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男孩》麻吉森

114、漩涡

　　凌晨五点的上海，宋伊恩从噩梦中醒来，他睁眼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反应了会儿，想起来昨晚自己和英树睡在了谢贞羽家的客房。腰间搭着英树的手，宋伊恩轻手轻脚地将其挪开，抱住枕头缩起了身子。

　　英国现在几点了？
　　好想打电话。
　　可是又很害怕拿起手机就会看见高志又切换号码发来什么短信。
　　这件事怎么办呢？
　　他真的会去网上胡说八道吗？

　　昨夜高志发来的那些肮脏字眼还在宋伊恩脑海里不断播放。他从来都不以自己的性取向为耻，他深知那只是世俗的狭隘与偏见，所以他本以为自己扛得住这样的无端谩骂，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宋伊恩忽然意识到，出了这个富豪与美人云集的圈子，外面的世界仍然充满了将同性恋视作怪物的人。
　　高志，就是其中之一。

　　宋伊恩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恶毒的人，为什么可以把那些虚假的话说的那么理直气壮，他又为什么会这么恨自己？
　　为什么他一次一次的忍让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伤害和攻击？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是不是他真的在无意中说了什么刺伤高志的话，他才要这样报复自己？
　　还是像朋友们说的一样，是因为仇富，是因为看他好欺负呢？
　　可他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宋伊恩的眼泪无声地横流，他躺在一张充满香气的柔软床榻上，却陷入了无限自我怀疑的黑色漩涡，不安像病毒一样扎根在他的身体里蔓延、扩散——

　　自打离开校园，宋伊恩就一直呆在模特与博主之间的圈子里，说起来是纸醉金迷光鲜亮丽的职业，实则，他们的工作只有拍摄、接广告、分享自己的生活和照片。
　　宋伊恩的朋友们都有着和他极为相似的人生，尚未毕业就被引来了这个圈子，没有经历过职场的争斗，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搓磨，不需要懂任何人情世故，只需要日复一日地维持美貌、专注做自己的拍摄工作……
　　这个瞬间，宋伊恩恍然发现，他的生活圈太安逸了，他从来只和同类打交道，根本对外界的社会一无所知。

　　如果报警，万一遇到歧视同性恋的警察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在背后议论自己，会不会因此不好好受理自己的案子？
　　或许还有可能像谢贞羽说的那样——现在这个社会，通过美貌变现而乍富的网红博主几乎是被围剿的公敌。一旦有冲突发生，群众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们举起攻击的长矛。

　　对，他令人讨厌的何止是性取向……
　　还有他现在享受的这些富裕生活，全部都可能成为他被人厌恶、讨伐的理由。

　　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
　　他孤身在伦敦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所有，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帮助他。
　　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拥有了大把的财富，终于过上了好的生活，却要因此遭受妒忌和伤害。

　　为什么？

　　美貌、富有、知名度、受人追捧……这一层一层的光环曾是宋伊恩认为自己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少年时，他对此有过沾沾自喜，随着逐渐成长，他又对此感到麻木。
　　这些价值早已无法给他带来成就感和喜悦，成为了长进他肉里的一部分。他习惯了，习惯到时常忘记了。
　　此时此刻，这些光环又被赋予了另一层意义——成了他深怕自己被针对被中伤的标签。

　　正义真的会来吗？
　　来的那一天，他是否已经被中伤得残破不堪了呢？
　　公平，真的会降临在他身上吗？

　　宋伊恩闭上眼睛，在抱枕上蹭干了眼泪。
　　他不想承认，在这巨大的恐慌之中，有一道声音试图冲破那个黑暗的漩涡——
　　打电话给俞景坤。
　　让俞景坤来帮你。

　　等待这份冲动破土而出的瞬间，又有一句震耳欲聋的质问灌入宋伊恩耳中——
　　“房子！车子！资源！！帮你复出！！这他妈不是包养是什么！！”

　　这是李洛严提分手时说过的话。
　　那时宋伊恩哭着反驳他，却依然无法阻止这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上。
　　没有人相信他们是真的相爱，没有人相信他和俞景坤的感情从来不是因为金钱。
　　沈一宁不相信、李洛严的父母不相信、连李洛严也不相信……
　　宋伊恩至今还记得那双充满厌恶和失望的绿眸，像一盆冰水将他浇透。

