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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是好友,时隔许久未见,加之一位思绪横跨五年之久,一位连对方真实身份都尚未知晓,柳泉鸣不免有些局促,斟酌着话语的分寸,“此时该叫你沈兄,还是沈大人?”
马车轻摇,外面霞色沉沉,沈维衡淡淡一笑,“方才都唤过我沈兄,这时倒来较起真了。
“沈大人铁面无私公私分明的名声我可有所耳闻,不敢越矩呀。”柳泉鸣拱手作揖,说了句玩笑话。
沈维衡接过她的话茬,“既如此,那我早该治你个贿赂同僚,言语糊弄上官的罪名。”
“沈大人明察秋毫,”柳泉鸣无辜地抬了抬眼,“真是替王潦还账。”
沈维衡嘴角噙了笑,“你给了那人多少钱?真是一两?”
柳泉鸣自知瞒不过沈维衡的法眼,索性默认了,眼见沈维衡摸出钱袋,凭他对这位挚友的了解,猜透其用意,忙敬谢不敏道:“官场上这点辛苦费本是常例,若我每次递的钱都要沈兄这般返还,那我不如直接去你府上听用,反倒省了这些周折。”
“考功司律下极严,本就不允许同僚间私相往来互通财物,这是定规,断不能破。至于那位户部司务厅的小吏,借着经办公务的由头索要辛苦费,已是触犯了衙门规制,我会派人打听他的名籍,回头自会让司务厅的主事按察核实,依律秉公处置。”
沈维衡话才落,柳泉鸣额角就突突跳起来,忽地忆起前世沈维衡因她破矩被李鸿岭按律遣人打了个半死不活的事,心脏抽了一下,“如此之说,那我也应当受罚。秉公处理,是罚俸还是笞刑?”
她这纯属不知好赖,但一时心急,有些口无遮拦,说出后再怎么后悔也已来不及。
沈维衡不愿见她这般较真,语气缓和下来,道:“柳兄,不知者无罪。你这才第一日当值,就算出些差错,也实属正常,不必挂怀。”
柳泉鸣感念在心,“我素知你是君子,秉性端方,却偏偏在你眼皮子底下做了这等事,让你左右为难,实在是我的不该。”
“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谁不是从小官做起,人微言轻,不过任职办事罢了,众人只求顺利,于矩于理,错本不在你。”沈维衡几句消了她的窘迫,方想起她方才的话,“你若肯屈尊入我府中效力,我自是欣喜万分,只是柳兄这般经纶之才,仅屈身于我府中,非但埋没良才,我亦心中有愧。”
柳泉鸣笑道:“何来埋没一说?沈兄这般高官,月俸颇丰,我若在你府中效力,自能得丰厚酬劳。”
“你便贫嘴罢。”沈维衡无奈轻摇脑袋,马车在此时慢慢停住脚,车夫高喊一声:“大人,到了。”
沈维衡掀帘下车,见柳泉鸣撩起衣摆欲迈步而下,便伸手扶了她一把。掌中触及的胳膊清瘦无力,沈维衡眸中渐生关切,道:“此刻仔细来看,身量未长便算了,还清减了不少。”
柳泉鸣讪讪,道:“家里不缺吃食,我吃的并不少,偏是怎么都长不了肉。”
她本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做的菜素来清淡,所言俱是实情,就看沈维衡作何理解了。
如她所料,沈维衡果然曲解了她的意思,只当她是好面子,才将家境贫寒的事藏得严实,“我如今早已不是几年前的光景,纵算不得大富大贵,供你一口饭吃还是绰绰有余。柳兄若是不嫌弃,大可搬来我府上住。”
柳泉鸣默不作声地跟着沈维衡进了府,眸光细细打量着四下景象。青石板路干净整洁,堂前不见名贵摆件,院里连假山奇石的影子都没有,忙碌的下人也仅有两三人。
“沈兄这般年岁,本该是娶了妻室儿女绕膝的。就算尚未成家,也不该让我一个外人搬来同住,未免太过唐突了。”
“官场尚未站稳脚跟,何来余力成家?”沈维衡引着她进了正厅,抬手示意她落座,轻叹一声,“罢了,横竖是说不动你。先用膳罢。”
柳泉鸣颔首,才拿起筷子,沈维衡便夹了块酥烂的肉脯到她碗中,“当年同窗苦读,长夜漫漫。幸得你常相伴切磋,互为明鉴。这些年来,我心中始终视你如手足。”
手中筷箸撞碰碗沿,柳泉鸣一扫被酱浸湿颗颗分明的米粒,吃饭的动作停住,实在惶恐。
沈维衡凝望着她,眼神里满是认真,语气带着几分探究的恳切,道:“当年为何不去科考?”
前世重逢时,二人已是坦诚相待,何曾有过这般进退两难的窘迫柳泉鸣不愿欺瞒,只是被眼下的局势缚住了手脚,良久才含糊应道:“家中变故。”
沈维衡言语失落:“是当时的我太过无用,才让你连半点投靠我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柳泉鸣只觉罪过大了,扯开话茬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便饶了我罢,沈兄。”
“罢了。”沈维衡轻叹, “那过去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在何处安身?又以何事谋生?”
