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初入白玉京(二) ...


  •   酒馆是个小二层,虽然不及旁的建筑那般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雅致。

      我摇头晃脑喝下小半杯酒,随后将剩下的喂给了怀里的小家伙。

      我见它可怜,不曾背弃,只将它带在身旁,以灵力滋补。

      眼下它正安静地窝在我怀里,像一只温吞乖巧的雀儿。我正暗自哂笑,却见何时于面前茶杯落下一枚纸钱。

      那纸钱虽早已被酒水洇湿,却仍倔强地挺立着,是上好的桑皮纸。

      只刹那,哭声起,纸灰尽,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酒铺临街,许是恰逢有道友新殁,整条街都被淹没在随行众人呜咽又幽怨的哭天喊地中。

      稚子不知死为何物,却感受到了身旁人的苦楚,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一刹那的恍惚,当年灰飞烟灭之时,是有人为我这样悲戚地哭嚎?还是如尘落骨销,无人问津呢?

      “黑羊族长新丧,不知这偌大家业究竟落入谁人之手?”

      邻桌一人咂摸着嘴,脸上是止不住的惋惜与喟叹

      “还能有谁?不过就是那个无才无德的黑羊徵,不过中人之姿,哪里比得上他老爹半分……”

      言罢,那人似是不解气似地将酒杯重重摔到地上。

      我死死盯着地面上那只摔得四分五裂的酒杯,心脏却像被什么紧紧攥住……

      月色澄澈如水,水中藻荇交错。

      我趁着夜色潜入了黑羊氏的逯江府,将一盅清酒尽数倾倒在地上,眼中却是止不住的泪花闪烁。

      “黑羊兄,别来无恙。”

      我这一生只有三次动情落泪,一次是在牵机塔,一次是为大乌,还有一次就是在这逯江府。

      此刻的逯江府内张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灯笼,放眼望去,满是一片缟素的肃杀之气。

      好在前院相去甚远,众宾客觥筹交错,并不影响我祭拜旧友。

      空中蔓延着的一股腥甜味,却并不令人作呕,我知那是魂魄归于安息的气息。

      魂魄就像一团气,它起于山川万物,不假思索地投身于时间的洪流,又从洪流中抽身出来归于万物。

      你我肉眼之所见沟壑、水滴、尘埃、树木、大泽、归墟……皆为魂魄之始,亦为魂魄之终。

      但是,现在我可以确信,逯江府最近死过不少人。

      我沿着墙根慢慢摸索着前进,转过园子,怀中却突感一阵灼痛,险些撞上假山的一角。

      见怀中的小家伙不安地颤动着眼皮,它小小的身躯像烧沸的炉鼎,吞下我的灵力后,才渐渐归于安定。

      甫踏进后院,簌簌的声音像雪花一样扬扬洒洒地灌进我的耳朵,我的脑袋几乎要炸了。

      众魂魄像葡萄一样层层叠叠地挤放在缚魂网中,高达几层楼阁,令人瞠目。

      流光像银蛇飞舞,它滑过半空,窜出几丈高,又砰地一声在那些狰狞的面庞上炸出无数绚烂的火花。

      这炸火花只对魂魄生效,故不曾惹旁人注意。

      黑羊族疯了?

      杀人取魄还放在自己家里!

      这些魂魄少有健全躯干,或是右脸被削下一大块,或是失了左腿右臂,或是双腿被齐齐斩断……

      最令人吃惊的是有一魄四肢皆自关节处被砍断,双目也不知所踪,黑黢黢的眼眶正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也呆了,目光紧紧地盯着此魄关节处水纹形的砍痕。那砍痕不深不浅,一气呵成,看来下手之人道行不浅。

      我知千年前黑羊衮有一铸铁剑,却因炼化之人生疏,所施灵力或高或低,竟将剑面炼成了水纹模样。水纹不宽不窄,稳稳地落在剑面上,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天下独一件,黑羊衮宝贝得紧,日日收在匣子里,不舍拿出使用。

      昔日四月好风光,一剑当空飞去,潇水惊起老龙眠。

      二人一别,去日恒久,想来竟已千年。

      这些鬼魂来自千年前,却不入轮回,也未曾被炼化。

      簌簌的交谈声竟是那些魂魄痛苦的哀嚎,像砧板上濒死的鱼,身躯有损,孤木难支……

      我阖上眼眸,轻轻举起手中小剑,剑气却猛烈地划过半空,助眼前众魄早登极乐。

      一人脚步飒踏,乘着月光,自假山后转身而来。

      他稽首一拜,头规矩地低着,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精明狡狤。

      “兄台见谅,在下贪凉多饮了几杯,竟是一时迷途,不知可否与兄台同行?”

