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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十一) ...

  •   自她入宫,他身子大好。
      夏日的午后,原本闷热难当。珠帘半卷,看出去只一片郁郁葱葱,没有风,澹澹竹影里满是静谧。她忽然撑肘半起身,讶异地问,“怎么没有蝉鸣?”
      沉吟未决正待落笔的他抬起头,由不住放下折子,整个含章殿的人都被他支去拿了竹竿粘那吵人的东西,为了不打扰他们的安宁,却未料得她这样问。
      “不困了?”含笑问倚在榻上的她。
      她摇摇头,干脆就起来伸伸筋骨,对摆出那些半坐半躺,似睡似醒,或暧昧或慵懒的撩人姿态没有兴趣。这美人榻托角牙子,侧成书卷枕形,镶云描凤,实在讲究的可以,但躺上去似乎给人欣赏的意义大过真正的睡眠,于她还不如一块柔软的草地来的舒服自然。
      她来到御案边,对他做了个“你请继续”的手势,便开始自顾自研究那领龙椅上铺着的象牙席子。难以想象,这是把整根象牙煮软后,按纹路逐条抽取成牙篾,再织就成席的。难得的是始终能折叠自如,并不会断裂。
      他的目光转而深邃,声音却低沉柔和,“你想弄明白它,木兰?”
      “嗯。”她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知道么?”
      他审视她许久,才摇头,轻笑道,“朕是天子,‘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就是朕最大,又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却不笑,表情严肃,“此言差矣。你难道没听到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肯定至少有一样是你不知道的,”顿了顿,以拳轻点在心口,“这里。”
      他忽然觉得一口气喘不过来,接着看到她眉梢眼角那微微的、调皮的笑意,又仿佛大股的新鲜空气迎面兜过来,叫他吸了个饱。他十三岁封王,十七岁御极,弱冠前便铲除了一手扶他登位的权臣,政由己出,有多久......有多久没有这样心动的感觉,便似那初尝情味的青涩少年。
      可偏偏是她。
      他很费了番力气,才保持自己唇角的弧度不变,“哦?朕不知道么?”忽攫住她,吻下去。他等着她推拒,等着她别开头不让他触着嘴唇,那样就可以帮他克制住欲望,提醒自己这是佛狸的女人,一个既是玩物也是工具的女人,一个挑动人心同时也很危险的女人,可她居然没有!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躲闪,反而主动勾住他脖颈回应。他见多了后妃的温柔顺从、怩讷娇羞,甚至辗转承欢时也带了三分讨巧,却从未经历过这般自然、率真、热烈与奔放。
      他差一点就陷进去,还好内廷总管刘温隔着帘子报了句,“陛下,娘娘绘的图制好了,洪宝阁刚刚送来。”
      也就一瞬,他的大脑终于战胜了下半身,清了清嗓子道, “呈上来!”
      洪宝阁专发行官制的历书、舆图,民间则不得私刻拓售。那舆图足有五尺开阔,几不便舒卷。上面用计里画方之法标注了各地山川、河流等地貌,委实详尽。须知这是在古时,周天子分封诸侯都“以图正之”,舆图不但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意义,是国家主权的象征、疆域的凭证,在军事上还往往起到不可忽视的战略作用。他叫人将舆图挂起来,细细地看。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后怕,又越看越是欣喜,越看越是兴奋。亏得他的心思没有白花,亏得他得着了她。
      他现在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在那样优渥的条件、甚至是他的纡尊降贵下佛狸仍不肯答允将她嫁到南朝。她是特别的,独一无二。不管对一个帝王,还是对于一个男人。
      他蓦的转身,却发现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正瞅着他,仿佛对他的激动狂热有几分不解,又似乎感到几分有趣,后来干脆挪开碍事的奏章,坐在了御案上,那下面是宫阶,两只脚够不着,便荡啊荡的,荡的他心里那刚刚强压下去的热潮,倏忽就要翻涌而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暗哑而粗嘎,“木兰,到朕这儿来!”
