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男孩》麻吉森

116、挑战

　　一声嗡鸣穿过耳畔，宋伊恩的世界仿佛静音。
　　只见那个女孩拉着行李箱小跑过来，在俞景坤跟前紧急刹停步伐。
　　她后退一步，整理出一个拘谨的笑容，伸出示好的手，“嗨，您好，Yu先生。”
　　“晚上好，Greenhill女士。”俞景坤笑着回握她。

　　司机接过女孩手中的行李，而女孩看起来受宠若惊，连连说了好几句谢谢。
　　俞景坤在这时捏了捏宋伊恩的手，又松开，悄声说：“我去前面坐，你们好好聊吧。”

　　宋伊恩从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回过神来，他呆望着眼前的女孩，缓缓上前一步，“……Mia？”
　　Mia欣喜地上下打量他，“Ian！上帝……看看你啊！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宋伊恩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笑了，可是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Mia用发亮的双眸望向宋伊恩，因为激动而耸着肩膀，不断发出轻轻的笑声。

　　在这无言的十秒钟对望间，宋伊恩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喜悦在翻滚着，搅得他心中酸痒不已。
　　他透过Mia的厚厚镜片，看见那双熟悉的褐色眼睛，沉淀了陌生的岁月痕迹，正闪烁着欢喜的光芒。

　　宋伊恩想起来，他在最孤独的那一年做过的一个梦。
　　梦中，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和一同逃课的Mia分享果汁和烤肉卷。
　　他说他很开心又能回到伦敦读书，以前他最讨厌上课，做梦都想回到自己的祖国。可是他真的回去了，却发现梦寐以求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他的灵魂一半长在东方一半长在西方，偌大的世界，好像他走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人。于是他越来越明白昔日的珍贵。
　　说到这里，宋伊恩一拍大腿道：“Mia，明天我们就不要再逃课了。”

　　这时，Mia贴心地指出了宋伊恩的一个语法错误。
　　宋伊恩憨笑道：“太巧了，我刚才也发现我说错了。”他看着梦中的Mia，笑容戛然而止，“……因为这是我的梦，所以，是我自己发现了那个语法错误，对吗？”
　　Mia点点头。

　　“嗯……这是梦。事实是，我已经回国了快要四年了……”喃喃着，宋伊恩环顾公园四周，“可是我太想你了，Mia……”他的眼前起了湿雾，“我太希望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了……妈妈也是，他也是……”
　　Mia只是笑着看他。
　　“说点什么吧，Mia.”宋伊恩说，“和我说点什么。”
　　Mia挂着微笑，动了动嘴巴，“我很想你。”

　　梦中的Mia和眼前的女孩缓缓重合，宋伊恩的眼前又泛起水雾。
　　下一秒，Mia张开双臂，踮起脚用力抱住他，“我太想你了，太想你了，亲爱的。”
　　宋伊恩搂紧她，埋在那头松软的长发里哽咽道：“我也非常想你……”

　　18岁已经远去太久，宋伊恩曾经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伦敦的旧友。与沈一宁的渐行渐远，也让他开始深刻相信，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再交心的挚友，说不定也有四目相对、却无言以对的那一天。
　　他和Mia他们的友谊，戛然而止在还有说不完的话的时候，或许已经是最美好的结局。
　　宋伊恩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也许物是人非，也许大家早就变了，也许他怀念的东西早就不在了。

　　宋伊恩曾经喜欢上Leon，是因为在车站前的小吃店里凑不够零钱，正打算把饮料放回去时，从没与他说过话的Leon替他支付了1英镑。
　　英俊的金发少年站在一扇充满阳光的小门前，扬眉一笑，“请你了。你是我们学校的吧？”
　　宋伊恩道谢时差点结巴了，感激地说明天会还给他钱。
　　Leon却摆摆手，问他要了一口披萨吃。

　　后来宋伊恩总是刻意路过球场，很偶尔，Leon会在灿烂的阳光中和他挥手打招呼，然后转身继续投入游戏。
　　那个逆着光的身姿高大又矫健，橄榄球服在Leon身上格外好看，宋伊恩总是看见汗珠顺着他金色的发梢飘入空中，在黄昏中闪耀光彩。
　　他几乎是这个街区里最有名的男孩，少年时的宋伊恩因为Leon第一次尝到了心悸不止的感觉。但久别重逢后，他却看见了Leon不一样的一面。

　　成长是个千变万化的过程。
　　所以宋伊恩认为，老朋友们可以在心里留下最美好的样子，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在纽约和Leon不欢而散，就是最恰当的反面例子。