      我不置可否,微微颔首,还真有点好奇,这厮究竟想干什么?

      逯江府的连廊宽阔却寂寥,目测能容四匹马并辔同行。廊角悬着鹿角和光滑的兽骨,想来是有人细细打磨过,看起来考究又雅致。

      我与他二人并肩,沿着后廊一路向前。

      冥冥中是我被他引着……

      哒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长廊显得尤为刺耳,我能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身躯。

      终于绕过了最后一个廊角,那厮被我生生摁进墙里,我一面擒着他,一面亮出袖中小剑。

      面色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瞳仁闪着莹莹绿光,在假山处尚不显,却在月光照拂的长廊上暴露无遗。

      我能闻到他身上的腐朽的腥甜气,与缚魂网里众魄的气味没差。

      “好一个吊脚鬼,还想装成常人,你身边没有一个直言善谏的朋友吗……”

      明晃晃的小剑闪过,却没见那吊脚鬼有何惧色。他只是噙着同样狡黠精明的笑,像千年前西楼城破庙随处可见的可怖佛像。

      像握在手中滚烫的流沙,吊脚鬼的身躯在我的指缝中悄然流去,却又沿着廊角的倒影无限延展,静悄悄地在我身后织成一张布满尖刺的大网……

      恍恍惚惚,如坠迷雾。

      往事幕幕流转,又见当年潇水河畔的少年,他懒洋洋地倚在垂条翠绿的柳树干上,笑意盈盈地挥挥手:

      “此后应多好消息,莫忘江上一闲人!”

      吊脚鬼的幻境是迷蒙的、不真切的,可我不愿脱离。只因在此处,我又能看见此生唯一的挚友。

      彼时的黑羊衮像畅行无阻的鱼儿,嬉游在父祖荫蔽的天水一方。

      黑羊氏父辈于马上立功绩,攻城野战,杀生成名。其父黑羊鎏什更是人中豪杰,以一杆银枪,一匹骏马,率千数幕僚及三十万大军,纳南疆二十四城为入幕之宾。

      他也被人尊称为“南疆小世子”。

      独属于少年的恣意浪漫刚好相撞……

      少年游侠客,戍楼观太白。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在少年冠礼后的第二年,曾经血气方刚的南疆之主黑羊鎏什死于一场天灾。

      众人赶到时,嵩玉楼烧得只剩一堆带着残存灵力的骨头渣泽。

      有好事者暗自喟叹:

      “尸骨无存,这是天谴……”

      “老家主统御全境,大兴战争,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与鲜血,这就是罪业!这就是报应!”

      只是下一秒,他们的头颅就齐齐滚落到地面上。

      少年一身玄衣,面庞上挂着颓然的泪痕,却还是强起着身子,斩杀了污蔑父亲的两名幕僚。

      他的脸因过于悲痛而扭曲,却掷出铿锵的誓言:

      “我父亲不是罪人,他清清白白!若再有污蔑家主者,下场应如此二人。”

      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众人循声望去,那二人的头颅,早就成了一滩肉泥……

      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却丝毫没给这位最年轻的家主留下喘息的机会。

      没了老派势力的互相掣肘,南疆二十四城在百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最终以西楼城南宫氏大权在握。

      宁作飞灰灭,岂可逐沉浮。后来辗转数载,苦难仍如影随形,而黑羊衮未曾退却。

      他试图凭着一腔赤诚,堵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烈火。

      后西楼城遭受无辜横难,百年大族南宫氏一夕之间覆没,南疆二十四城的控制权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黑羊氏手中。

      如今的南疆二十四城,当以饶水白玉京为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初入白玉京(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