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海》秋同尘

8、第八章

　　丁峻感觉寒假真的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自己又回到了北京，住进了四人宿舍，天天面对着电脑跟荣格和弗洛伊德较劲。唯一能给自己提供一点慰藉的就是运动。他从小就讨厌待在家里，小的时候放暑假跟着爷爷奶奶住在村子里，日常生活就是摸鱼追狗，窜上跳下地跑着玩，几乎天天都滚一身泥回家，家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他有多动症。从小学他的网球天赋被发掘出来，十几年从未中断过的训练彻底给他旺盛的精力找到了出口。

　　户外运动他都颇为擅长，但网球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跟很多的网球运动员不同，丁峻是属于那种更享受运动本身的选手。输赢对他来说本不重要，但与之相伴的鲜花、掌声、和荣耀也会反向激励他的进步，所以他也就甘之如饴并把自己的运动生涯持续到了现在。

　　但他现在确实到了需要作出选择的关键时刻了。因为一些政策限制的原因，中国的独立运动员参加一些国际性的比赛需要层层审核，能够得到的支持和宣传也非常有限。现在他考虑的比较多的两个选择，一是签一个国外的俱乐部，继续走职业这条路；二是成立个人IP，最好是跟传媒公司合作，打造运动员个人形象，然后进军商业，做衍生产品。这也是他上次跟钟映旗讨论过的一种可能性。

　　“学生运动员的身份很宝贵，我建议你在这个红利消失之前好好把握。”

　　钟映旗的声音还犹在耳畔。丁峻直觉认为他说的是对的，但在国内仅靠他自己和几个想法同样天真的同学，恐怕很难实现。他甚至没有什么人能够去商量——家里人虽然能给他提供经济支持，但从事的行业都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法给他提纲挈领的指导意见。老师们也都偏保守，认为还是学习和考研更重要。

　　“丁峻，你从香港回来以后，明显变得有心事了。”宿舍里的同学都这么说。丁峻虽然嘴上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心里却还是放不下这件事情。

　　自己接下来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呢？

　　这个问题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但因为家里一直没给过他什么压力，自己也就乐得逍遥，享受当下——毕竟他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的，悠闲自在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也并没有很强的内驱力去改变什么。每天上课，训练，谈谈恋爱，闲暇时间丰富一下自己的精神生活…这种生活对于丁峻来说没什么不好。

　　但问题就是，有个人跳出来指着鼻子挑这挑那，把他嫌弃了一通之后自己拍拍屁股跑了。这让丁峻每每想起来还是很上火。

　　微信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上次，钟映旗说他换了头像的时候。

　　有几个月他们都没有交流，但丁峻发朋友圈偶尔会收到名为“Eric”的点赞——他敏锐地察觉到，跳过了那些和女生、恋爱、深夜情感小作文的朋友圈。钟映旗只点赞那些彰显个人成就的片段，比如他在三月份去澳大利亚训练，忙里偷闲还去跳了个伞的朋友圈；比如四月份他过生日，提了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做为21岁的生日礼物；再比如他参加五月份的法网公开赛攒积分，教练拍下了他挥拍时的刹那...

　　真是个很讲求实际的人。丁峻不禁暗暗思忖，对自己和对别人要求都这么高，累不累啊。

　　他再一次联系钟映旗，是七月份，他发了自己的美国F1签证的图片。发完他才想起来，现在应该是纽约时间的凌晨两点左右，钟映旗肯定早就睡了。

　　钟映旗大概过了三个小时回复：

　　-几号来？

　　-七月底吧。你怎么不问我去干嘛？对了，你不会通宵了吧，你那边应该天还没亮吧。

　　-你护照上写着。去UCLA，这个时间的话应该是暑期学校。我已经醒了。

　　-到时候找你玩儿啊，钟哥。想你了。

　　丁峻发完这条，对面再没有动静。他心里其实也不知道在期待怎样的回复，但就是想要赶在两人为数不多的对话窗口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条：

　　-我想跟你聊聊上次提到的那个话题。做个人IP的那个想法。

　　对方秒回：

　　-好的。到美国跟我说一声，我们再约时间。

　　丁峻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仿佛看到了钟映旗那副一本正经，微微皱眉的样子。他不禁暗自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钟映旗好像是一个程序被设定好的机器人，只对某些特定的输入有反应，比如工作、计划、时间表和所有那些严谨而精确的东西。难怪他小小年纪就一副成熟的要命的精英派头，不看到他的脸总感觉他跟自己不是同一个年代的人。

