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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 ...

  •   邺城位于漳河之畔,兴于殷商,建于春秋齐国,后曾是曹魏陪都,时为华北平原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
      他们到得外城中阳门外,给守军看过令牌,一路沿赤阙街进入内城。
      崔浩在文昌阁中设席以待,西面是美轮美奂的在历史上极其著名的三座亭台建筑,铜雀台居中,金虎台与冰井台南北呼应。
      “两位将军辛苦了,来,请上座!”他对他们施以上礼,木兰等忙抱拳以还。
      刚落座,奚斤便忍不住相询,“大人,前方战事如何了?”
      崔浩澄明的眼中闪过悲芒,木兰一凛,心知不妙,“老将军他……”连日来在马上疾驰,声音竟已嘶哑,低不可闻。
      他缓缓颔首,证实了她的猜测,“滑台……日前失守,李将军他……殉国了。”
      一语既出,即使众人心中已猜到三分,仍禁不住悲愤莫名。殿中一片沉默,无人再开口说话。
      “啪哒”一声,却是奚斤虎目中淌下的豆大泪珠,滴在刚摘下的、犹带着余温头盔上……那还是临行前李崇亲手交给他,要他戴着沙场御敌的镔铁兜鍪。
      木兰强自压抑,哑声道,“大人,老将军的遗体可寻回?”
      崔浩只是沉默,而后极艰难,又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乱军之中,竟未能保全。”
      众人听了,更是目睚眦裂,气涌急怒,恨不得立刻冲上前线战场,杀宋军个片甲不留,犹难消心头之愤。
      崔浩知他等对李崇素来敬重,交待战事后宽慰了几句,便着他们先下去休息。
      奚斤故意与木兰走在最末,转过柱檐,才悄声道,“我与你同去。”
      她本低着头一径沉思,闻言才乍然抬起,眼中精光一闪,“怎么?这一百零一间宫苑不够你歇息,非要同我挤一处?”
      奚斤却不受她蒙蔽,微笑道,“平头儿,你也不用瞒我……在帝都的时候,见哪处有热闹少得了我?”
      她凝视他,想起李亮言其“粗中有细”,深觉有理,“也好。届时军法处置,至多同降。”在中军时他便总嚷嚷着“同生共死,同升同降”,也算是得偿心愿了吧。

      宋军攻占黄河南岸诸镇后,各派军镇守,兵力分散开来。
      到彦之率重军驻在滑台,清城拣点后着大军休养生息,准备待都督檀道济领兵增援后再攻邺城。
      这日他大宴众将,偌大一座庭园里极是热闹。
      此处本是城中一巨商富贾的居所,城破后被到彦之看中,征做临时行辕。那富户颇解时宜,卑躬屈膝将好话说尽,又奉上历年积攒的珍宝无数,这才勉强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暂挤在后院的两间柴房中安身。只大女儿生得容色秀丽,不幸被安北将军王仲德看中,要了去暖房。一家人暗里悲戚莫名,做母亲的更是舍不得自个儿的心头肉,险些哭瞎了双眼,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受宠若惊、颤颤巍巍的模样。
      但他们一家尚算幸运的了。激烈的攻城战中,殃及无数平民百姓,死伤甚众。不少人流离失所,无处安身。
      河南之地原属南朝,本多南人子民。但数十年来北魏不断迁徙编户和北方少数民族部众来此,促进了当地的民族融和与经济发展,期间统治清明,轻徭薄赋,使得民众在感情上已偏向北朝。尤其李崇治下,官府军队皆爱民如子,即使在最后关头,仍不忘以主帅性命换取城中百姓的安全,更令人感动震撼。
      城破前,老将军李崇带领最后一队亲随,骑在马上静等在城门前。
      到彦之大军甫进城,看到的就是这个李家军视死如归的英勇场面。
      只见李崇拔出战刀来,高高举起,朝天而立。四角望楼上登时出现□□精兵,目标直指宋军。
      到彦之微微一凛,虽知魏军已是强弩之末,也晓得李家军的厉害,若孤注一掷,他的先锋精锐势必损失不小。
      李崇的战刀却始终没有落下,虎目含威,朗声道,“来者何人?”
