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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世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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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神明回应。没有什么天命所归。
只有一场精心策划、利用了她的虔诚与感情的、最卑鄙无耻的骗局!他所有的温柔、清澈、承诺,都是麻痹巫楚的毒药!
她被“护送”回大祁,从此,幽禁于华丽的东宫深处。最初的愤怒质问,换来的是冷笑与无视;后来的苦苦哀求,得到的是变本加厉的折辱。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阿澈”,甚至不再是那个矜贵的太子,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以折磨她为乐的魔鬼。
他剥夺了她的一切:尊严、自由、与故国的最后联系。他让她看着巫楚旧地被瓜分、族人流离的消息,在她面前毁掉所有带有巫楚印记的物件,包括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他不再掩饰那潜藏的、非人的一面。有时夜深,她会被一种仿佛源自远古荒原的、冰冷沉重的注视感惊醒,恍惚间似乎看到床边阴影里,有一双琥珀色的、属于野兽的瞳孔一闪而过。但白天,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后来的帝王。
三年半。一千多个日夜的凌迟。
她从试图理解,到彻底恨毒。她不再问他为什么,因为知道所有的答案都是谎言。她只求速死,他却偏不让她如愿,用各种方法吊着她的命,让她清醒地感受每一分痛苦。
直到最后,他带她到那座暗无天日的密室,指着那池翻涌的墨绿色液体,用平静到残忍的语气告诉她:“化骨池。进去,你就自由了。”
自由?灰飞烟灭的自由吗?
痛。
墨绿色的酸液温柔地包裹上来,像情人的怀抱,却带着最彻底的毁灭。皮肤、肌肉、骨骼……一切构成“林姜”这个存在的物质,都在滋滋的轻响中分解、融化。视野在晃动、扭曲的绿色里逐渐暗淡。
死亡原来是这种感觉吗?不是瞬间的断裂,而是缓慢的、无可挽回的消逝,清晰感受着自己一寸寸“不存在”的过程。
被推下去的那一刻,极致的痛苦中,她最后望向他。
池边,玄衣的帝王沉默伫立,金色的龙纹在幽光下流淌。他的脸上一片漠然的平静,如同三年来每一次看着她受刑时一样。
然而,就在林姜的意识即将彻底溃散,最后的听觉被液体吞噬前,她积攒了三年半的恨意、绝望、不甘,混杂着对那场无望祈求的讽刺,冲破了喉间灼穿的阻碍,化作一缕微弱却尖利的气流,混杂在池液翻滚的咕噜声中,挣扎着挤出几个残破的音节:
“……千面……狼神……”
那声音微弱如蚊蚋,几乎不可能被听见。
但池边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脸上那层冰封的、仿佛亘古不变的漠然,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眉峰极其细微地蹙起,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空寂无物的眼眸里,倏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恍然?还是……更深沉的、压抑的痛苦?
他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似乎想听清,又似乎想看得更真切些。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她在彻底消融的最后一瞬,那双被痛苦和恨意灼烧得几乎空洞的眼睛里,竟然映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不是希望,而是一种彻底心灰意冷后的、冰冷的了然,和一丝……嘲讽。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啊,这就是我祈求来的“神”。
这就是你给我的“拯救”。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言之澈脸上那惯常的疏离与冰冷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悲悯。那悲悯如此厚重,几乎压弯了他的脊背。他看着她最后一点轮廓在酸液中化开,看着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林姜不懂唇语者,但凭着对他的熟悉和了解,她辨出了那几个字:
“原来……是你。”
随即,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悲悯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神性的、庄严的宁静。他对着已然空无一物、只剩墨绿液体微微荡漾的池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说道:
“茧房已暖,旧躯当焚。”
“很疼,是不是?忍一忍……蝴蝶就要醒了。”
声音里,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藏的期待。
她在剧痛中,拼尽最后力气,嘶吼出那句贯穿两世的诅咒:
“言之澈……若有来世……我必……饮你血……食你肉……让你也尝尝……灰飞烟灭的滋味……”
意识模糊的最后,除了那墨绿的死亡之色和池边玄衣的身影,林姜的耳畔,竟然又响起了旋律。
不是她记忆中的任何乐章。这旋律更加古老、苍茫,甚至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旷的回响。调子依稀与她祈求时哼唱的那首巫楚古歌有几分诡异的相似,但音节更加复杂拗口,发音方式完全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种语言。歌声低沉、缓慢,如同古老的岩石在月光下自行吟诵,又像旷野的风穿过万千兽骨孔洞发出的哀鸣。
这歌声……是从哪里来的?是死亡前的幻觉吗?
