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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南下休沐·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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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鸟鸣。
屋外竹尖还沾了几滴露珠,濛濛绵雾。但这雾并不太浓,还没到几丈里外看不清人的程度。
天还蒙蒙亮,景霖难得自己洗漱——他真是一晚上没睡,外边烟火噼里啪啦乱响,连假寐都难以做到。
甚至现在还有几户人家在放。
刘霄一直站在房门外,本等着使唤婢女为主公梳妆打扮,没想到主公自己穿好了。
景霖推开门,他一身酒红彩绣万年青长袍,看着又沉稳了不少。跨过门槛,望着屋檐处红笼黄丝,他眨了下眼,低头对刘霄道。
“新年快乐。”
刘霄也对景霖道:“主公,新年快乐。”
吉利话是说再多都不为过的。
刘管家膝下无儿女,又跟景霖最久,人老了,看谁都跟看自己孩子一般。他不由分说地塞给景霖几个金黄灿灿的砂糖橘。
景霖微屈了下膝,一大把橘子,又圆又小,一个不注意就会掉到地上。他歪了下头,颇有些无奈地退回房内,把橘子放到桌子上,再拿起一个剥了吃。
“太多了。”景霖道,“吃不下。”
橘子的汁水迸在景霖舌尖,他几片吃完,又忍不住多剥了几个。还评价道:“挺甜的,挑的不错。”
刘管家会心一笑:“老奴跟在主公身边多年,要挑错了才是老奴的不是。”
凡事不可交涉再深,景霖只是点到为止。知道刘霄的心意,他就换了话题。
“那个姓宋的呢?”
昨日才与这个人甩了脸,不盯着点,景霖怕这货翻脸,待明日又死缠烂打地要去拜年。
没脸没皮,又坏计划又丢面子。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点在桌沿边,弹开了刚剥落的橘皮。
安神香又换成了檀香,淡淡的,只是景霖身上并没有沾上多少。薄薄一层,怡人心脾。
刘霄顿了一下,“呃”了半天,率先说道:“要知道夫人动作那么快,老奴就不告诉他了。还闹得不愉快。”
昨日宋云舟从景霖屋内走出来,二话不说就拉着他要去集市上逛,刘霄看得透,见景霖没跟在身后,立马就猜到这两还是谈崩了。
他老胳膊老腿,步伐没宋云舟那么快。可宋云舟就像是非要堵这个气,脚步硬是没停下来一点,甚至看他走得慢,还想出了要背他逛的损主意。
刘霄当时就汗流浃背了,自己以后还是要管住嘴,他这把骨头真的不适合夹在这两小家伙中间。
好在宋云舟最后终于逛完了,买了几样东西就当完成了任务一般。又拉着他回来。
拉他回来也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般,拉回来就不管了,一个人进房屋捣鼓去了,独留不知所措的他在屋外守夜。
昨夜的刘管家,坐在府外石狮子旁,看着鞭炮打完,都没想好怎么才能缓和这两位的关系。
愁啊愁,五旬老汉的白胡子都要愁光了。
景霖扫了刘霄一眼,并没有答话。无论是原谅还是什么安慰。
刘管家是他府内的管家,是他的心腹。心腹的胳膊肘都往外拐了,那还能叫心腹么——就该长这个教训。
啪嗒——
景霖又弹了一片橘皮,两片橘皮相碰,另一片直接掉到地上去了。
刘霄回道:“夫人昨日玩完回来就到房内去了,现下估计在睡。”
“嗯。”景霖这才回了他,方才那一点威压似是毫不存在,他神态放松,惬意地走出卧房,路过走廊,来到书房前。
日头又升起来了点,雾消散了些。
他回头一看,发现上官远给他挑的房子挺有品味,洞门边上的花窗,各个样式不一。稀松竹叶,透窗而视,万物世界。
一花一树木,一窗一景明。
随后,他进了书房。
在刘霄准备跟随主公脚步进去时,后者阻止了他。
“今日我就待在这,没什么要紧事,就不用吩咐下人来了。”景霖双手搭在门把上,只留了一肩宽的空隙,摆明了是不愿刘霄跟进去。
刘霄蹙了下眉,但也只能应下。
主公从来没肯放松一下自己,即便今日是大年初一。
从刘霄任职以来,他就没见过主公何时真正松懈半分。那日与夫人上山打猎,也不过玩了一个时辰,又算的哪门子的休息。
据前几日得来的情报,刘霄不知具体,但也不难猜出主公这是又要推演对策。推演又是极费脑的事,打断片刻一切可能要重新算。每回主公要求独自待着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要弄这事——就算不弄这事,也要管别的事。位高权重,事务繁多。
作为下人,刘霄不能打扰;作为心腹,刘霄不能反驳。
忽地,刘霄从袖子里又翻出几个砂糖橘,捧着递给了景霖。
“都是甜的,主公,乏了可解解嘴。”
但作为老者,刘霄可以关心。
“还有,主公。”到了这个年纪,刘霄忍不住碎碎嘴,“既然都卸职了,为何不肯适当地松松您身上的担子呢?很累的。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我瞧您有空闲时,可以去——”
“刘霄。”
刘管家闭上了嘴:“老奴多言了。”
“知道就好。”景霖捏了下鼻梁,觉得刘霄最近实在是有些多管闲事了。他毫不犹豫把这个锅甩到宋云舟身上,定是宋云舟把他那鬼性子传到刘霄身上了。
接过了橘子,他合上门。心中却在想,是不是该把刘霄和宋云舟这两个分开?