　　终于，现在，宋伊恩也开始怀疑自己。
　　他真的是单纯地喜欢俞景坤吗？
　　漂亮的车、豪华的酒店、舒适的私人飞机、梦想中的高奢合作……这些东西，宋伊恩无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喜欢。
　　Ace的事是俞景坤帮的忙，外婆的事是俞景坤帮的忙，因为找不到心仪的助理他也去求了俞景坤帮忙，现在遇到高志的勒索他依然想去找俞景坤帮忙……
　　他对俞景坤的感情真的是想象中的那么纯粹吗？
　　为什么连李洛严也因此讨厌他？
　　是不是他真的犯错了？

　　身边的英树在这时呓语着翻了个身，宋伊恩又猝然想起英树痛骂高志时说过的话——
　　“正常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收别人这么大的恩惠啊？Santo Orlando的套装……老天，他还真敢要！正常知羞耻的人都做不出这种事吧？”

　　这番话忽然成了扎进宋伊恩心中的利刃。
　　是啊……
　　他为什么敢三番两次接受俞景坤给的恩惠？
　　是他做错了。
　　被讨厌，被骂，都是他活该的。
　　想到这里宋伊恩止住了眼泪，心情变得很沉重、很凄凉。

　　天色逐渐亮了，宋伊恩起身去客厅找水喝，抱着万念俱灰的心情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高志没有发任何新消息来，但是有几条没回复的工作信息，还有俞景坤的未接电话。
　　宋伊恩挨个回复了消息，很快，俞景坤又打来了电话。

　　宋伊恩接起通话，躲到厨房悄悄关上了门。
　　手机听筒里传来熟悉的温柔嗓音，很低沉很好听，电流一般钻入宋伊恩耳中。
　　“宝贝，刚睡醒吗？”

　　宋伊恩鼻头一酸，压下呜咽的冲动，鼻音浓重地“嗯”了声。
　　“我在小羽家，昨晚没看手机……”宋伊恩说。
　　手机那头沉默了几秒，“哭过了？”
　　宋伊恩咬着嘴唇，两颗豆大的泪水直落下来，“嗯。”
　　“我已经在机场了，大概国内晚上到吧。”俞景坤说，“你辞退的那个助理，他找过你吗？”

　　宋伊恩握着手机愣了许久，“你怎么知道……”
　　“他找你了？”
　　“嗯……他、勒索我，说我——”宋伊恩倒抽了一口气，泪水刹时积满眼眶。

　　那些不堪的回忆像决堤的洪水般涌现，宋伊恩边哭边向俞景坤描述昨天发生的一切，原本紧绷的神经在泪水溢出后慢慢松懈下来。
　　俞景坤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地安抚他，直到宋伊恩止住哭声。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没关系，宝贝，不是什么大事。”
　　宋伊恩用一团纸按着眼角的泪水，蹲在厨房的角落点头应声。
　　“新助理的事小夏那边还在考虑，如果他没有意愿的话，我姐的公司里也有很多合适的人选。这件事你也不用担心，助理没有那么难找，好不好？”

　　宋伊恩条件反射地想要应“好”，下一秒，他又愕然惊醒。
　　“不、不用了。”宋伊恩说，“不用你处理，我自己找助理，高志的事情我也自己处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
　　宋伊恩抽泣了一下，“你、你几点到上海？”
　　“晚上七点。”
　　“到浦东吗？”
　　“对。”
　　“那我去接你吧……”
　　“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啊……”宋伊恩吸了吸鼻子，“高志的事。”
　　“他给我发了短信。”
　　“啊？他、他发什……”宋伊恩越说越轻，猛地想起了那几张被偷拍的照片，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给我发了几张你的照片，还有——”
　　“那个人！我只是叫他别打扰我而已！”宋伊恩急促地打断，“因为他老是约我吃饭，还要来外婆的房间找我，我才和他去咖啡吧谈了谈而已……”
　　俞景坤愣了片刻，“嗯。”