      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突然就笑了。

      待到暮色初上,才有了风,只是微微的,却拂动那自屋顶倾泻而下的缃色烟罗,与壁上明珠柔和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如梦似幻。
      宋服循晋例,宽袍大袖,又那样重修饰,在细节上永远不嫌麻烦。衣物林林总总,加起来总有十来件,就这样凌乱地抛在地上。沿着床榻的一角,是她拖垂下来的长发,如云般委地。
      她先醒来,就翻过身趴在床边,伸手去捋那帘幔旁长长的杏色缨络玩。后不妨一只臂膊伸过来,将她转过来,手指轻轻擦过她被他吻肿的唇,目光不乏欣喜,“你,还是处子?”
      她笑笑,没半点不好意思,抓住他那只想再度逡巡过自己身体的手,“这也是我想问的,陛下以前不喜欢我么?”问得含蓄,可态度十分直率。
      他一愣,眼中的情欲稍褪了些,“你以前一直不肯入宫,直到......出了事。”
      她忽然一把将他推开就站起来,动作那样急,以至于随风荡起的沙幔裹住了身子,便索性转个圈借它遮挡住身体,才回头看他,毫不掩饰的怒,“你骗我!”
      他在心里轻轻喘口气,他是骗了她,比这要多的多。坐起身,探出一只手,“木兰,你到这里来,朕解释给你听。”哪怕对他最敬的母亲,最疼的小儿,也从没有这般耐心,甚至差一点就低声下气了。
      他知道她,哪怕他并不真正了解,她吃软不吃硬,哪怕再生气,到最后又往往心软。
      四目相视许久,她终于走过来,他如释重负,揽她在怀中,感到那肌肤微凉,多年的刻苦训练使得她整个身体结实而有弹性,抱起来,惹人遐思。
      她发怒时像只年轻母虎,可静下来又着实如猫般惹人怜。他不知不觉就说下去,假话不少,真话更多。
      “......父皇只对朕的嫡母、他早逝的糟糠之妻臧皇后情有独钟,连后宫之事都交给他们唯一的女儿,朕的皇姐长公主打理。他后纳的嫔妃纯粹为了传承皇嗣,并不对谁特别宠爱。”
      “太子就是那放荡贪乐的少帝,他虽不好,可总也是朕的兄长。那些顾命大臣自矫皇诏,扶朕登上大宝,嘿,可他们没想到,一转身,就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朕小时候学话晚,母妃急的直流眼泪,嬷嬷就劝她,贵人语话迟,说话晚是富贵之相......七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从此就怏怏的。兄弟们去玩耍,朕只是在窗内看着。母妃留了多少眼泪......她是那样慈和一个人,求了这只琉璃珠来保我平安。”
      琉璃自古以来是皇室专用,又是佛家七宝之一,既可求富贵,又能保平安,到得后世已基本失传。但她对金银玉器等本来就不感兴趣,只以为是颗佩在身上好看点的珠子,危急时亦可拿来通财。没想到他却自贴身香囊里取出鸡蛋大小一枚宝珠,流光溢彩,魅惑着人的眼球。
      她出于好奇接过来看,待拿到手里,却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熟悉感,仿佛见到亲人般,奇特地令她心悸。
      他看着她喜欢,微微笑了,双手合拢,包住她的手,将那珠子也包在了手掌间,“朕把它给你了。”
      “给我?”她知道这琉璃珠对他的重要,不但是他已逝的母妃亲赠,更托健康。但他很坚持,“给你。”
      他不能失去这琉璃珠,更不能失去她。
      他要将这两者维系起来,密密地保护珍藏。
      没有这点信心,还谈什么北上一统,封狼居胥?