柳泉鸣:“在郊外小村教授孩子,替书生改些文章,赚点润笔费度日。”
沈维衡问:“我在任职文书上见柳兄之名时有些诧异。今科为官者,多是国子监生徒或乡贡出身,循例进阶。柳兄既无监学履历,亦非科场出身,这般横空入仕,究竟是何缘由?”
这话倒是一针见血。
早知沈维衡会有此问,柳泉鸣早有准备,面上不动声色,从容应道:“我早前为乡中前辈校订过几本策论,侥幸被瞧出几分微末才学。后来考功司缺人,前辈随口递了封荐书,便得了这份差事,全是机缘罢了。”
先前那典事因过被主事斥退,考功司缺员未久,新来的小吏是举荐而入,他确是有所耳闻。
沈维衡又夹了一箸菜放入她碗中,眉目温和 ,“柳兄,多用些菜。我已嘱人备了薄酒,你我二人或可小酌一杯。”
柳泉鸣对自己沾酒即醉的酒量心知肚明,当即辞谢道:“明日尚要当值,我怎好拉着沈兄喝酒呢?只是叨扰至此已是过意不去,断不能再耽搁了翌日差事。”
“许久未见,不过一杯,聊作助兴罢了。”沈维衡不由分说,斟了一杯酒递到柳泉鸣手中,“当年碍于年岁与时景,竟无这般把酒言欢的机缘。科考之路何其艰辛,一路过关斩将,夙兴夜寐亦不觉苦,唯独憾的是,后来竟与你就此分道扬镳。”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柳泉鸣心底那点拉拢他为李鸿岭做事的功利盘算,霎时显得龌龊腌臜。
前世尚有一腔抱负为凭,到头来却被一杯毒酒辜负,平添了诸多摇摆不定,她生出了以酒麻痹的心思,随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性却并不烈,反倒带着几分清甜,她茫然抬头,“果子酒?”
沈维衡拇指摩挲过杯沿,也一口饮尽,“想你不是能吃酒的性子,便备了不烧喉咙的甜酒。如何?可要再添一杯?”
柳泉鸣颔首,伸过杯盏去接。她贪这股清甜,一杯饮罢又讨了一杯,席间饭菜没动几口,倒只顾着贪杯了。
三杯饮罢,只觉脑袋里像塞了团棉絮,晕乎乎的,她强自敛了心神,按住杯口,摆了摆手, “不能再喝了。”
沈维衡低笑一声,夹了箸肉放进她碗里,“吃些肉压一压,便不会醉了。”
柳泉鸣依言点头,乖乖扒了口饭,沈维衡温缓的话音紧接而来:“柳兄年岁已不轻,我知晓你父母已逝,若不嫌弃,尽可将我视作兄长。往后你若有了心仪的姑娘,我便替你做这个媒人,代为提亲。”
“咳——”柳泉鸣猛地一呛,沈维衡眼疾手快倒了酒递来,她忙喝下顺了顺,“沈兄说笑了。你尚且言立业未成不谈家,我又何敢先你一步?自然该安心任职,待做出些实绩,再论这些儿女情长。”
沈维衡宽抚她道:“你这般想自是极好。我既以兄长自居,便是你的依靠。你只需在考功司尽心履职,他日若有机缘,我自会为你谋个晋升的出路。”
柳泉鸣忙作揖道谢,说了些客套话。
之后二人又谈天说地许久,沈维衡略提了自己求官路上的几番波折,又感念蒙受圣恩的机遇,柳泉鸣恭贺他得遇赏识,又与他闲聊起百姓民生,各自舒展胸中抱负。
不觉光阴荏苒,窗外夜色四合,席间唯余烛火昏黄,脉脉摇曳。
酒劲才上,柳泉鸣眼皮惺忪,困意席卷而来,她轻支额角打盹,沈维衡轻声唤来下人去收拾妥当客房,伸手要揽她起身,外边下人来报:“大人,柳公子的家室寻来。”
柳泉鸣被这一声骤然惊醒,愣了愣神,细细琢磨这话,霎时彻底清醒过来。
家室?谁的家室?
沈维衡投来探询的目光,柳泉鸣蹙紧眉头,“胡说,我何来的家室?”
下人支支吾吾,在沈维衡默许的目光里比了个“二”的手势,小声回道:“是……是两位姑娘,都称是公子的内人,特意寻来的。”
两位姑娘?内人?
“我并未成家,何来的内人?”柳泉鸣望着沈维衡恳切道,她此时被酒晕了脑子,想破天也不知这两位姑娘是何方来路,正愁眉不展间,沈维衡已吩咐下人将那二人带进府来。
柳泉鸣兀自一头雾水,待那两位姑娘款步而入,其中姓楚的女子眸光狡黠一转,当即扑进她怀里,敛袖拭泪,嘤嘤泣道:“柳郎,今日不见你踪影,妾实在思念难耐,心中惴惴不安,这才冒昧寻来。还望你怜我一片痴心,莫要怪罪才好。”
怀中的楚映玉哭哭啼啼,一旁立着的何花却垂着头,嘴角紧绷咬牙憋笑。
柳泉鸣瞥见沈维衡黑下来的脸色,只觉窘迫万分,生出了砸墙而死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