　　宋伊恩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很多往事，他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偶尔想起曾经，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过去早已无法追回。
　　苦愁被生活的琐事慢慢冲淡后，宋伊恩觉得自己好像释怀了。
　　可那并非释怀。
　　只是在时光的洪流中，他不得不忘记很多早已被冲走的幸福。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好生活。
　　再次见到Mia的瞬间，宋伊恩终于意识到这一切。

　　上车后，宋伊恩和Mia看起来都有些拘束。彼此相拥时，他们仿佛回到了曾经的亲密无间，可事实上他们都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无法直言不讳地互相打趣，多了礼貌、多了顾虑、多了寒暄。

　　他们说起高中的事，可彼此的记忆都出现了偏差。他们说起好友们毕业后的去向，聊到宋伊恩自己时，他本能地不敢提起自己的收入，只含糊其辞地说自己非常幸运，现在生活得不错。
　　Mia拨弄了好几次头发，只有这个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是宋伊恩无比熟悉的，可那个瞬间他却感到陌生。

　　宋伊恩往前座飘了一眼，他想到今晚要和Mia一起度过，竟然开始舍不得俞景坤。
　　唉，他为什么要坐到前面去？
　　为什么一声也不吭？
　　有点尴尬。
　　唉。
　　晚上怎么办？

　　Mia开始分享自己的经历，她高中毕业后没有直接读大学，因为她想学习的专业，单单以她父母的能力还无法解决学费问题。
　　她在一间米其林餐厅打了一年工，工资和小费加在一起十分可观。本着学到就是赚到的心态，她经常主动帮大师打杂，因此学到了不少厨艺。
　　赚够第一年的大学学费之后，Mia就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活，她说她过得非常滋润，休息日会去公园约同事一边散步一边喝点小酒。
　　至于现在，Mia在Leviheim伦敦分部的公关部门就职。

　　抵达Leviheim公寓，俞景坤回去了顶楼。
　　就在宋伊恩打开自家房门的时候，他听见Mia在背后松了口气。
　　她毫无征兆地抓住宋伊恩的肩膀蹦跶了两下，“该死！太紧张了！！”

　　宋伊恩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
　　Mia则是勾住宋伊恩的脖子跳了起来，“Ian！你太厉害了！”
　　“……啊？”
　　“Leviheim公寓，上帝！伦敦也有，太梦幻了，你知道我有多想进去看看吗？”Mia双眼放光，“我就知道！我高中的时候就说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入这种高档场所，八成是因为Ian出名了！”

　　宋伊恩愣了愣，他想起来自己当年被朋友们推去试镜，Mia就开玩笑说要在几年后赖在他的豪宅里度假。

　　Mia走进宋伊恩的公寓里，迫不及待地推着他带自己参观。
　　刚才在车上那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Mia把公寓逛了个遍之后，才拍拍宋伊恩的肩膀，告诉他自己为什么紧张。

　　一星期前，Mia接到通知，说是公司的大股东兼CEO要见她。
　　考虑到自己只是个小职员，炒鱿鱼这件事犯不着让俞景坤来做，她也没有什么特殊才华值得俞景坤单独约她。于是，Mia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整天。
　　临近下班，才有一个负责人在线上问她，是不是在高中时期有一个叫宋伊恩的朋友。

　　Mia从小就觉得宋伊恩是个会出名的料子，还有他们高中的另一个金发绝色Leon也是同样。
　　事实证明，Mia的眼光没有任何问题。她后来时不时就在商场看见Leon拍摄的广告，还在几部电视剧里见过Leon客串一些配角，不用其他校友说，Mia都知道Leon现在富得流油。

　　一开始，宋伊恩丧母，不辞而别，Mia非常担心他。她和朋友们去了宋伊恩妈妈工作的店铺，从老板娘口中得知宋伊恩决定回中国和他的外婆一起生活，已经离开伦敦了。

　　步入社会之后，Mia见了形形色色的人，还是会经常想起宋伊恩。
　　不仅是因为这是她唯一一个异国的好朋友，也是因为宋伊恩是她的生命中遇见过的、最特别的人。
　　她越长大越明白，像宋伊恩这样好看的人，注定不会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

　　Mia入职Leviheim之前在一家广告媒介公司工作，有很多机会接触漂亮的艺人和网红。
　　于是她发现那些漂亮到极点、以至于能吸引来大量财富的人，他们都有种微妙的共同点。Mia形容不上来，但是她曾经在宋伊恩身上看见过。