　　丁峻其实没什么行李要收拾。常年奔波在全球各地训练和比赛已经让他能够在二十分钟内打包好自己所有的必需品出发去机场，但这次他还是稍微费了点心思，打算给钟映旗挑了一个礼物，毕竟他现在已经离不开钟映旗送他的那个蓝牙耳机了，确实好用，音质也确实好。出于礼貌他也得送个回礼。

　　给一个有洁癖的人挑礼物，他没有经验，所以决定求助一下。

　　周末他给林芮打了个电话，林芮听上去正在图书馆，压低了声音让他稍等，然后是拖拉椅子和匆匆往外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恢复到正常音量，问到：

　　“干嘛呀，大忙人有空给我打电话了。你签证下来了吧。”

　　“办好了。你的呢？”林芮也要去美国读暑期课程，只不过申请的是美国东部的一所知名大学。两人都有前往美国读研究生的打算，所以经常一起交流这方面的信息。

　　“我的也好了，就等八月份出发。”

　　丁峻又跟她闲扯了几句，然后问到了正题：“你帮我挑个礼物呗，嗯…给一个有点洁癖的人。”

　　“咦，又要追谁呀这是，这么重视吗？”林芮的声音一下变的八卦起来，“是不是超级漂亮，有照片么….”

　　“不是，没有，你赶紧想想。”丁峻虽然和林芮常常聊天，但为了送礼物这个话题似乎还是第一次。丁峻在恋爱中是个非常大方的伴侣，凡是女生喜欢的包包、化妆品、鲜花、漂亮精致的小玩意儿，挑最贵的最好看的买准没错。送的多了，他已经有一些固定的品牌和品类，足以应付日常恋爱的各种纪念日。

　　他不需要对方回礼，其实也并不特别在乎对方的正反馈，因为在他的概念里，送礼是一个让自己和对方都更快乐的事情。送礼物这个过程已经给他带来足够的满足感，如果另一半喜欢他挑的东西，那当然也是锦上添花。

　　“爱干净嘛…可以送护肤品？但这个比较挑肤质。”林芮絮絮叨叨地开始发表建议，她和丁峻一样属于思维比较跳跃又表达欲强的类型，所以两个人经常聊起来就天马行空，“电动牙刷？戴森吸尘器？得看预算多少哇，也得看对方喜欢什么，要是买重了就惨了…”

　　“喜欢什么…我好像也不知道。就知道他偶尔会喝酒，很爱干净，平时挺精致的。”丁峻也是说出来才感觉自己并不了解钟映旗什么。也许对方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是因为自己越界了吗？

　　“香水？香薰？你打算什么时候送？生日还是节日，这都得有考虑在内呀，哪有那么简单。”

　　“…”丁峻实在是答不上来。他也搞不清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又隐隐期待自己能送一份钟映旗喜欢的礼物。

　　那个总是仿佛有心事的人。丁峻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

　　林芮又叽里咕噜提了一堆建议，最终还是没有办法达成共识，毕竟丁峻一直支支吾吾的不说到底是送给谁，她也没有办法很有针对性地给出解决方案。

　　“算了我再想想吧。”丁峻最后实在没办法，胡乱应付了两声就挂了电话。

　　出发日期临近，他最终还是挑选了一瓶祖马龙的香水，是黑莓与月桂叶的味道，他去店里认真地挑了半天，尝试了几乎所有的香调和搭配，到最后鼻子都闻不到味道了，才选出了最符合他心中钟映旗的印象的味道。是一种下过雨后干净而又带一点甜味的神秘感，微酸中带一点青涩的草木香气。

　　希望他会喜欢啊。他把那个小小的黄色盒子扔到副驾，往学校驶去，心中反复着无数的念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考虑这么多，为什么这么期待钟映旗的反应。是想得到他的认可，还是想要更多？他不想去追究原因了。

　　夏天，也许就是一个充满了未知和探索的季节。作为一个运动机能特别出众的人，他能很敏感地跟周围的环境和气候链接，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夏天带来的热量和生命力。就像一走出洛杉矶的机场，他就能够嗅闻到空气中完全不同的湿度和泥土的气息。

