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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累累白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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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前,她偶然得知云荒村的青壮年纷纷应召入伍的消息,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自卞珍的人去云荒村屠杀过一轮后,只有少部分村民因外出避过一难,如今战乱,耕地大部分也被破坏了,留在村子里很难有活路了。
东风国的征兵将士说,上了战场的人可以带家眷入关,且有安家银两全银两全家发放。云荒村的人为了村里老小,毅然随军出征。而他们的大部分人加入了东风国。又那般恰巧,他们加入的那一支就是被齐仲来带走的其中一支。
所以,在得知中洲投降的那一刻,她大喜。云荒村的居民有活路了,受降的话,他们就会作为俘虏活下来。所以在写给梁骐的信中,她特意说明了降卒中有云荒村的人,希望北凌军能够善待。那些人里,还有学堂的学生。
可是眼下……她颤抖着抚过焦黑的土地,泪如雨下,寸断肝肠。
这么多条人命啊……其中还有无辜的百姓。
且不说云荒村的人对他们有恩,其他中洲的士兵,哪个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呀!
景蔺跟在她后头,一路沉默。他身为北凌大军主将,这事也有一份在他的身上。
应飞濂远远地望着那道单薄的身影颤颤巍巍而来,景蔺轻轻地扶着她,宛如扶着一片即将在秋风中陨落的叶子。他低下了头颅,再也不看两人一眼。
苏北歌口中喃喃说道:“一举二十余万之众的杀降啊……这是北凌自毁长城啊……北凌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屠夫……应将军,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就不怕天下人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将你永远埋葬在可怕的诅咒之中嘛!”
景蔺面色惨白,忙上前拉住了她,“飞濂他只是奉命行事。”
*
“是老夫做的。”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过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梁骞慢慢走了上来,他面色灰败,眼窝深陷,看起来竟老了十多岁一般,方才的杀伐决断似乎耗光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孟一,若要下地狱,我下便是了。”
苏北歌麻木地转过头,看着他。
在西路军营的时候,梁骞就已经有所察觉,景蔺对这个叫“苏北歌”的女幕僚甚是不同,他自小看着景蔺长大,知道能让他如此看重的必然不是寻常之人。再加上她种种的作为,任他再怎么愚笨,也知道了面前这个女子就是原来的孟一。
梁骞看着她,目光凌厉:“如今大势,谁都看得清楚。南璃、东风立场未明,岚州胡人蠢蠢欲动,中洲旧部余孽仍在,北凌怎么万无一失地消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军的精壮人口?“
“不走这一步,国家动荡后果不堪设想,既然这个谁都不好说,谁都不好去触及那个字眼,那就让我来!”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震。
言下之意便是,君上无明确授意,是梁骞一力承担,先斩后奏。国君授意杀降不过密室之言,无凭无据,他梁骞却是亲手将这件事做了。他身为国君的叔父,亲手将梁骐这个孤儿护上王位,战功赫赫,三朝老将,谁怀疑他?可说到底,这二十多万大军一进降营,一个谁也不愿触及的字眼就在隐秘处闪烁窥探,这揪心的难题,总需要有一个人亲自操刀,而梁骞承担了这一切。
景蔺和应飞濂对看一眼,齐齐在这白须老将军面前跪了下来。
苏北歌看着梁骞,心头猛然夯下了一锤,震得她心脏剧痛,那疼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她忽然笑了起来,是啊,她笑话自己,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多,为什么要管得那么宽?他们终究是北凌人啊……
自己与他们的立场终究不是完全相同的。
她想的是,若天下一统则百姓可安,讲究的是百姓为先;而他们想的是若天下一统则北凌永久,讲究的是亘古功业——这——这江山社稷千秋万代都要姓梁。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这快战统一的过程中有些牺牲也是必然的,谁说踏着累累白骨而上就不行呢?
苏北歌慢慢后退了两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梁骞,“老将军为了北凌殚精竭虑,自然想得比我们都远。”
时下是十月初,秋风却已经是萧瑟凉如水,起雾了,遍野营地隐没在无边霜雾之中,撕扯成了红蒙蒙的河谷纱帐。
苏北歌忽觉得□□一股热流涌出。
她愣愣地看着被那片红蒙蒙染红的裙摆,在这片红蒙蒙的河谷中,美得不真实。
她还没看清楚,腰上一紧,已经被人凌空抱起。
“叫大夫!!!叫大夫!!!”
这是景蔺的声音,他抱着她一路狂奔回营地内,双手不断地叫唤着大夫,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原本沉稳的嗓音此刻竟有些破音,“快来人啊!人啊!叫大夫!”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隐隐约约地看见他急得满头大汗,眉眼中充满了担忧。
她努力想抬起手,抚上他紧皱的眉头,却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只感觉一片黑暗向她袭来。
*
醒来的时候,入眼便是土黄色军帐顶,头脑还有一丝懵,记忆慢慢回归。
她微微侧头,便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人一直守在榻边,紧紧盯着她,见她醒来,沙哑的声音响起:“还有哪里不舒服?”