      “大宋朝右将军到彦之!”他为李崇气势所摄,忍不住答。
      李崇微微一笑,刀锋自当空划下,平平挥了个半圆弧线,“以汝等性命,换合城百姓身家安全,值也不值?”
      到彦之僵在马上,一时无法回答。他大军入城,势必要劫掠一番犒劳兵士,如何能保合城百姓身家?但若不答应,却是道宋军上下包括自己的性命不及众平民,传了出去大失宋朝天威。这老匹夫,真真狡猾!
      李崇似瞥得他心事,挥刀架于自己颈上,淡然道,“李崇一颗人头,抵得上这合城财富,你却是信也不信?”
      “老将军!”“老将军!”身边铁卫忍不住要冲上前,却为李崇目光所退。
      到彦之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如此威风凛凛,虽败犹荣的大将之风,紧张地咽了口吐沫,点了点头,“老……将军的话,在下自然信得过。”那匹夫二字到了嘴边儿,却是无法脱口。他知李崇的用意,若能在阵前“逼”北魏的“战神”自刎,实是大功一件,甚于攻占滑台诸镇。他日回朝奏鸣圣上,各人所得封赏将远远大于今日掠城所得。
      “望汝牢记这话……”那双慑人的虎目扫过他,突然提声暴喝,“若不依诺言,妄动黎民,我就是化做了厉鬼,也要取回汝等性命!”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眨眼的功夫,只见血光一闪,那老将军虎躯微僵,仍在马上挺立了许久才匐倒。
      战场上静极了,断瓦残垣中燃起的青烟袅袅,熏染着每个人的双眼,氤氲起薄雾,无论魏军还是宋军。
      陡然间一铁卫的怒吼,激起了所剩不多的魏军兵士的斗志。刹那间所有的人都动作起来,势向宋军做最后反扑。
      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众哀兵斗志如虹,气势如虎,人数虽少却大创宋军精锐前锋营。
      至战斗结束后清点魏军尸首,他们惊异的发现没有一个不是兼具多处致命伤的。魏军兵士,竟全凭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与他们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到彦之更是懊悔得心中直骂娘,他答允了李崇不伤黎民百姓,可前锋营仍遭受重创,心中憋闷至极。后想到文帝素忌惮北魏“战神”,回头少不了对他嘉奖,才稍纾解。
      当下宋军扫街清户,虽少不了顺手牵羊,总归没有滥杀屠城,或大肆入门劫掠,总算是李崇自刎殉国前为滑台百姓保住了身家性命。

      正是五月好时节,那宜园中烟柳新绿,碧桃吐蕊,嫩黄的几枝连翘掩映期间,望之神怡。只空气里尚未散去的淡淡硝味,提醒人们激烈的战事刚过不久。
      众将自泗水北上以来始终绷紧一根弦,此时略有放松,不免放声笑语,大樽吃酒。
      刺史竺灵秀统率舟师,因魏军自泗水主动退守黄河南岸,一直未能与其水师交上手,懊恼得直拍大腿,“他奶奶的,回头我也向都督请调至陆师。看段宏那小子,自率五万骑兵,那是什么劲头儿!”
      霸了宜园主人家女儿的王仲德讪笑道,“老哥怎么能同他比?人家有个好姐姐……”忽想到段氏有望被封为贵妃,忙住了嘴,喝一大口酒以做掩饰。
      竺灵秀名虽“灵秀”,脑袋瓜子却一点也不灵光,傻愣愣地冲他蹙眉,“说什么呢?别藏着掖着的,老子可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
      到彦之见势便打圆场,岔道,“段小子也没讨了多大便宜去,虽打下了潼关三镇,却眼睁睁跑了个奚斤……够他喝一壶的。”他毕竟是主帅,那竺大愣子见他发了话,只得气呼呼地瞪了王仲德一眼作罢。
      便有人在旁接茬,“听说是被人半路救了去,五千重骑精卫,到底是北边儿的哪个人物?”
      到彦之缓缓摇头,“只是个从二品车骑将军,但颇受拓跋焘宠信,人称……什么平头儿的。”
      王仲德狠狠地唾了一口,“嘿,平头儿,到我这里,”说着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大言不惭,“平了他的脑袋才是真!”