　　因为时差的缘故，虽然他一晚几乎没睡，但飞机落地时正是洛杉矶的上午，一天中最朝气蓬勃，充满能量的时刻，所以丁峻感觉心情还不错。

　　他的行李不多，一个行李箱，一个登机箱，以及一个背包，足以应付他接下来一个月在美国的行程，他甚至还有空间塞下自己常用的网球拍。走出机场，他点上一根烟，然后在手机上打开约车软件，准备联系司机。因为他还没有办当地的手机卡，就提前在国内的旅行软件上订了一个接机。

　　把自己的位置发给司机后，丁峻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仿佛把舟车劳顿的疲惫都甩在脑后。如果聊得来，还能跟司机打听一下这座城市好玩的地方，好吃的餐馆。丁峻暗自想着。

　　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然后车门打开，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亚洲人，戴着眼镜，长相颇有些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穿一件拉夫劳伦的polo衫，卡其色裤子。他礼貌地冲丁峻笑笑，用英文打了招呼，然后切换成普通话，确认了订单信息后，帮丁峻把行李装进后备箱。

　　丁峻有点疑惑地绕道车后看了看，然后又在手机上确认了一下订单，颇有些不解地问道：“哥们儿，开宝马7系送Uber？我订单没下错吧”

　　司机很爽朗地笑笑：“没错，没错。上车说，这儿不好停车。”

　　坐进宽敞的后排，丁峻这种身材甚至可以在后排翘起二郎腿。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对这辆豪华轿车的内饰夸赞了一番，也慢慢跟司机聊了起来。司机名叫高泊宇，英文名Ben。

　　“这不是创业失败了，在家也没事儿干。”高泊宇也是个直率的性格，声音中能听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普通话也非常标准，“出来还能跟人聊聊天。”

　　“你这一天光油钱都不够吧。”丁峻把车窗降下来一点儿，感受着加州的阳光，“你是大陆人？香港？还是美籍？”

　　“我祖籍是四川的。不过我父亲那一辈就拿了绿卡，我应该属于美籍吧。”高泊宇在等红绿灯的间隙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丁峻，“可能有点冒昧啊，但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打网球？”

　　“你怎么知道？”丁峻挑了挑眉，“没错，我确实打网球。”

　　“我就知道！”高泊宇显得有点激动，“天啊！真的是你。我刚刚看到你的行李牌是Jonathan，就觉得像是。我真激动。我关注你有两年了，前几个月你在法国的比赛我看了直播。”

　　丁峻的心情也很好，这不是第一次在路上被球迷认出来，但一下飞机就收到这种毫不含蓄的称赞，还是让他非常自豪，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你这次来是训练？比赛？”高泊宇兴奋的时候，声音中会微微带一点外国人说中文的那种奇怪语调，但也让他的话语显得异常真诚，“我今天能载你真是太开心了，待会儿能跟我合个照吗？”

　　“当然可以。”丁峻嘿嘿笑着，“我是来上夏校的，大概会在LA待一个月。你也打网球吗？有空可以约一场。”

　　“和你比那我就太业余了，就是高中和大学在学校的球队待过，但我天赋很一般的。”高泊宇一遍开车，一边跟丁峻闲聊着，“夏校？你还在念书吗？是UCLA吗，很好的学校。”

　　“我马上大三了。”丁峻说道，“研究生可能来美国。”

　　“真棒啊。”高泊宇由衷地感慨道，“年轻有为。”

　　即使是丁峻脸皮这么厚的人，在这种美国式的直白的夸赞面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又东拉西扯了一些其他的话题，高泊宇也给他推荐了大学城附近不错的餐厅和景点。临下车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高泊宇把他的行李拎下来，一直送到丁峻订的民宿门口才止步。

　　“在LA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一定联系我。”高泊宇眼睛亮晶晶的，“我能拥抱一下吗？”

　　丁峻有点儿猝不及防，不过还是欣然同意，两人很友好地抱了一下，丁峻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干净而清新的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民宿花园里盛开的茉莉花的香味。

　　“谢啦。”丁峻冲他挥挥手，目送他坐进驾驶室。这段小插曲让他心情大好，毕竟谁能不喜欢听到这种热情洋溢的表达呢。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走上了民宿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