手本能地摸向小腹,她轻声问道:“还在嘛?”
景蔺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睛满是血丝,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显然是一宿未眠,“还在。”
苏北歌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悲。
她轻轻说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苏北歌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轻吟了一声:“渴。”
景蔺忙倒了一杯水送到她嘴边,苏北歌也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下去,温热的茶水滋润了她的喉咙,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许多。
帐外安静地有些异常。
她疑惑地看向景蔺,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还没来得及去捕捉,他便转身走去打开了帐门。
外面除了留守的一应小部队之外,再无他人。
“人都去哪了?”
景蔺走了进来,轻声说道:“中路大军在此逗留已有一段时日了,既然已经收编,便要继续东出,应飞濂已经携兵离去了。”
“那老将军……”
“老将军……”景蔺顿了一下,“他收到了君上的快马特书,令他立即回朝。”
*
这个异常寒冷的秋天,北凌坑杀降卒的消息风暴般席卷天下,各国无不惊恐变色。
东风国特使到达邕城,结束了两国盟约。按说,这盟约本是为共伐中洲而设,如今北凌取得如此旷古大胜,特使本该是来庆贺的。然而北凌国的杀降之事却让人心生寒意。列国震惊之余,不禁背脊发凉:如此狼子野心的北凌,谁知下一个被无情吞噬的又是谁?
原本东风国还想趁机分一杯羹,如今却只觉得撤兵回来,保住自己国家方才是正道。一直处于局外的南璃国此时也坐不住了,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开始积极地练兵备战。
战国的局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各国各族都在紧盯北凌的动向。
按照以往来说,这样暴露锋芒确实是兵家大忌,可今时不同往日,北凌已经吃下了巴蜀,吃下了夷国,又几乎将原寒昭国的领土尽收囊中,中洲旧部几乎都要退到岚州边境了。此时,让世人都知道北凌的野心,也未尝不可。
然而北凌国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百姓们虽然为打胜仗而高兴,但对于坑杀降卒一事却是议论纷纷。老北凌人性格直爽敢作敢当,多数人都觉得梁骞没做错,打仗自然有打仗的法则;而其余的异国百姓,尤其是从中原地带迁徙而来的,虽然心中有异议,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处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可梁骞未请命便断然做了,作为国君,梁驷自是如释重负,知道又是这位叔父帮自己承担了骂名。
按照本心,他对梁骞一鼓作气连战灭中洲的方略,是毫不犹豫赞同的,事前也征询过姜奚的谋划,姜奚也是赞同的。可前几日,却有不少人联名上书,说梁骞此举杀降,有逼成其他诸国合纵之险。
梁骐反反复复思虑了好几日,才下书让梁骞回朝,他此举倒不是怕合纵,正如姜奚所说,天下惶惶,中洲征发成军尚且不及,何有战阵之力?列国虽震恐,却无一国斗胆出兵力挺,谈何合纵抗北凌?
他这样无非是做给外人看,做给百姓看,他并不是一个暴君,杀降之事,他也有异议。
再者,叔父身子也不好,这个时机让他回来邕城养着正好,暖和一些,也可顺便看看他的孙子们。
自回来邕城后,梁骞便不大说话了,常常一个人在后园转悠,此后便断断续续发热。
梁骐下令宣召太医去看,然而这次却不像往常一样,发热三日不退了,医家也断不出甚病,开了一些养息安神之类的药,如此反复调治,总不见效。
梁骐决定私下亲自去见见他的叔父。
一入厅,见国君在厅,梁骞便散衣乱发地下榻过来参见,梁骐看着头发已经斑白一片的梁骞,不禁眼睛有些泛红,犹记得他刚回北凌的时候,叔父还是一头乌发,腰板挺直,如今却已佝偻得有些厉害了,那个为他撑起一切的叔父终究是老了。
他连忙走过去扶起梁骞,吩咐道:“你我叔侄,无需这些虚礼,还是躺着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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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两人聊了许久,梁骞的精神倒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可没过几日,这位北凌老臣便病逝了,举国哀悼。
梁骐亲自为他举行了国葬,一切礼数均按照最高规格,由国君穿着素服亲自为其送葬。
等葬礼结束,梁骐屏退众人,回到了书房,他一人坐在桌前,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冷峻的脸上。
门缝里,一阵冷风吹了进来,烛光闪烁了几下,终于,梁骐眼中的悲伤决堤,他像一个久违了的孩子一般,将头埋在了桌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叔父便视他如亲子,可以说,他的一切,大半是这位叔父为他拼杀回来的。
是他,在自己离开邕城的这段时日里,一直坚守在这里,不让华菁夫人阴谋得逞。是他,从小教他习武,陪他骑马,练剑,射箭,几乎是亦父亦友。也是因叔父的赫赫战功和威望,才让他登基之后,坐得如此安稳。
他与叔父,虽然政见多有不同,但每次争执之后,叔父终究还是会支持他。
而在叔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如何完成他征伐天下的夙愿,而是如何为北凌,为国君,为他的驷儿,做更多。
想到这里,梁骐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还要做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