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蝶》壶灯

1、春意阑珊

　　温暖轻柔的风中带着馥郁的花香。
　　水流平缓的河边，林晴榆慢慢蹲下身子，利落的齐肩短发随着她弯下腰，柔柔地划过肩膀往下垂，遮住了她轮廓清晰的侧脸，也盖住了她略有些恍惚的神情。
　　她伸出手，指尖轻触水面，几圈涟漪和指腹的凉意就好比世界与她，因为能互相感受，所以能证明彼此的存在。
　　但她低头去看时，只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面又在提醒她，她已经死了。

　　周围满是芬芳的空气林晴榆完全无法适应，她站起身，将灰色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轻轻按着领子掩住口鼻，然后看着河里不断路过她视线的小鱼苗，有些出神。

　　她的搭档在五分钟前潜入河底，说要去扫描河底的尸体，到现在还没动静。

　　电子人会溺水吗？

　　应该不会吧。

　　天空的白云慢慢染上彩光，刺眼的阳光逐渐变得温和细腻，林晴榆不清楚扫描尸体的身体数据究竟需要多久，但她也没有干等着。

　　距离这条河不远处，有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是这个小世界的中心，而这个小世界，则是一本以‘温暖，治愈’为主基调的言情小说。

　　这本小说林晴榆已经看过一遍。

　　女主安禾唯一的亲人，她的弟弟，在一个冬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安禾悲痛欲绝，辞了工作，搬离了喧嚣的城市，来到弟弟生前所向往的小镇生活。

　　在小镇里，安禾遇到了男主莫阳。

　　莫阳是一间花店的老板，他对安禾一见钟情，每当安禾路过花店，他都会送给安禾一朵鲜花。
　　两人因种种意外逐渐拉近了对彼此的距离，安禾心里的伤口在和莫阳的相处中逐渐被治愈，她跨越了伤痛，慢慢变得开朗，最终和莫阳一起在小镇里度过了余生。

　　这是一个轻松美好的故事，一个围绕着男女主角转动的，像是童话一样的小世界。

　　林晴榆闭上眼，再次在识海中翻开书。
　　沉在河底的，是一个叫做钱企的炮灰角色的尸体，他在‘种种意外’中起到了很多关键作用，是负责推动男女主感情发展的较为重要的角色。

　　他本不该死。

　　剧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偏移的呢？

　　钱企是个无业游民，是个流氓，有赌瘾，还是个醉鬼。
　　他是整本书里最坏的角色，他拿妻子的钱去赌博，到处收保护费，喜欢调戏漂亮女孩，每次出场都是醉醺醺的状态。
　　按照这个小世界的时间线，昨天晚上，本该是钱企第一次出场，他半夜尾随女主，被默默守护女主的男主发现，挨了一顿揍，从此和男女主结下了梁子。
　　但同样也是在这个晚上，管理局监测部发现这个小世界的剧情产生了偏移，因为本该在那时候出场的钱企，并没有出现。

　　“林晴榆！”

　　明亮朝气的嗓音让林晴榆的注意力从识海中脱离了出来，她睁开眼，一个穿着整套白色运动服的黑发少年正试着从河里往岸上爬。
　　少年正是她的搭档——电子系统027。

　　顺便一提，027是名字，不是机器编号。

　　几次上岸失败后，027气鼓鼓地把前额湿透的头发往脑后一撩，他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委屈地朝林晴榆伸出手：“林晴榆，拉我一把。”
　　027眼中虹膜因开启扫描功能而微微发光的青蓝色逐渐变回暗淡的蓝黑色，见林晴榆弯腰握住他的手，他开心极了，笑得阳光，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两颊还有浅浅的酒窝。

　　“你这孩子小表情还挺多。”林晴榆将027拉上岸，声音清冷却透着笑意。

　　随着身上几近透明的蓝光一闪，027全身恢复了干爽，他语气不满：“我不是孩子。”

　　“好，以后不这么叫你了。”林晴榆笑笑，问，“尸体情况如何？”

　　“嗯......我不太会形容，还是直接进识海里看吧。”

　　花香快速消失，风也停了，几块石塑地砖从脚底出现，逐渐向外扩散，很快覆盖了绿草与河流。
　　暖黄色的阳光变成了高亮度的冷光，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白。

　　细碎的浅蓝色方块在林晴榆眼前的地面上聚集，变化，快速增加，上升，构建出一个不锈钢尸检台，和一个摆满了解剖器械的器械台。

　　恶心，刺激，充满了穿透性的腐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个脚上绑着沙袋的尸体正躺在尸检台上，是钱企。

