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寿囍》青帝帝

9、凤归云

　　李太太的生日，往往是要大办的。

　　附近几家饭店就数着日子把这天空下来，单拎出来几个厨子空手等着信。李家的冯账房给谁送来菜单，谁就能接住今年的大单。李老爷的生日离他太太的不远，经常会顺便就定在一处。

　　“这回仍然还是定在丰乐园吗？” 几个拉车的男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就笑起来：“可不，哥几个到时候都留神。李家的老爷是很吝啬的，可是太太却总温和慷慨。”

　　“这次还去正门等吗…恐怕这不好，我听说李老爷见了我们这些拉洋车的，总只挑旧一些的来叫。” 旁边一个倒过鞋子拍沙子的就接话 “那样还要讲一讲便宜呢。”

　　那个年轻的就摆摆手：“总不至于吧。那怎么就肯给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好几间铺子了呢？”

　　“甭提了，那也叫作铺子吗？” 最早说话的男人站起来摇摇头 “没给之前也是闲着的。不过听说那老头子正要给这个少爷和唐家的小姐说亲，如果是真的，也算是李老爷真为这个儿子打算过。”

　　年轻一些的人拿手托住下巴：“这李老爷要是我爹，别说给我这些，就是肯从手指里漏一点来，也能够让我知足了。”

　　倒沙子的那个人终于把鞋穿回脚上，拖着：“你有空做梦，还不如想想中午吃什么饭。你不讨媳妇了吗。”

　　“讨什么？谁家的女儿肯发慈悲来做我的媳妇，人家愿来我还不愿意耽误人家呢。” 年轻一些的伸展着胳膊 “跑上半辈子，等到没了力气，就在临近冬天的时候花个把钱捡人家剩下的烟膏来，到时候死在街上，拿东西一卷拉到郊外去，喂狗喂狼，也算不白来一趟。”

　　穿上鞋的男人站起来：“也是。”

　　李寿垂着手穿过休息的车夫们。吴叔前一天已经回去家里准备东西，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走在街上。

　　到了夏天，早晚就热了一些。李寿想起吴叔的嘱托，又只好慢悠悠走去东街，买了几包福昌顺的点心。他刚收到铺子，不用准备大礼，送点合适的东西就足够了。

　　如今家里只有大少爷李钟兰在，李寿提着点心，理了理领子，这套衣服的表是半新不旧的，里却是刚做的。

　　李太太是十分在意孩子们打扮的，太新了不好，太旧了也不行。新布颜色鲜艳，总归张扬，可是太旧了，又显得很小气。

　　凡是吴叔提到过的事情，李寿往往就要注意。这次回去，一是要讲明白铺子里的情况，二是为大家都已经传开的他和唐宝珍的事。如果出了差错，谈话就十分不方便了。

　　说起李太太，就不得不说起她和李老爷相遇的故事。

　　李老爷年轻的时候有些志气，很小的时候就走南闯北，后来推掉了家里已经说定的亲事，从北方带回来一个姑娘。姑娘是满人，姓佟佳什么的，在当时还算身世显赫。至于她为什么跟着李老爷回来，这件事没人知道。

　　李寿走到侧门，扣了几下门环。里面探出一张半大小子的脸：“您是……”

　　“我是李寿。” 李寿凑过去。

　　“哎，六少爷。” 那人往后退了半步，又往前靠在门上 “现在里面正热闹呢。”

　　这人叫四子，是冯账房的小儿子，为人倒是很好，就是说话总爱说一半，等着对方去问，带着点得意的劲。

　　李寿看他的动作，知道这事是必要问的，就顺着话问下去：“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六子咧开嘴一笑：“今天大少爷和老爷吵了起来，我倒不知道事情的细节，不过恐怕和六少爷有关。所以才想让你避一避。”

　　“马上是太太的生日…我想这是避不过去的。” 李寿叹了口气 “不过还是要谢你，六子。之前兴许是我从外面回来的缘故，很多人怕生，是不爱同我讲话的，你对我一向热情，我是很感激的。”

　　六子挠了挠头，把门拉开一道缝让李寿进去，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哪里的话，我从六少爷这里，也得了很多益处。”

　　李寿没有反驳，只是问：“我仍住在南边的那个院子吗？”

　　“这要问邢妈。虽说这次回来的只有六少爷，但二小姐也从女学赶过来，只是不愿意住在家里，现在还住在洛江宾馆。” 六子想了想 “要我喊邢妈来吗？”

　　李寿摇头：“不必。” 邢妈照看大了排在二少爷以后的几个孩子，因此他算是晚辈，就没有叫人家来的道理，而只有他去的道理了。但他和她并不亲近，不如不去的好。

　　六子听他这么说，就不再讲什么，继续去看自己的门。

　　李寿走过拱门，太太的丫头金环正坐在一棵极茂盛的盆景松树旁边抹眼泪，见他来，就低声叫一句六少爷。

　　“金环，太太还好吗？” 李寿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孩的心很灵活，因此这种时候为了不让她更伤心，只好把话题扯开。

　　“太太很好。” 金环似乎为他不追问而松了口气 “之前太太还说在这几个孩子里，只六少爷是正经做事的。”

　　李寿摆出适合回应这话的表情，继续说：“听说老爷和大少爷吵了起来。”