宋云舟是个鬼精的,府内怕是没几个能压得住,除了刘霄,还有哪些可以管管这人……
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买卖他不想做。
实在不行,要不打断宋云舟的腿,再毒哑这货的嗓子算了。这些招数放在刘霄身上肯定是不行的,毕竟刘霄是他这边的人。
如果把宋云舟的腿打了,嘴哑了。既可以威慑到二人,又可以防宋云舟的武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嘴不能说,安安心心地当他的府内夫人,正正好。
想到这里,景霖眼睛一瞟,已经在推演以后的情况了。譬如宋云舟会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下个什么绊子,把他也弄残废。
又譬如这货知道他太多秘密,会不会起草上书,把他所有事情列个遍,让他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风险太大。
不到万无一失,景霖不敢随便下手。
还是该借刀杀人,再来个狸猫换太子?
景霖把那几个砂糖橘扔在桌上,闭了闭眼。
太多事了。
宋云舟是个混蛋。惹事精麻烦鬼破坏狂蠢子傻子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得不说有的时候缘分就是那么奇妙,说曹操曹操到。前脚景霖才在心里骂宋云舟,后脚这人就溜达到他面前来了。
书房的窗子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景霖偏头过去。
窗子被人从外头打开,宋云舟小心翼翼的探进个头,趴在窗边偷偷看景霖的脸色。然后就和景霖视线对上了。
“我可以进来吗?”
“不行。”“外面可冷了。”
宋云舟鼓起腮帮子:“怀玉,生辰快乐——虽然晚了点。”
景霖愣了下,他心底又给宋云舟打上“惯会装可怜卖乖的滑溜蛇”和“肚子里装了满满坏水的老葫芦”的签子。
“亡羊补牢,没用。”景霖拿起砂糖橘去打宋云舟的头,“爱哪玩哪玩去,别来烦我。”
宋云舟就不像以前那样挤进来了,他接住橘子,没让橘子真正打着他的头。而后放下窗子,背靠在上面。
一边剥着橘子,一边说道:“我喜欢在这玩,你不让我进,我就在这边上,也不碍着你,好不好?”
景霖惊讶了下,新年新气象,这货的套路也变了个样?
兀自拿起竹简看了几卷,景霖抬头依旧能见到窗边靠着的影子。
是真乖,不声不吭的,景霖耳力好,听到宋云舟在外面吃橘子。
“你有事与我说?”半响,他终于放下竹简,对那个安静的影子说话。
宋云舟应得很快,又拉起窗子,浑然没有半分抱怨。他脸有点绯红,应是被寒风吹的,不过这个宋云舟也没注意到。
“有的有的!”宋云舟笑道,“不过要等你不气了我才能和你讲,不然我就白说了。”
透着那层窗,也有几丝寒风挤进来,绕了几丝景霖的墨发。
“进来。”景霖提醒道,“说完了赶紧走。”
“好嘞!”宋云舟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要冻傻了,都没从正门走,他是直接跳窗的。还没一会,他就跨了进来。
先是自己抖了两下,把寒气抖掉,才大步走到景霖身边。
景霖迅速地扫了眼书案——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宋云舟不是来收情报的。之前宋云舟只是趴在窗边,景霖并未看到他的打扮,这会宋云舟跨进窗,整个人露在他跟前了,他才注意到。
“一宿没睡?”景霖试探地问道。宋云舟衣服还是昨日的,一点也没换。
不仅是衣服,景霖怀疑宋云舟连头饰都没摘。
刘霄说过这货把自己关屋子一晚上的,不是在睡觉那是在干嘛?
宋云舟只是挑起眉来笑笑,然后说道:“谢谢你的红包,我又有钱啦。”
景霖眉间动了寸蹙,上下打量宋云舟,末了犹豫回道:“不客气。”
宋云舟发现红包上是他的字,知道这红包是他封的,竟然没怀疑他在红包上动手脚?