　　他们从小就被簇拥着，对每个人都展露梦幻精致的笑容，有时候看起来很不真实。他们在遥不可及的世界散发光芒，令人向往，可同时刺眼。他们有时候会说不切实际的傻话，可这些傻话偏偏能在他们的人生成真。
　　Mia听过一个说法。
　　美貌是唯一一种能够打破阶级壁垒的特权。
　　这个说法在她步入社会后被反复论证。
　　许多人削尖下巴、往脸上注射化学成分，只为拿到美貌这张走进奢靡世界的入场券。可真正的美人，从出生起就已经是一颗成型的、闪亮的星星。

　　Mia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一点点不公平。那些美人看起来只是因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轻而易举的名利双收。
　　这种幸运实在残忍，因此她能理解为什么这些美人总是遭受非议。

　　那些从小到大的风云人物本来和Mia不会有任何交集，她本不该去共情那些人。
　　可或许是因为她在少年时有过这样一个朋友，一个很好的朋友。所以，长大后的她会在网上举报那些只是因为妒忌就无端谩骂揣测俊男美女的评论，会在办公室的茶水间里清清嗓子打断同事们对那些漂亮博主的恶意讨论……
　　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愤怒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宋伊恩，或许吧，所以她对这些漂亮的人们留有天使般的印象、和说不明的保护欲。

　　Mia至今仍然和高中时的好朋友常聚，她们经常会坐在电视机前看着荧幕中的帅哥美女，冷不丁来一句：“你觉得我们以后有没有机会在这上面见到Ian？”
　　“能在不列颠的频道看见他，那得有名成什么样？”
　　“你要说在TikTok上刷到他还比较有可能。”
　　“哈哈哈哈，说得对。”
　　“你说Ian还记得我们吗？”
　　“应该记得吧。”
　　“要我说，Ian现在应该和Leon一样富得流油了吧。”

　　Frank晃着啤酒瓶，得意地一歪脑袋，“小时候没觉得，不过现在想想——我们居然和这种帅哥做过好朋友？！”
　　Victoria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别再说了，Susan因为Ian的事一直怀疑你是个基佬。”
　　“噢别说傻话了！”Frank看起来很激动，“如果Susan认识安妮海瑟薇，她保准比我还爱炫耀！”

　　Andrew在沙发上安静了有一阵子，幽幽地开口：“也有可能Ian没有做这方面的工作啊，《布达佩斯奇迹》他就没有去演。”
　　Mia有点好笑地耸耸肩，“那是小时候。都到我们这个年纪了，谁会和钱过不去？我对接了这么多KOL，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回头看向Andrew，勾唇一笑，“Ian那样的都是摇钱树。”

　　Mia也算是在时尚圈的边缘混迹了有几年，对于这些美人的价值所在，她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她想过或许有一天会在网上看见宋伊恩，或者做个大梦，她或许在荧幕上、海报上看见宋伊恩。这些都是美人云集的地方，可Mia显然忽略了美人们常有的另一种‘归宿’——

　　她在一间下午茶餐厅见到俞景坤，比媒体镜头下英俊百倍的男人。他很高，几乎比路上的所有的人都高，Mia不得不抬头仰望他。
　　俞景坤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一个为了迁就英国人而改变口音的美国人，他始终挂着优雅的微笑、对她说敬语，让Mia感到非常紧张。

　　脱下一件黑色风衣，俞景坤露出单薄T恤下的漂亮的肌肉线条、挺拔的宽肩膀。他在Mia对面的位置落座，有些浮夸的古典背景很称他，窗边是阴天的泰晤士河，有一瞬间，Mia觉得他仿佛一名尊贵的王储。

　　谈话的最后，俞景坤邀请她来上海玩几天，或许还能赶上宋伊恩的生日。
　　Mia当然愿意，于是，她被特许了五天的带薪假。
　　周末的家庭聚餐，Mia很是兴奋地和父母还有哥哥说起了这件事。
　　她大赞俞景坤是个慷慨又和善的有钱人，闻言，她的妈妈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笑道：“可能是吧，但那顿下午茶，他可能只是在观察你。”
　　Mia一头雾水。
　　妈妈笑了笑，没头没尾地感慨，“真替Ian感到高兴，可怜的孩子。”

　　在飞往上海的漫长旅途中，Mia想明白了妈妈的话。
　　俞景坤不远万里飞来伦敦单独约她见面，只是在考察她，是不是一个值得重逢的旧友。
　　得出这一结论的Mia发出了和妈妈一样的感慨，她并不为俞景坤的防备而感到冒犯，只是由衷地替宋伊恩感到开心。

　　八年未见，由于俞景坤在场，Mia在车途中非常紧张。当然，宋伊恩的外在变化也让Mia感到了一些陌生，他比八年前更加俊美，浑身散发高贵的光彩。
　　不过他们坐在公寓的沙发上促膝长谈了一会儿，那层疏离的隔墙便逐渐瓦解。
　　时过境迁，其实宋伊恩没有变。