　　嗯……？
　　宋伊恩没由来的心慌，“高志和你说什么？他不会跟你乱说吧？那个人是在疗养院认识的，之前是有聊过，但是我很早就不理他了，我，就是，几个月前，呃不是几个月，就是Santo——”
　　“伊恩……”俞景坤沉声打断他，“我知道。”

　　宋伊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渐渐安定下来，“噢……就是，Santo Orlando的黑金系列发布会，就在那之前我们就没聊了……很早的事了……”
　　“你想要自己处理这件事，是因为这个吗？”
　　“……啊？”宋伊恩大脑宕机，“因为……哪个？”
　　“因为高志给我发的短信。”
　　“不是……我只是觉得……不想麻烦你。”

　　通话陷入沉寂。
　　良久，俞景坤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好吧。”

　　宋伊恩惴惴不安地抓着手机，“……你不开心了吗？”
　　彼此无言的十秒钟，宋伊恩又感到一种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的抓狂。
　　他想起来那句拖欠了数日的抱歉，那天他无端地冲俞景坤发了脾气，俞景坤也是像这样以一句“好吧”作答。

　　宋伊恩在心里催促自己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是他才开口叫了一声哥哥，后话又成了抽抽噎噎的哭声。
　　他讨厌自己。搞砸了一切，只会哭泣。

　　“对、对不起，上次、因为小明、凶你……对不起。”宋伊恩断断续续地抽泣，“让你难过，对不起。”
　　“宝贝，我没有难过。”俞景坤放缓语调，“你怎么了？嗯？”
　　宋伊恩开始放声大哭，想到还在睡觉的朋友们，又赶紧捂住嘴，“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变得比以前疏离了。”俞景坤平静地说，“但是这四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你需要慢慢来，我可以理解你，也不会怪你。所以没事，不要害怕，好吗？”
　　“我没有、没有觉得疏离、我、我是觉得我好像——”宋伊恩倒抽了一口气，粗喘着继续道：“我好像是个一事无成的人。”说完，他又捂住嘴开始大哭。
　　俞景坤在通话的另一端懵圈了。

　　厨房的小窗外升起了初阳，宋伊恩蹲在一格被光照亮的大理石砖上，抱着双腿，垂着脑袋看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地上。
　　他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所有顾虑和想法，说到嗓子都开始涩疼。

　　“伊恩……你要知道，如果你选择走一条很少人走的路，就一定不可能得到多数人的理解。”俞景坤沉了口气，“你要因此放弃你的事业，放弃我，然后去得到他们的理解吗？”

　　“不要……”宋伊恩嗫嚅道。

　　“爱上富有的人是拜金，爱上漂亮的人是好色，有野心的人贪婪，安于现状的人懒惰，信心满满的人自大狂妄，谦虚的人虚伪……我还需要说更多吗？”俞景坤的嗓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很多时候这个世界的声音只有两种，审判和沉默。出格的人被议论，平庸的人被无视。你听到声音是因为你被看见了，你听到的越多，意味着越多的人看见你。你只有两种选择，充耳不闻，或者加入平庸。”

　　这些话如同钟鸣回荡于耳边，宋伊恩呆滞在原地，心跳也缓缓平稳下来。

　　“伊恩，多了或少了一个人的理解，不会改变我们的生活，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只有你的感受和想法是重要的，我可以一遍一遍向你证明我爱你，直到你放心，直到你相信。因为你的感受牵动着我的，你难过我会心疼，你不安我会紧张……宝贝，我对你的感情，是我们相处的每一天积累下来的。爱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你明白吗？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也爱我。我不会怀疑这件事，你也不要怀疑，好不好？”

　　“……好。”宋伊恩哑声说。
　　“你也不是一事无成的人，宝贝，你才25岁——”
　　“马上26了。”宋伊恩鼻音浓重地纠正。
　　俞景坤失笑道，“好，26岁。你有成功的事业，有稳定的爱情，有可以信任的朋友，你拥有很多东西。怎么会是一事无成？”
　　“可是没有你的话我就没有成功的事业了……”宋伊恩重重地叹气，“也没办法认识小羽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你有我，不是吗？”