　　林晴榆挂在脖子上的项链突然变重了些，她微微低头，将项链从衣领里拿出来，链条上的挂件正泛着蓝光。
　　这个边长三厘米的黑色正方体挂件是027的本体，本该由027自己携带。
　　现在这条项链挂在林晴榆的脖子上，就相当于在她身上装了个外部设备，作为‘设备’的027可以直接进入并同时将林晴榆的灵魂体拉进她的识海空间，方便两人合作。

　　“一定要验尸吗？”027按紧脸上的口罩，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本书有名字的角色一共也才十二个，反正时间很多，一个个试探过去找起来应该更轻松吧？”

　　027所说的试探，是试探这个小世界里的角色是否能看得见他们。

　　每个小世界的居民，在小世界解放，也就是故事结局之后，体内才会逐渐生长出灵魂数据，这个时候，他们才能看得见同样拥有灵魂的人。
　　也就是说，现在在这个小世界里，能看到他们的只有无意间闯入该世界的灵魂，也被管理局称为蝴蝶。

　　找到蝴蝶，将蝴蝶带回轮回道，便是他们的任务。

　　管理局会将剧情偏移的小世界重启，以保证该世界能顺利解放，因为剧情一旦偏移，等到了故事结局的时间点，小世界将彻底消失，不复存在。
　　之所以一定要找到蝴蝶，是因为一旦重启，小世界里所有人都会被销毁，然后被复制，相当于重生，但所有人里并不包括蝴蝶。

　　蝴蝶跟林晴榆一样，是来自本源世界的灵魂，小世界居民的身体和意识数据可以复制，灵魂体却不能，一旦小世界重启，蝴蝶就会魂飞魄散。
　　而且因为来自同一个世界，所以在蝴蝶眼里，林晴榆的灵魂体是发着淡淡白光的，这也是通过试探每个角色的的反应来寻找蝴蝶的方法较为有用的原因之一。

　　但林晴榆有不同看法。

　　“我想通过查找线索来寻找剧情偏移的源头。”

　　剧情偏移绝不可能是昨晚突然发生的，蝴蝶扇动翅膀，不会立刻就引发风暴，它需要时间，也会有过程。

　　林晴榆戴上口罩，穿上一次性解剖服：“据监测部所述，在昨晚前，他们并未察觉到该世界剧情发生偏移，但我认为蝴蝶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动手杀人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蝴蝶刻意隐藏自己，那试探这个方法大概率不可行。”

　　“可是蝴蝶没必要隐藏自己吧？”027被尸臭熏得头晕眼花，他又退了两步，质疑道，“而且蝴蝶根本就无法得知小说剧情。”

　　“所以，你还是坚持要用试探这个方法吗？”林晴榆叹了口气，没想到第一次任务就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跟搭档产生分歧。
　　没有027的帮助，她无法验尸，若027坚持，她只能妥协。
　　复制进识海空间的尸体不会随着时间产生变化，寻找并试探十二个人需要一定时间，但应该也不会太长，距离该世界结局还有三个月，如果试探失败，到时再验尸或许也来得及。

　　“我们出去吧。”

　　“不出去。”027的声音闷闷的，“听你的，验尸吧。”

　　林晴榆看向027，对上了027的视线，027眼睛弯了弯，像月牙，虽然口罩遮着，但也能看出来他朝她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是否带着勉强，她看不出，也无意询问。

　　因为是法医出身，所以验尸对林晴榆来说不难，虽然加入刑警队后已经四年没怎么进解剖室，但刻在骨子里的技术她不可能忘。

　　林晴榆打量着尸体，尸体手上的表皮已经与真皮脱离，指甲也都脱落了，就像一双透明的手套从手上半脱下来一般。
　　这是因为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加上自溶腐败的作用所产生的现象。
　　根据她刚刚轻触河面时感受到的河水温度，以及空气温度，足以判断，这具尸体，已经在河里泡了一周以上。

　　她将这个大概的死亡时间告诉027：“整整一周，监测部都没发现剧情已经偏移了，这足以证明蝴蝶是在刻意隐藏自己，以防被管理局发现。”

　　027点头表示明白，他鼓起勇气凑近查看，没看仔细，又控制不住往后退。

　　电子人也能闻到味道吗？林晴榆有些好奇，但她没有问，因为不合时宜。

　　“他的口鼻周围没有蕈样泡沫，所以不是溺水而死，而是死了之后才被丢进了河里。”
　　林晴榆拿起AC纸，小心粘取尸体衣服上的褐色颗粒，她抬头，发现027手里拿着个防毒面具，不禁轻声一笑：“027，过来检验一下。”