      众人哄堂大笑,当下便有歌伎捧了琵琶笙箫出来,漫声唱起了小曲儿助兴。先是几首常见的子夜歌、采桑度等等,最后却有一名素衣女子抱了古琴出列,歌起了建康城中正风行的西州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本是首普通的江南民歌,经过江东才子颜延之的修饰润色后,竟红遍了南朝。一时间街头巷尾但闻吴歌、西曲,悠然不绝,婉转清绮,绵柔峭远,听之令人心动不已。
      众武将不解风雅,只觉其好听,又看那歌女美貌,颜色如玉,好色者如王仲德等不免目光蠢蠢,若非碍着主帅于座上,非下场调戏不可。
      这时末席上一个小小的文职参军暗暗摇着头,持箸击节,配着那词曲陶醉不已。
      他姓谢名灵运,出身士族大家的陈郡谢氏。其祖父为东晋东骑将军谢玄,其父谢王奂,封爵康乐公。谢灵运才思过人,一手文章写得极其优美,与刚才提到的颜延之并称为江东两大才子。他方拒绝了侍郎的职位,时任琅邪王大司马的参军,随宋军北上伐魏。
      到彦之瞥见了他极之欣赏的模样,笑道,“久闻谢康乐才名,只我等粗人,无缘见面求教,”几句话倒也说得文邹邹,自己也颇满意,看向左右,“来啊,奉笔墨上来,让江东才子应景题首诗吧!”
      诸将莫不抚掌称妙,更有粗鲁些如竺灵秀的,鼓噪地哄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赌局助兴。
      谢灵运虽出身名门,在军中毕竟位职偏低,当下依礼而立,倒也不推搪,沉吟片刻,便在案上一挥而就。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却是应西州曲的女子思情郎所作,对仗工整,更有新意,叫人耳目一新。
      众将中有稍通文墨的,不免想起了家中女眷,或者未过门的妻子,面上粗砺的风尘中带上丝柔软,颇显儿女情长。
      这一来厅中登时静了几分,却听到帘栊外靴声橐橐,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个谢康乐,好个‘君归芳已歇’!”
      众人一呆,只觉这声音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熟悉,又隐隐有种摄人的尊贵,让人膝盖禁不住打直,下意识地站立相迎……
      还是谢灵运先醒过味儿来,从容行至门边,向来人行下大礼,“微臣参见陛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口中高呼“我皇万岁”,随之叩倒了一地。
      侍从近卫的簇拥下,只见一紫袍常服的年轻男子跨门而入,极为俊美的一张面庞,白皙得可媲美妇人。那一双凤眼狭长深邃,略带些沉郁。嘴角儿带着笑意,却只是淡淡,从未到达冰冷的眸中。
      “都起来吧!”只是随意地一挥手,眉峰微蹙。
      到彦之想起众人刚还在大放厥词,却不知文帝来了多久,膝下一软,险些儿站不起来。
      文帝却似毫不在意,笑吟吟地与众将赐座叙话,言谈中虽点到即止,却是对前线情形了如指掌,更问及李崇一事,到彦之忙正色禀报。待说到他打算将其曝尸城头,以摄敌军,却感到那双冰冷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登时心胆俱寒,虽吃酒发了热,仍感到嗖嗖的冷汗自背脊额际蹿出,几要顺流而下。
      “那李崇虽为夷狄胡将,尚算得上大丈夫一名。”文帝的语调永远那么清淡,不食人间烟火般,“何况,将他的尸首好好安置在一处……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说最后一句时,眼光已扫向了窗外开败了的紫玉兰,声音飘缈,似从远处传来。
      “是。”到彦之恭敬地答道,不敢耽误,忙唤了副将来小声嘱咐一番。这才回到席上,心神略定。
      文帝的心思,他不敢妄自揣测。但这位少年天子既能自皇位之争中胜出,又韬光养晦,不动声色地治死了扶他至帝位的重臣大将,得以揽权亲政。其手腕之高杆,深不可测,更令他等心生畏惧。
      伴君如伴虎。他到彦之……也还是小心谨慎地好。
      如是想着,一边又望了望文帝的面色,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悄悄、缓慢地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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