　　宋伊恩本以为会听见什么反驳的话，谁知俞景坤就这么认下了。
　　“所以就不是我自己的本事啊……”宋伊恩再次叹气，沉重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肺一同吐出来。
　　“每个人都会遇到机会，伊恩，你只是抓住了机会。朋友是你自己维系的，工作也是你去完成的，所以现在的生活是你应得的。”
　　“嗯……那也是。”

　　俞景坤笑了笑，轻快道：“你也可以把我看作你的人脉，我帮你是因为你有我这个资源，对不对？就像你花钱请摄影师，花钱请助理一样，只是我们之间不需要用钱做筹码，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会帮你。如果是我遇到困难，你也会帮我的，是吗？”

　　“那肯定啊。”宋伊恩撇着嘴说，“但是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有Leviheim呢。”
　　“Leviheim和我有什么关系……”宋伊恩费解道。
　　“宝贝，没有你，我一辈子也不会接触现在的行业。”
　　“那也是你自己做的啊，我什么都没干……”
　　“嗯？你现在知道了？”俞景坤含笑道，“为什么说到自己就不明白了？”

　　宋伊恩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嘴，“嗯……”
　　说实在的，前面虽然听俞景坤说得头头是道，他也觉得言之有理。不过此时一个鲜活的例子摆在眼前，宋伊恩才真的感到释怀。
　　对啊，他明明很努力在工作啊，哪能把所有功劳都归给俞景坤？

　　“但是，你对我来说不是人脉……”宋伊恩咕哝道，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勾了勾嘴角，“是……老公。”
　　说完，宋伊恩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根，将头埋进了膝盖间。
　　手机听筒里传来低柔的笑声，“所以不要拒绝老公送你的东西好不好？宝贝。”

　　宋伊恩不禁心跳加速，闷声应道：“嗯。”
　　他短暂地忘记了高志的事，通话也重新变回了以往的腻歪。
　　过了一会儿，卧室传来一些动静，似乎有人起床了。宋伊恩已经蹲得双腿发麻，站立的瞬间头晕目眩，他切换一个极其轻悄的声音和俞景坤说了五六回再见，才挂断电话走出了厨房。

　　客厅里，孟冰睡眼惺忪地坐在沙发上，用手顺了顺一头亮黑的长发。
　　“你刚刚在打电话啊？”孟冰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我吵到你们了吗？”
　　“没。”孟冰抛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就是看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子，我猜的。”

　　宋伊恩也跟着笑了，挨着她坐下，“我点个咖啡，喝吗？”
　　“嗯哼。”孟冰抬了抬下巴，“你跟老板说了没啊，高志的事。”
　　“说了。”宋伊恩把手机递给孟冰，“你先点吧。”
　　孟冰自然地接过来，“老板咋说？”她切换一个故作深沉的嗓音，“三秒之内把高志处理掉！否则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神经啊。”宋伊恩笑个不停。
　　“我点好了，给。”孟冰笑嘻嘻地靠过来，“那他怎么说啊？”
　　还没等宋伊恩回答，孟冰就粗着嗓子说：“敢动我的人？呵！我看你是活腻了！”
　　宋伊恩简直头皮发麻，“冰冰我求你了你别演了……”
　　“干嘛啊？”孟冰大惊小怪道，“不喜欢霸道总裁啊？”
　　“不喜欢。”

　　孟冰眯起眼睛，“切……那他怎么说的？”
　　“就正常说啊。”宋伊恩瞟了她一眼。
　　“什么叫正常说啦！不许敷衍我！”
　　“就安慰啊，还能怎么说？”
　　“宝贝，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孟冰凑到他耳边，故意用气泡音说，“谁敢折你的翅膀，我必毁他整个天堂。”
　　“……冰冰！”
　　“宝贝，你的余生，被我承包了。”
　　宋伊恩瞳孔地震地看着孟冰，只见那张精致小巧的漂亮脸蛋作出一个油腻的Wink表情，还用气泡音补了一句：“你这该死的甜美。”
　　“冰冰！！别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