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舟陌上》冥王府大将军

4、4

　　苏陌半趴在方向盘上抽烟，长发绑在脑后。
　　见沈回舟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他面无表情的将副驾的门打开，将笑眯眯醉醺醺扒半天车门也没扒开的沈编辑拽上了车。
　　“嘿……嬷嬷。”沈回舟红着脸笑。
　　“喝了？”苏陌稍微瞥了一眼，拉开手刹，将车子发动。
　　“绵竹人民真热情……”沈回舟屁股还没坐正，就半爬着伸手去摸苏陌脑后绑着的半截辫子，“哟，我揪住你小辫子了……”
　　苏陌沉默的开他的车。
　　“你……你的事儿办完了？”沈回舟开始进入了没话找话的醉酒状态。
　　“完了。”苏陌淡淡答了话。这一条路车不多，他只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窗外吊着。
　　“你违反交通规则。”沈回舟认真的探头看了一下。
　　苏陌不搭理。
　　“不能喝就别松口。”良久，他淡淡说了句。
　　“呃？”沈回舟将神智从半睡眠状态拔出来一点，迷迷糊糊笑起来，在空中挥舞着双手，“我这不是抵不住嘛~哎呀这绵竹的酒确实狠呐……”
　　“第一，会迟到。第二，你还怎么采访？”苏陌不错眼的看着前方路面。
　　“……”沈回舟靠在椅子上继续迷糊，苏陌的这句话用了很久才传递到他大脑的相应神经元上，忽然就把他刺激得从椅子上差点弹起来。
　　苏陌面无表情的瞟了他一眼。
　　沈回舟呆若木鸡的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要看表。
　　“我在赶。”苏陌依旧语无波澜，“你坐稳。”

　　在成绵高速上的一个加油站里，一个男子从一辆熊猫上连滚带爬的出来，对着地面吐了十几分钟。

　　后面的车程里，沈回舟死死抓着身前的安全带，惊魂不定的看看路面又看看身边司机怒吼天尊般的侧脸，风卷着各种来不及看清的车影从窗外掠过，高速蛇行里苏陌漫不经心衔着烟的侧脸线条清晰如同刀刻一般。

　　下午2:30，一辆熊猫从街口绝尘而来，在一栋破旧小阁楼门前急刹，巨大的惯性将沈回舟的身体往前猛的一带，又忽然凶猛的再次被惯性带回座椅靠背，他的心脏正堪堪要跳出来，又用力沉下去，这陡然的一起一落让原本就晕得七荤八素的沈回舟没留神就呻吟了一声。
　　苏陌置若罔闻的跳下车，啪一声拍上车门走向街对面。
　　沈回舟拍拍胸口，将一口气缓出来，转头对苏陌的背影茫然不解。半分钟后，他疑疑惑惑失失落落的探身后排够着自己的照相机和采访包，慢吞吞摸下车，这发觉两腿绵软如泡发的木耳般。
　　车没锁，沈回舟犹疑着不知道苏陌去了哪里，只好猴在车边等。
　　过会儿看见苏陌从容穿过车流从对面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什么东西。
　　“那个……啥？”沈回舟现在对这尊大神有点怵。
　　“解酒。”苏陌递过来一个玻璃瓶子。
　　沈回舟接过来才发现他手里拿的原来是瓶酸奶，苏陌又递过来一根管儿。
　　吸溜喝完，苏陌从他手上抽出瓶子，对着阁楼门口一挑下巴。
　　“……哦。”沈回舟短路了。
　　事实上，喝过酒又吐过的胃里突然被灌这么大一瓶冰凉的酸奶，还是有些凉丝丝的不舒服，感觉好像有人用手捏住了胃口似的难受。
　　沿着小阁楼楼梯上爬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竟然连一句谢谢都忘记说，那等会结束采访再谢吧。

　　做船模的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开心的带着目瞪口呆的沈编辑参观自己做的船模们。号称见过世面的沈编辑在看到一屋子从地面到天花板都摆着船模和船模材料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第一次在黄昏时分拜谒云冈石窟一号窟的感动。
　　是的，这些大大小小的船模就是这个老人的宗教。他是这个宗教里唯一的主，也是一个手脚缠棘的苦修士。他在这个家徒四壁的清贫条件下孜孜不倦的做着船模，从完全没有任何理论知识、完全照着画册模仿，到逐渐摸清古老木船的各部位构造、甚至按照史书上的记载尝试复原明朝宝船……除了信仰，你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种坚持的力量——老人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海——但你知道，他站在他亲手制作的船模只见，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头船只扬起风帆簇拥着他，像一个海面的君王。
　　屋内光线不是很好，微微的光从窗口透进来，空气里浮着一层细小的颗粒。
　　沈回舟在这穿越般的光线里安静欣赏，他盯着那些精美的模型久久不语。老人有时献宝似的给他展示他的心头爱物，有时就在沈回舟背后深深沉默。
　　沈回舟甚至都很少发问。他觉得写给这样一个人的文章，里面不应该有太多的探秘式的问题，譬如怎么开始和结束。不然你可以试着去问一个信徒，问他是如何开始信教的第一步——这些毫无意义。唯一有意义的是这间屋子和这位老人本身，他们的力量，以及传递给他人的力量。
　　沈回舟放任自己身心在这个空间里。老人间或的兴高采烈或者缓慢讲述，都如同古井里的细微波澜，从他身体发服浸淫到灵魂深处。

　　告别老人时太阳正偏离它正午的高度，阳光开始以一种温暖的感觉斜斜铺进阁楼门，沈回舟甫一下楼，便被浓烈的阳光笼罩，明亮的光线迅速将他从刚才梦幻般的感觉里抽离出来，让他一时间迷离了双眼。
　　街边的法国梧桐呈现秋天特有的枯黄，但叶子还没有完全掉尽。对面街上店铺里有行人进出，街上车来车往。
　　时间原来是流动的。
　　沈回舟忍不住回头望那栋阁楼。
　　腰间手机震动，他摸出手机，里面有一条短信和未接电话。
　　电话是池有间打的。短信是后来池有间发的。
　　“嬷嬷晚上有事，先回来把车还了。你自己打车回来吧。”
　　沈回舟扬手半天才打到车，上车时把相机往座椅上颓然一摘才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的隐隐怒气。很快他又觉得讽刺，自己这个自来熟总是意识不到人与人的距离。譬如苏陌，他不过是在他工作过程中偶然闯过的大神一个，偶然因为有事顺路带了他一程。他有什么权利期待人家竟然会在这里等他采访完？他甚至都没有他的手机号码，连信息都需要通过池有间来传递。再譬如池有间，你觉得是朋友？某种程度上，也只是客栈老板和客人的关系，他对你好，不过是尽到一个客栈良好服务的本分。
　　这才是事实。人和人之间的真实，沈回舟想，自嘲的笑了笑，“灯市街，”他对的士司机说。
　　但无论如何，有人帮了你，不论出于任何原因，总要心怀十分感激。
　　譬如池有间，这间小小客栈在异乡提供的温暖，还是让沈回舟真实的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