　　Mia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自己这些年的事业变化和约会过的男人们，她毫无保留地分享每一个细节，就像八年前那样。
　　于是宋伊恩也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Mia发现宋伊恩这些年约会过的男人还没有自己的多，确定关系的更加少得可怜。不过以她曾经对宋伊恩的了解，这倒也不算太意外。

　　深夜，Mia给其他人打了视频通讯，宋伊恩面对镜头时又一次感到有些拘束，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地害怕他们询问自己不辞而别的原因。
　　可是直到挂断电话，准备入睡，也不曾有人问过他。

　　他们一直聊到了凌晨三点，宋伊恩打算去顶楼找俞景坤，临走前，才踌躇地开口：“之前回中国，没有和你们说……是因为……”
　　说实在的，宋伊恩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那些理由听起来根本不像是理由。
　　如果没有在那样无助的少年时品尝过至亲惨死的滋味，或许只会觉得他说的缘由是在狡辩。

　　尽管如此，宋伊恩还是解释道：“我那个时候太绝望了，不想回答有关我妈妈的问题，也不想再和任何人解释了，我和不同的人解释了太多遍……可能有点荒唐，但我那个时候其实不想承认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了……我该怎么说呢，我那个时候觉得、觉得——唉，反正后来，呃，因为伦敦的手机号丢失了，一直登不上WhatsApp，所以……”
　　Mia上前拍了拍宋伊恩的臂膀，柔和地弯起双眼，“我知道，Ian，你不需要向我们解释什么……我们都知道。”
　　宋伊恩怔怔地点了点头。
　　“你过得好，我们都替你开心。”Mia的怀里抱着将要换洗的睡衣，莞尔一笑道：“生日快乐，Ian.”
　　宋伊恩愣了一会儿，抿起唇来，释然地笑了，“谢谢。”

　　Mia只在上海呆了三天就飞回了伦敦。
　　宋伊恩在那个有关Mia的梦中体会的感悟，在现实中又一次领略。

　　送走Mia的回程，他告诉俞景坤，他曾经在伦敦时非常怀念在上海的生活。
　　后来他们分手，有一回，他却在梦里发疯似地渴望回到伦敦、回去过那时的生活。
　　然而现在，当老朋友重新出现在眼前，宋伊恩才意识到，现在的人生，已经是他最渴望的模样。

　　那天上午的阳光很是明媚，宋伊恩坐在轿车里，偷偷瞄一眼前座的司机，然后附在俞景坤耳边，用一只手遮挡着悄悄说：“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你家睡，不是因为觉得和Mia男女有别。”

　　俞景坤轻笑了一声，明知故问道：“噢，那是因为什么？”
　　宋伊恩勾住他的脖子，笑着说：“因为我想哥哥……”
　　俞景坤搂住宋伊恩的腰，啄了啄他的脸颊，“今年圣诞节，想去芬兰吗？”

　　宋伊恩愣住了。
　　俞景坤牵起他的手，十指缓缓相扣，“也可以去挪威看虎鲸……伊恩，北欧和英国其实并不像。”
　　宋伊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声音虚弱了不少，“……呃，让我想想。”
　　“不想回英国看你剩下的朋友吗？”俞景坤偏了偏脑袋，笑着看他，“各大时装周也都集中在欧洲。”

　　“今年就去吗？”宋伊恩的语气满是不确定和为难，“我打算去北海道的……”
　　“都可以，看你喜欢。”俞景坤揉揉他的臂膀，“没关系，宝贝。”
　　宋伊恩忽然长叹，垂头丧气道：“其实我自己也知道……”
　　俞景坤摸摸他的脑袋，隔着头发轻吻他的额头，“伊恩，我会陪你的。我可以一步都不离开你，只要你能感觉好一点。”
　　宋伊恩侧身埋进了俞景坤怀里，抓起他的衣襟，良久，咕哝道：“……可以。那你一步都不能走远。”

　　人生的篇章又迅速翻了一页，生活似乎又递来了新的课题。
　　回到公寓之后，宋伊恩在床头柜发现四张50英镑的纸币，还有一张精心绘制的彩色留言卡纸——
　　【Ian，谢谢你们的招待！我第一次来中国，玩得很开心！我想你应该什么都不缺，所以就留这些英镑等你回来花吧～】

　　这张漂亮的卡纸正如新的挑战向宋伊恩发出邀请——
　　世界无比辽阔，永远别被恐惧绊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