她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转动眼珠,看向池边。
言之澈依旧站在那里,玄衣金纹,脸上是她看不懂的悲悯。他的嘴唇……似乎并未开启。
可那陌生的、古老的吟唱,却仿佛直接响彻在她的灵魂里,与□□溶解的痛苦奇异地交织。
是神吗?是她在千仞山祈求的那位“千面狼神”,在她真正消亡的时刻,终于给出了回应?用这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
还是……别的什么?
疑问与剧痛一起,彻底吞没了她。
冷。
极致的、带着雪粒粗糙触感的冰冷,将她从混沌的死亡深渊猛地拽回。
林姜弹坐起来,心肺间仿佛还残留着酸液灼烧的剧痛,但吸入的,是冰冷而真实的、带着泥土和雪腥味的空气。她剧烈咳嗽,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完好,年轻,带着冻伤和擦痕。
千仞山。破庙。风雪。
她重生了,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那场无望的祈求之后,遇见“他”之前!
恨意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在认清现实的瞬间轰然爆发,熔岩般烧灼着她的四肢百骸。那个池边的身影,那张悲悯的脸,那句“蝴蝶就要醒了”的鬼话!
她目光如淬毒的冰锥,射向庙门外风雪中那熟悉的玄色身影。
没有祈求,没有犹豫。
只有杀意。
恨意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在认清现实的瞬间轰然爆发,熔岩般烧灼着她的四肢百骸。那个池边悲悯低语的身影,那句“蝴蝶”的嘲弄!
杀了他!趁现在!趁一切还未开始!
她踉跄扑到墙角,没有找到门闩,目光却落在神像底座下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作为千面狼神的信徒,她一直都知道,这座废弃的狼神庙中,其实藏有一些古老危险的东西。她颤抖着手撬开暗格,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陶瓶,瓶身刻着缠绕的荆棘与骸骨。化骨毒。传说中见血封喉、能令血肉迅速消融的剧毒。
陶瓶冰冷刺骨。她紧紧攥住,如同攥住复仇的权柄。
然后,她转身,一步步走向庙门外那个覆雪的玄色身影。
风雪狂暴,几乎要将她刮倒。她跪倒在那个身影旁,拂开他脸上的积雪。下一刻,她的呼吸窒住了。
即使昏迷,即使面色苍白如纸,这张脸……依旧拥有摧毁人心防的力量。斜飞的眉染着雪色,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鼻梁挺直如峰,淡色的唇因寒冷而微微发紫。这容颜超越了世俗定义的俊美,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精致与脆弱,却又奇异地糅合了一丝潜藏的、属于荒野的棱角。
就是这张脸,曾对她展露过最清澈温柔的笑意,也曾凝结最冰冷的残忍。
她拔开陶瓶的木塞,一股淡淡的、类似苦杏仁的甜腥气逸出。只需一点点,喂进去,或者抹在他的伤口上……一切就结束了。
她举起陶瓶,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毒药近在咫尺,他毫无防备。
可是……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不是酸液池,不是囚禁的岁月,而是更早、更早……
山洞里,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时却依然用身体为她挡住漏风的缝隙,低声呓语:“别怕……冷的话,靠过来……”
他第一次对她笑,眼睛弯起,里面映着跳跃的火光和她呆怔的脸,干净得像是山巅融化的雪水,让她一瞬间忘了他是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他笨拙地烤焦了兔子,自己啃着黑糊的部分,把最嫩最好的肉都撕给她,耳根微红:“我……不太会这个。”
那些细碎的、真实的温暖,曾经是她全部的天空。
恨是真的。可为何此刻,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昏迷中依然透着某种惊人纯挚的脸,她的手抖得如此厉害?为何心口那被仇恨填满的地方,会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撕裂般的痛楚?
她终究……没能将毒药倒下去。
“呜……”一声极轻的、痛苦的呻吟从苍白唇间溢出。他似乎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或是伤势发作,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眉心紧蹙,流露出孩子般的无助。
林姜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一般。她这才注意到,他玄色大氅下,有暗色在不断洇开,血腥味被寒风送来。他受了重伤,很重。放在这风雪夜里,不消多久,就会冻毙。
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转身离开,回到庙里,关上门。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如她所愿。
可她的脚像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