　　金环愣了一下：“少爷是听六子说的吧，不是什么大事。少爷不用担心，和咱们是没关系的。”

　　李寿点点头。金环见他不问，只好犹豫着，又说：“不过倒有一件事和少爷有关系。”

　　恐怕正是和唐宝珍的传闻。李寿心想。

　　“什么事呢？”

　　“唐小姐的是另一件事。老爷知道少爷在外面戏院占了大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太太有些生气，说少爷应该正经娶一房夫人。” 金环看着他的脸，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解释说 “兴许太太是着急大少爷的亲事才这样讲的。”

　　李寿叹了口气：“所以太太怎样定呢。”

　　“太太说要先分出几个丫头来。” 金环咬着嘴皮 “大少爷最近几年脾气渐渐不好，我们做丫头的，也不总想着去做个姨太，可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李寿听了这话，心中些悲哀，只好给金环支了几个装病的办法，就继续往南走去了。

　　南边的院子小而静，只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年老的女佣，见了他来，就招呼一声，问他是否去见老爷和太太。李寿摇头，只说晚上吃饭再去，说完就推开屋门，直挺挺在床上躺尸。

　　今天的饭吃的晏一些，等女佣喊他，天竟黑了大半。

　　饭照例在前厅吃。李寿把点心交给金环，才走向桌子：“老爷、太太。”

　　李老爷斜着望他一眼，不急着开口叫他坐下，自己倒着茶喝。

　　李太太的态度十分温和，招手叫他上前来：“李寿，来坐吧。你父亲今天刚向你大哥发了火，就抹不下脸来喊你吃饭。我想钟兰虽然比你年长，但你们到底是一辈人。我是希望你多劝劝他。”

　　“这是自然的，太太。” 李寿吁了口气 “只是不知道太太说的是哪一件事。”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李太太抬眼望了一下他 “你是顶听话懂事的孩子，以后要托你的事也不会只这一件。”

　　李寿按着袖口磨开的软布：“太太吩咐，我会尽力的。”

　　李老爷终于抬头望了一眼李太太，又望了一眼他：“听完了话就过来坐着。”

　　“是。” 李寿走过去，吴叔上前替他拉开椅子。

　　饭吃的并不怎样顺当。大少爷最终没有露面，李太太就叫另一个丫头银环把饭送去他房里。

　　李寿吃了饭想出去转转，却发现六子已经把门落了锁睡去了，只好又走回南边的院子。女佣正坐在院子的椅子上，扇着扇子。

　　“少爷今天过得不顺心吧。” 女佣没有起身，只招呼他进来，指指旁边的椅子 “少爷这次回来，恐怕是为了唐家的小姐。”

　　李寿没有接话，顺手拿起一把扇子扇起来。

　　女佣看着他，摇摇头：“我想少爷和唐小姐之间并没有爱人般的喜欢，在这个年纪是常常会错认友情与喜欢的。但是少爷却分得很清楚。”

　　李寿终于抬起头望她：“这件事已是家里都知道的了吗？”

　　“这是自然。少爷小姐们的婚配，我们做下人的，是最早知道的。” 女佣笑着说 “依我看，少爷还是早点说明白的好。什么事情拖久了，很容易就真了。”

　　李寿似乎松了口气：“好，我也这样想，不如现在就去找老爷。”

　　“少爷不是懦弱的人，想来早就想这么做，只是差人催一催。” 女佣仍不站起来 “做成了这一件，少爷回来谢我，就拎只烧鸡来。”

　　李寿笑了起来，点点头，走出院子。

　　书房仍然亮着灯，窗后画了花卉的纸窗帘松放着。李寿走过去，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里面传出一声咳嗽。李寿叹了口气，推开门。

　　李老爷正坐在椅子上翻着一本近代仿的明刻本，皱着眉头凑在灯下，现在维持着那个动作，并不喊李寿过去，却均出一只手去摸旁边的茶盏。

　　李寿走过去，把茶盖斜放着，递到他手上：“老爷。”

　　“你该喊我父亲。” 李老爷仍然专注于手上的书。

　　“是，父亲。”

　　“你找我什么事？”

　　“为了唐家小姐的事。最近我们常常一同去看戏……”

　　李老爷把书放下：“我听说你不止常常同唐家的小姐看戏，还常常同与你大哥定过亲的姜家小姐一同看戏，最后还占了一个戏子的大头。”

　　李寿没有什么表情，等他讲完，就继续解释：“我与两位小姐都是好友，人言虽然可畏，但这份情谊不能辜负。”

　　“那么那个戏子呢？” 李老爷喝了口茶，没有把他的话听完 “好在是个男人，喜欢就喜欢，闹不出什么动静来。”

　　“父亲…” 李寿皱起眉头。

　　李老爷又打断了他的话：“我接你回来，不是让你做这些事的。你应该明白你要做什么。”

　　“大哥从马上摔下来，我想并不是我的错，至于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如果出了什么差子，也不是我的错。” 李寿垂着头 “有些话，回来的那天就应该讲明白。我不是赎罪的。也不赞同身边没有个值得器重的孩子，就把不想承认的流落在外的孩子接回来这种行为。”

　　李老爷抬起头来，似乎真正想要去瞧一瞧他，但李寿已经把头别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