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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是冤家不聚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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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初十年,梁文帝驾崩。
因无子嗣,其弟傅衷继位,年号正元。
同日,朝廷掀起一场“肃清运动”,以除奸佞、清君侧之名,雷霆之举查抄贪官污吏,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这场运动中死伤无数,其中,当以京城柳府最为严重。
新任不久的内阁大学士柳齐安,以谋反罪被秘密处死,全府十余口人被就地格杀,无一人存活。
关于这起灭门惨案,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柳齐安带头行贿受贿,吞并赈灾银被查。
也有人说其下毒谋害皇帝被发现,因此自杀谢罪。
更有人说其受奸人蛊惑,参与谋反,总之说法各异。
柳府当日被大内侍卫团团围住后,不出一个时辰,便血流成河,凄厉惨绝。
“肃清运动”结束后,大学士柳齐安身负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贪污受贿等十数条罪名,被刻入大梁“罪臣录”,提醒百官,以示警告。
柳家罪名昭昭,天下皆知。昔日鼎盛的柳府成了一座毫无人气,连白日里都十分阴森渗人的“鬼宅”。
何以这么说呢,因为曾有调皮胆大的孩童,深夜偷偷趴在门缝往里看,瞧见过空荡荡的院子里站着一个“鬼影”。
那鬼影身形飘忽,一身白衣,周围似乎还有鬼火萦绕,显得十分可怖。
人人都说,那是柳家下人的冤魂在游荡,于是愈发唾弃死去的柳齐安。
骂他平日里装得温润如玉公子模样,实则人面兽心。骂他平日里看似是善待邻里街坊,其实道貌岸然。
每个走过柳府门前的人,都要淬两口唾沫,指责他连累全府被杀,却没有人怀疑过,为何柳府被抄,连一两赃银都没抄出来?
为何偌大的柳府,居然只有十余个下人。
不过,柳府的人也不是死光了。
世人皆知柳齐安,却不知其还有一个双生妹妹,寄养在庵堂的柳齐欢。
当柳齐欢接到消息赶回京城,独自站在熟悉的院落里时,昔日热闹的柳府已经满目疮痍。
女子身着一身素白孝服,直愣愣地望着黑洞洞的大门。
她趁着夜色翻过围墙,只为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无数次,兄长风尘仆仆地从那门口踏进来,笑着对她说。
“妹妹,我回来了,你今天想没想哥哥?”
音容笑貌一如昨日,然而,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温柔兄长已经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死,连尸身都找不到,连丧礼都没有。
他死在了波谲云诡的皇城里,死后还要被刻在“罪臣录”里永世不得翻身,任由天下人唾骂。
柳齐欢哭了三天三夜,如今已经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因为久居庵堂而逃过一劫,回来探望却发现自己与兄长已经天人永隔。
兄长死了,府里的人都死了,这世间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
柳齐欢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孩童惊慌的尖叫,他们喊着“有鬼!有鬼!”四散跑来,惊起几只夜鸮。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柳齐欢这么想着,扔掉手中快要熄灭的灯笼,爬上柳府院墙。
遥望远远的皇城,她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真相。
兄长,我要为你洗刷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我要把你的名字从“罪臣录”里名正言顺地去掉。
我要化作恶魂厉鬼为你复仇,为你正名!为你伸冤!
她最后凝望了一眼自己的家,随后跳下城墙,单薄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无人知晓。
傅衷继位后不久,染疾病逝,其子傅常懿继位。
傅常懿是个令人头痛的帝王,没做过太子就直接成了皇帝,他贪玩享乐,三天两头跑出宫玩,民间百姓于是戏称“不在皇帝”。
“孙公公,请问圣上在里面吗?”
刑部尚书在养心殿前站了半个时辰,见御前的秉笔太监出来,忙上去问道。
孙德海行了个礼,语气恭敬:“圣上不在,出宫了。”
听到这句话,刑部尚书心里忍不住烦躁起来,自己这又白等一回。
“圣上可说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
“回大人,圣上没说去哪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怕是这两天都够呛。”
二人一问一答,末了,各自叹了口气。
傅常懿去了哪里,其实孙德海是知道的。
但他不敢说,因为说了,肯定又要惹得言官们不高兴。
言官们不高兴,就要递规谏折子。
这些折子到不了傅常懿那里,只会先把他这个秉笔太监压的喘不过气。
所以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圣上去了北司圜。
北司圜,大梁最低等人的聚集地,原是牢狱改造的围场,平时用来储备宫内废弃的杂物,劳教罪犯。
困在这地方的人大多有罪,不是贱民,便是奴隶。
他们与外面的人不同,外面最贫苦的百姓也是良民,这里全是贱籍。
不过,就算是贱籍,也分三流九等。
“瞧一瞧,看一看,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开!开!大!大!……哎呀,是小啊!给钱给钱!”
北司圜的一角摆了张破旧的木桌,上面摆着铜钱碎银各色筹码,一群破衣烂衫的人正围在那里赌大小。
开赌桌的男子站在中间,着一身侍卫的衣服,正兴高采烈地摇骰子。
他虽然打扮上和门口的那些看守差不多,但样貌出众,举手投足之间明显透着几分贵气。
他“咣当”一下把骰盅扣在桌上,拍了两下桌面,吆喝道:“买大买小?”
“大!”
“小!”
“大爷的,又错了!常懿,你是不是出老千?”
