检又没什么问题,他就猜想她只是还没适应退休的生活,一面对公司放心不下,一面又强迫自己放空间给后辈,脑子天天打架,身体能舒畅到哪去?想来想去,合理化归咎于某些旧事执念,转移了注意力,自然就放松了些。
而这小姑娘,看来也捋清了这脉络,还能投其所好,知道老年人对养生保健难以抵抗,顺势拿了些有的没的来。
乖巧懂事,热情伶俐,补足了奶奶在自家儿孙这找不到的天伦之乐。
就为这点时薪?
人心苦不足。
“看来盛同学的母亲是位专家,能不能也给我看看,我适合喝点什么?”
臭德行。
樊致知刚要开口赶他,就听到盛徽说:“不是专家,只是有些经验,很有限的。而且,我妈妈一般是给中老年人看的。”
骆镜时笑了笑:“刚好合适,奶奶也说我年纪不小,离中年不远了。”
一桌人把咀嚼都暂停了,骆爷爷被呛到,掩面咳了几声。
盛徽还有什么话说?只得睁大眼睛,装傻充愣。
在骆镜时看来,这就是在装无辜。
跟那天伶牙俐齿呛他一样,大约也是掩盖叵测居心的方式。
装着正义凛然,其实并不高明。
他意外掌握了时间线,知道她可以随便跟陌生人接吻,丝毫不放心上,很快就轻易谈起恋爱,后来认识个有钱奶奶,来家里参加宴会,又迅速跟男友分手。
“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可能要劳烦你母亲帮帮忙。”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盛徽愣了愣。
骆镜时将无语当成默认:“那让清语把你名片推我?”
“哦……”盛徽想不到拒绝的理由,要不,待会儿装死不通过?
显然不止盛徽一个人觉得骆镜时的话术古怪中又夹带了谆谆善诱——清语已经瞬间执行了指令。而骆镜时也一秒没耽误地点了好友申请。
“通过一下。”他对着盛徽晃了晃手机。
列表里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头像,只见两只圆溜溜带黑点的小灯泡,仔细一看,原来是黑夜里卧着一只黑猫,它双眼如炬,长久地注视着一切,哪怕一切与它无关。
抬头,他高高地坐着,面上挂着友善的笑。
但从高而低的友善从来不是真正的友善。
盛徽直视回去,快速点了通过。
骆镜时笑意更深。
果然。
不装了吧。
陈子业说的分手原因不用信,虚荣挂在脸上的愣头青,嘴里能有几句不吹嘘自己的真话。
从那天在酒店泳池,骆镜时就知道,这人是冲他来的。
即使她并未因为加了他的联系方式出现丝毫的情绪波动,吃完饭后迅速告辞,两只手掌挥得那么迫切,也大约是因为她在坚持自己的人设。
“天黑了,我让小黄送你回去啊,打个电话他很快就到。”樊致知做老板一向慷慨。
盛徽早有准备:“樊奶奶,您忘啦,我有车!”
樊致知乐得哈哈笑:“啊,对对,你有车。那你路上小心驾驶啊,回到学校记得给我和清语说一声。”
盛徽再挥挥手。
她离开没几分钟,骆镜时的车也开了出去。樊致知听到动静,不禁眉头起纹。
两年前在跳蚤市场淘来的五成新捷安特成为盛徽近期的通勤工具。她仔细算过,学校到香湖别墅区的距离不算太远,地铁线路还有点绕了,不如她自己骑车过来,单程50分钟,省了交通费,来回还能刚好满足每日运动量。
在秋风吹起的时候,别墅区更换了部分绿化和灯带,夜里暖光亮起,给人温馨的感觉,好像在喝一碗苹果甜汤。
香湖在远处静谧着,但总给予几分清润在风里。
盛徽喜欢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散步,推着车走了一段。
忽有汽油味逼近,热气散开,须臾,一辆灰色轿车在她近处停下。
如果是爸爸的车,盛徽总会在几十米开外就听到动静。她在想,原来,昂贵的车子运行的时候是静音的。
车窗降下,露出骆镜时偏过来的侧脸。
盛徽想到了“天工造物”四个字。她咽了咽嗓,歪头跟他视线齐平:“我只是想散会儿步,我能骑回去的,不用麻烦你们。”
女孩的身形融进暖调的灯光里,眼睫扑簌像银杏叶在风里流连。
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很会笑的。
再柔软的光落在他脸上也会被切割出冷硬的明暗分界,眼镜的影子在他眼尾形成一个尖尖的夹角,盛徽不自觉盯着那里,因而发现他笑起来眼尾会微微下撇。
“我是想说,我这车子不方便载自行车,就算你累了,也再辛苦一下吧。”
盛徽对着潇洒离去的车尾目瞪口呆。
什么人啊!
是她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