宋云舟之前连自己屋内的点心都不敢吃,现下怎会这般。
景霖觉得宋云舟的脑袋被风吹冻了。
宋云舟进来之后就一直站着,景霖没有让他坐,他就识趣地不打赖。听到景霖还在礼貌回他时,他眼睛亮了下,手伸进前襟,要掏出什么东西。
出于对极不正常的宋云舟的防备,景霖见此动作,很快准备好了暗器。
“当当!”宋云舟还是先一步赶在景霖出手前拿出了物件,举在景霖眼前,让他看了个仔细。
是一条银质项链。
若要再确切些,是个平安锁。
景霖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盯着宋云舟:“看完了,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就可以走了,一个平安锁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也不是暗器,伤不了人。
他没有发现危险,就松了手。暗器原是在弦上,现在也安安稳稳地藏在景霖的袖中。
宋云舟把平安锁小心地放在桌上,推开了橘子,好让景霖全部视线都聚集在这枚平安锁上。
“这是我补给你的生辰礼物。”宋云舟一字一顿道,他再细细解释,“昨日太匆忙,我实在是不知道你生辰那么快就到了。原本想着带你出去,看你有什么喜欢的,就顺道买给你做生辰礼。可你不愿意,集市又关的早,没办法,我只好独自先去。”
“可是绕了一圈,感觉你并不缺那些玩意。”宋云舟耸耸肩,“景府要什么没有,连随手给我的玉佩我看一眼就知道有市无价,更别提摊边那些百姓的拙品了。”
突如其来的礼物给景霖打了个激灵,他方才还想着怎么废了宋云舟,但如今,他的脑子竟然也卡壳了。
这种好意景霖第一反应不是对方好心,而是在耍什么花招。他摇头:“我不——”
“你要。”宋云舟这时候出手扶正了景霖摇到一半的头,他站着,景霖坐着,这个姿势很好下手。而他也下了,一改刚刚的乖巧,“因为这是我亲手做的,我亲自买的红绳、亲自融的银子、亲自打的样式。”
“干我何事?”景霖冷笑了下,“你自己感动了你自己,而在我看来这和谄媚邀功没什么区别。”
“怀玉。”宋云舟松了手,心中有点酸酸的,是努力的成果被惦记的人贬得一文不值的心酸。他的手有在微微颤抖,昨晚要凿精细的图案,必须控制好力度,以至于他必须每步谨慎,细微之处,一不小心就会毁掉。
其实他的眼也很酸,长期盯着某个点,烛光又暗,他不得不把头凑近,双目凝神。方才他趴在窗外看景霖的时候,眼睛是花的,看不清。
被景霖拒绝进门的时候,他也不是很想把身子靠在窗上,只是实在是有些累,没撑住。
这些宋云舟没与景霖说,小事不足挂齿:“我不是在感动自己,我是在告诉你,你的生辰是有人在意的。”
景霖指尖掐进手心肉里,他嘴角勾了一下:“强词夺理。”
宋云舟这是驯服了景府所有下人,又把箭头瞄准自己了?
他早说过,这货算盘打得消无声息,别人还真以为他没打。实际上,别人早变成他算盘里的一粒珠子了。
“就当是我好心喂了驴肝肺吧,反正我觉得一个人的生辰是很重要的。”宋云舟啧了声,他用情话怎么就撩不动景霖半颗心呢。他把目光移到自己做的银链子上,“昨日本想让你开心点,心想热闹的地方总能引出几个笑来。没想到弄巧成拙,挺过意不去的。景大人,光我想冰释前嫌没用啊,你不让。”
平安锁的花纹十分繁复,其上俊秀四字“健康快乐”倒显得不那么特别了。但甭管周围花纹有多杂,整个平安锁,只有这四个字是最重要的。
宋云舟不知道景霖怎样戴着舒服,上回让景霖靠自己肩上,也不敢摸一下人家脖子。那红绳不好量长短,他就只好弄了个机关,做了个可调节的。
这种银饰品宋云舟这辈子上辈子都没做过,挑战性蛮大的,所以他才火急火燎地去集市上买了几个差不多的作样品,好在他天才大脑,一遍成功。
景霖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睁眼。
“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他道。
“有。”宋云舟叹了口气,他不再看平安锁,就像不想猜这锁最终的归处究竟是景霖的脖颈上还是窗外的草堆里。他说:“我还要补上一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虽然你的红包先到,但按照我家乡的习俗,不说这话我膈应。”
“再见。”景霖特意抬了下手,指着门。
宋云舟的心情倒是好多了,眉开眼笑道:“怀玉突然对我这么有礼貌啦?看来我的心意你还是受到了的。”
景霖也笑了下,对着宋云舟:“其实我也可以不礼貌。”
宋云舟立马比了个叉在胸前,两条腿跟螃蟹似的往外走:“不必了不必了,我走喽。祝你事业有成,离反派之路远些——我对你的新年祝福。”
甚至还贴心地合上了门。
景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拿起竹简。
竹简上没有什么有效消息,景霖一开始拿它也只不过习惯性地做做样子,他需要把脑中所想的投映在竹简上,方便思考而已。
桌边有个银闪闪的东西,一直在晃他的眼。
景霖撇过一眼,食指勾起红绳,看了眼,然后开始转。
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平安锁上的银铃铛又开始响了。
景霖停下手,猛地抓住平安锁。
他看向窗子,窗子是合上的,不然他就直接丢出去了。
无奈,他看着心烦,转着也心烦。眼不见为净,他随便拿出个木盒子,把银链子扔进去后,关上,就不再管了。
下次要叫刘霄把这东西清理掉,景霖收回木盒子,心想。
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