一个趿拉着破洞草鞋的黄牙老汉,指着摇骰子的男子叫骂。
傅常懿拿起刚赢来的破折扇,挡住飞溅的唾沫星子,“啧”了一声。
“我说,老鬼你今天赌太多了吧,还有钱吗?早点回去算了!”
他说完这句,旁边的人也跟着瞎起哄。
“少瞧不起人!”
老汉瞪了周围人一眼,往身上摸了半天,最后从腰带里掏出个发黑的细圈银镯子,一把拍在桌上。
他恶狠狠道:“老子今天用这个押了,这把绝对回本!”
瞟了眼那镯子的圈口,傅常懿用短耙子一推,笑得轻蔑。
“把闺女的东西偷出来赌,你也不怕输光了!”
“少废话!开大!快开!”
对方赌红了眼,死死盯着骰盅,都不敢大喘气。
然而,等骰子露出来,上面却只有六个红点。
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确实是“小”。
“一二三六点小,镯子我就收下了!”
看着他一脸错愕的表情,傅常懿冷冷一笑,准备收了筹码。
“不行!这是要卖了钱给我闺女治病的!”
老汉嚎叫一声,抓起桌上的铜钱镯子就跑,其他人也跟着纷纷哄抢。
一时间,赌桌乱成一团。
“干什么!干什么!都聚在这里不用干活了?还不快散了!赶紧滚!”
听到这边的动静,看守们迅速冲过来,对着面前这些贱民们踹踢鞭打。
傅常懿甩开自己的折扇,退到一旁看戏,时不时被那些在地上翻滚求饶的赌徒,逗得哈哈大笑。
看守牢头见状,搓着手殷勤地凑过来:“常公子,您没伤着吧?”
他摆摆手,依然兴致勃勃地看戏。
牢头瞧着眼前这人幸灾乐祸的兴头,小意奉承道:“公子您身份贵重的,外面那些秦楼楚馆的多好逛,何苦老来这地方?真怕这些贱民们冲撞了您!”
傅常懿斜他一眼:“我要是不来,你哪来的银子收啊?”
想起那沉甸甸的钱袋,头子连连陪笑:“说的是!说的是!咱们就是怕有不长眼的东西搅了您的兴致!那些筹码我们去帮您追回来?”
“那点破玩意儿,本公子才瞧不上!”
用扇子点了点眼前这人的顶戴,傅常懿一脸的玩世不恭,“本公子就是爱看戏!尤其是些狗咬狗的好戏!懂了吗?”
牢头虽然不懂,但也连连点头:“懂!懂!那公子今日看的尽兴吗?”
“还行!”
他抻了个懒腰,随手把扇子丢给对方。
“等回头你们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老鬼,提醒提醒他,不该偷的东西别偷,不该赌的别赌,知道了吗?”
牢头一摸扇坠就知道价值不菲,这意思便是赏了他,本就堆满了笑的脸又多了几道褶,连声应“是”。
赌徒们各自散去,便没了戏看。傅常懿瞧了眼日头,便打算回宫。
他背着手往前走,正盘算着回去要不要叫几个子弟来斗蛐蛐玩,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撞,差点整个人摔了个狗吃屎。
“谁敢撞朕……本公子!”
傅常懿稳住身形,连忙回头,就见一个小不点的身影溜溜地往远处逃窜。
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腰间,果然发现自己随身的玉佩不见了!
那可是母后留给他的东西!
“好个小贼,哪里跑!”
他大喝一声,跟着就追出去。
这北司圜占地相当大,七拐八拐跑了半天,才终于让他在一处茅棚附近逮住那贼。
他长臂一伸,揪住对方的领子拎起来。
“臭小鬼,还敢偷东西,立刻还来!”
眼前的小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模样,一身臭气,脏兮兮的小脸瘦的凹陷进去,正死死地攥着拳头不松开。
傅常懿伸出手,对方却凶狠地瞪他,还要张嘴咬他。
“嘿,小兔崽子!”
他气得一把丢开,对方落地趁机要跑,反被他一脚踩在地上。
“还敢跑啊?让你跑!把偷的东西还给我!”
“我没偷!”
“你没偷?你手里的是什么?小小年纪就偷东西撒谎,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小孩在地上拼命挣扎,到底是身量小挣不开,听到这人提起爹娘,立刻哇哇大哭。
“我没有爹!没有娘!齐欢哥哥!有人欺负我!”
她一边哭一边大叫,傅常懿被吵得头疼,蹲下一手捂住小孩的嘴,一手硬生生掰她的手指。
小孩手憋的通红,浑身扭动起来,这时,一个少年忽然从茅棚里跑出来。
看到这情景,对方忙喊:“住手!”
傅常懿哪里管什么人来,勾住吊玉佩的金线绳起劲儿往外拉。
他的手上也愈发用力,没注意到小孩脸憋得通红发紫。
就在快要拽出来时,他突然觉得一道劲风直冲门面,紧接着眼前一花,他便飞了出去!
“让你住手,你听不见是吧!”
傅常懿落在一堆箩筐上,脑袋发蒙,肚腹处隐隐作痛。
缓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被人踢飞了?
被贱民给打了?
看着把小孩扶起来检查的瘦弱少年,他“噌”地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冲上去就要教训那人。
结果刚窜到对方跟前,就被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一耳光。
“怎么,还想欺负孩子?”
少年的眼神锐利,声音冷若寒冰。
傅常懿捂着火辣辣疼的半边脸,直勾勾地瞪着对方,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这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