      她找不到那致使浑身乏力的根源,只得出此下策,将计就计。
      只有这个办法,让他在顾虑重重中做个权衡,给她一线出入生天的机会。
      自那以后,她的记忆虽然并没有完全恢复,可身体却一天天好起来。
      从尚膳宫女镇日改送清淡的饮食,什么鲈鱼羹,鸡子羹,又什么蜜渍葡萄,姜桔饮的,她就知道,那每日把脉的御医定是向他禀报过了自己身体的变化。而他似乎相信了那个投其所好的御医的话,在重创加上猛药后,她永不能再想起昔日的一切。而为了子嗣的万全,他愿意冒险,不再给她服药。
      但他不动声色,又秘而不宣,也在她意料中。帝王的猜忌心本就重,何况他自幼体弱多病,本就比旁人多一分自保的慎重。可他却不知道,他这慎重在她的算计内反成了优柔寡断,使得她明明快要输掉的一盘棋,又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
      骁骑将军段宏奉诏觐见的时候只是在想,文帝究竟是怎样鬼迷心窍,才会撇开自己千娇百媚的阿姊,去宠幸那个身份难测的女人。他不能肯定她是否那个曾与他两度交手的“平头儿”,但从魏营的异动和拓跋焘的反应来看,可能性极大。
      他府邸在长干里,由宽阔笔直的御道越朱雀航而进入内城,在禁宫外围的宣阳门见到了领军大元帅檀道济,他的精骑营虽不归檀道济管,军衔、爵位却远低于对方,只得下马来行礼。
      那檀道济久经沙场,虽已两鬓斑白,顾盼间仍虎虎生威。他自重身份,只是由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便大剌剌受了段宏的礼。
      段宏心中恚怒,面上却一派平和,就让路给檀道济先行。
      原来这次力抗魏虏铁骑,檀道济功劳甚巨,文帝嘉其智勇,进位司空,命他镇守寻阳,用心边防。临行在际,特是来向文帝辞行的。
      宋宫沿袭吴晋,在原有基础上又扩建了宫苑无数,穷极宏丽,一路上只觉观之餍足。及至过了大司马门,便是建康宫了,在宫门处却见到向给文帝贴身伺候的内廷总管刘温,手持拂尘却在向里观望。转头望见了他们,忙上前问礼,“两位将军请在此稍后。”话这样说,却一点也无入内通传的意思。段宏听那熟悉的琴音袅袅,心中猜着几分,正转着念头,只听檀道济不悦地开口,“刘公公,怎的还不为我等通传?”
      刘温一脸苦笑,正愁不能尽言,忽听得那琴声骤断,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轻叱道,“皇帝佬儿,拿命来!”
      众人大惊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皇命礼仪,纷纷抢进去。

      当时文帝正在抚琴,那乐声淙淙,极其动听。她本来是坐着,渐渐就为那乐声所感,不由自主想要相和。偏又做不来鼓瑟击筑,便顺手取了架上的古剑舞将起来。
      他吃了一惊,但她眼波流转,看过来竟是媚眼如丝,剑舞起来英姿飒飒,又兼飘逸潇洒,令他迟疑下略顿的手,复又弹奏起来。她气力稍长,但仍不及以前的三成,饶是如此,已然步态轻灵,挽起剑花来熟稔缤纷。他目眩神迷,只怕她不慎伤到腹内胎儿,便欲停奏,未料得她一个箭步,冷森森的剑气直逼过来,“皇帝佬儿,拿命来!”
      那一瞬,他心跳漏了半拍,隐约想着“朕命竟丧于此”,旋即感到那峰锐的古剑虽寒意入骨,却只贴着咽喉,半点不曾递进。她的眼,如两丸黑水银,滴溜溜转着,满是促狭笑意。他大松口气,用两指小心将那剑身拨开,“你这是犯君。”罪名扣的很大,可那语气温柔宠溺,半点没有怪罪的意思。
      她“嗤”得一笑,索性收剑坐在他膝上,微凉的手拢住他脖颈,“皇上还真疼惜我,将弑君降为犯君。”
      他心中一荡,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右手轻轻放在那依然平坦的小腹上,“你怨朕?”
      “怨由亲生,无亲则无怨。不,我怎会怨陛下?”
      他自然明白她的轻嗔,这原也瞒不了多久,“太医说你胎相很弱,需要仔细调理。朕是怕你早知道了伤神。”
      她扣住他的手,一同放在那里,“那也应当由我们共同来决断,而不是这样欺着瞒着。”
      我们......一股热流蓦的在他心间流淌,忍不住吻上那撩拨他许久的红唇,不妨厚重的宫门被大力撞破,一行人跌跌撞撞进来,纷沓的脚步声及至近前,却又骤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这副活色生香的情形,那向来传统持重的檀道济甚至羞红了老面......只不知如何是好,进不得,退更不得。
      还是她嫣然一笑,在他耳边道,“我进去等着你。”就飘然而去。
      他小心看她迈过了高高的宫槛,才转过头来清清嗓子,一众人如梦初醒,才过来跪拜。
      可想见,这阙内议事又怎会耽搁得太久?