　　“马上来！”

　　027匆忙戴上面具，穿好解剖服，拉紧手套，往前走了两步，确定闻不到味道后，快步上前接过了AC纸。
　　他看着AC纸上的颗粒，眼睛亮起了青蓝色的光：“反射光谱测量结果显示，可见光波段斜率较小，近红外波段曲线稍有波动，变幅不大，这是低位泥炭土。”
　　他将AC纸放入塑料袋，走到尸体脚边：“果然，他的裤脚和鞋底也有相同物质，第一现场肯定不在河边。”

　　想起书上说钱企是个醉鬼，027绕到尸体头部旁，他凑上前看，然后小心扯下一根头发：“林晴榆，他头上有伤口。”

　　“我看看。”林晴榆弯腰检查。

　　027后退给林晴榆让出了位置，他微微用力将刚扯下的头发拉直拿到眼前：“EtG含量为每毫克40皮克。”
　　他眼里的亮光闪了闪：“根据每个月1厘米的头发生长速率来算，钱企过量饮酒的行为最少持续了八个月，他肯定患有慢性乙醇中毒。”

　　“醉酒状态下脑部遭受损伤，确实容易引起休克甚至死亡。”
　　林晴榆说着开始给尸体剃头，将头发全部剃除后，头部偏后侧的伤口的形态特征变得清晰可见。
　　“创缘不光滑，两侧伴有对称的挫伤带。”林晴榆用卷尺确认长度，“一侧9厘米，对侧4.2厘米，创角两侧还伴有对称的擦伤，可以确定，有人用圆柱形棍棒偏角度打击了死者后脑。”

　　“所以他是脑部受击而死的吗？”

　　“不一定。”

　　林晴榆将尸体身上的衣裤剪开，仔细查看手足：“足跟和手臂有疱疹，是中毒的症状。”
　　“中毒？”027上前查看，他微微皱眉，“不行，只看手臂我无法确认，我需要检验一下他的肝脏。”

　　“那么现在开始解剖。”

　　林晴榆拿起细齿骨锯，慢慢将颅骨锯开，小心取出全脑，用眼科剪轻轻剪开了脑表面的蛛网膜，随后切开了小脑和脑干。
　　“蛛网膜下腔出血，脑干轻微损伤，应该是击打造成的，小脑蚓部萎缩，程度不重，他的确患有慢性乙醇中毒。”
　　紧接着，林晴榆拿起手术刀沿着胸、腹正中线直线形将皮肤切开，她动作流畅地将胸腹部皮肤分离开来。
　　“胸壁和腹壁皆无损伤。”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软骨刀切断了肋软骨，然后左手握持胸骨，右手用刀将连于胸骨的膈肌分离。
　　她轻轻一用力，胸骨便被揭开了。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充满了冲击性的画面027还是一时无法承受，他感觉自己的电子胃在翻滚发烫，喉间像被一颗海绵球堵住了一样。

　　努力忍住干呕的欲望，027开始检验肝与肾脏。
　　“他患有酒精性肝炎。”027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他想揉揉眼睛，但显然做不到，于是只能闭了闭眼，恨不得眼皮能变成一块布来擦拭镜头。
　　“除了肝炎......他的肝和肾里还检测出了巴比妥类药物。”
　　完成检验任务的027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他看向林晴榆，看着她满是专注的清澈眼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扫过眼帘，顿时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洗净，总算是舒服了些。

　　“巴比妥类......镇静药，或者安眠药？”
　　林晴榆盯着手中的胸骨思考：“醉酒状态下服用大量巴比妥类药物的话，酒精会增加药物的吸收速率，阻止肝的代谢，引起重度中毒，再加上脑干受损，一小时内，他必死无疑。
　　用棍子打他的人可能没想杀他，但下药的人，一定抱有杀心。”

　　死因找到了。

　　被洁白包裹住的空间以及两人身上的解剖服瞬间消失，027闻着花香，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

　　确确实实感受到了027对离开解剖室的迫切，林晴榆无奈道：“027，尸体脚上绑着的沙袋的内容物我们还没看呢。”

　　“我早就扫描过了，里面是沙子，帆布，还有小米和黄豆。”

　　“小米和黄豆？”

　　“这些都是自制拳击沙袋用的材料。”027扬起嘴角，眼睛亮亮地，一脸邀功的模样，“这种沙袋，只有职业是拳击馆馆主的男二会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