      他终于放松了戒心,她的计划完成小半。
      可究竟能否逃出生天,还属未知。
      她有了“身子”,他看顾得越发紧,外出行动不便。可幸亏有个游遍山水的谢灵运在,教她不必出门而智珠在握。
      策划了几套方案,陆路、水路,明隐、暗遁,终究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失去耐心,想不如就赌上一赌。
      这时候,忽然收到张无名氏的诗笺,她方醒就发现它搁在床头,而宫女太监们又远远在殿外守着。
      她打开来看,只四句短诗,“岁月前湖近,轩窗半夏凉,棋怕腊寒呵子下,衣嫌春暖缩杀裁”,字迹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细嚼那诗意,前胡,半夏,诃子,缩砂仁,却是四味常见中药。她灵机一动,将那九个字拆开,按照记忆里某种排序法重新组合,其意登现,“子纱湖前半下,何索人”。
      子纱湖在御苑东隅,长长的游廊凌空穿湖而建,其在湖心处半下,有一荷花坞。依木兰的推断,这无名氏的邀约,大概在那里了。
      却没有道明什么时辰。
      木兰将那四句短诗又看过一遍,沉吟片刻,已有了计较。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直觉感到,这写诗的人不但与自己相识,而且关系还非同一般。

      她借口清静清静,甩脱了如影随形的宫女,独自一人往湖心去。只见长廊两头湖岸上那许多的随扈相候,远远地小心观望着,却也不敢跟过来。
      那么多只眼睛,她神态只是悠然闲散,信步走下宫阶,便发觉自己已被一片粉白翠绿、荷的世界所包围了。那荷叶层层叠叠,随风微微起伏,飘逸柔美得让人想起仙子的绿罗纱衣。荷花开得正盛,却不同那一种绚烂缤纷,极为纯净怡人,淡淡的清香萦绕在水榭间,闻之神清气爽。
      她等了许久,直到掌心慢慢沁出了汗。叹口气,原自己的修心功夫还是不到家,就俯身在水边,细细地濯着手。这时她听到一声隐约的叹息,“木兰......”
      她猛然转过头,却空无一人。那声音仍响在耳畔,“记得这曲子吗?”四周仍是一片静谧,可隐隐有种强大的气机凌于万物。她渐渐感觉到荷叶的舒卷起伏间似暗合节拍,那韵律熟悉而美妙,清晰地涌动在心间,婉转低回,如歌如诉。她思潮澎湃,灵台却前所未有的清明,若干影像模模糊糊地充斥在脑海,只看不真切。曲调转至下阙,蓦的升高,继而盘旋回落,她忽然一震,下意识地轻喃道:“申屠......嘉!”
      那无声的曲子嘎然而止,一个清越动听的男子声音在她身后道,“木兰!”
      木兰深吸口气,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白衣飘飘美如谪仙般的男子,单足立于不远处的荷盖上,俊雅难言。他抚着手中一管碧玉箫,对她微笑,“我寻见它那刻便知道,你定然无恙。”话虽这样说,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却夹杂着疼惜、自责与痛楚,“只还是迟了,叫你受苦。”
      她含泪摇摇头,直觉可以相信他,这个亦父亦兄的男子,轻声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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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一直身体欠佳,周末被家人勒令停网了。刚爬上来看到vegetablep 的长评,太感谢了,抱抱!(放心,偶这感冒是内火型不传染)其实我觉得挺汗颜的,回首看看前文,在架构上存在很多不足,表现手法上也有前后不统一的地方,这些都是长篇大部头容易出现的弊病,希望在《汉游记》里能有所提高,也希望大家能继续跟我一起,帮助我提高。
      不说了,在有人过来拔电源前看能写几个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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