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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海无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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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姒槿被送回云明殿,由山神烛侑的夫人九方仪月照料着。她此刻浑然一团污糟,衣裙脏了不说,连脸上也沾着泥。
九方仪月边替她更衣准备沐浴,边跟画丹嘟囔道:“夫诸做事跟他师尊一个样,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竟让花儿一般的小姑娘穿着脏兮兮的衣裙四处奔波。”
画丹接过姜姒槿的外衫放进脏衣篓里,嘴里打趣道:“这天上地下可没人见过上神大大咧咧的模样,也单夫人见过罢了。”
九方仪月假意嗔怪,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哼,谁稀得。”手上褪下姜姒槿的里衣,脸上却失了神采,惊呼出声,“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好好的一个姑娘被衣服遮住的地方遍布伤痕,淤青、鞭痕、抓伤,愈合的、渗血的,新伤叠旧伤。她忙让画丹将此事告知烛侑,自己则去药房里配了药浴过来,好为她疗伤。
泡过药浴后,九方仪月亲自为她施法疗伤,好在只是普通伤痕,容易痊愈。一切收拾妥当,九方仪月看着这不过十一二岁白瓷一般的女娃娃,心疼得紧,专为她点了舒缓的安神香,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姜姒槿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身体的疲乏已是烟消云散。她坐起来,打量着陌生环境:木床颜色暗沉,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味,用来做床的应当是老树。
素色的床帏,上面织就了同色的梅花暗纹,简朴却不简陋。屋子里的陈设简洁明朗,书柜案几等一律是用这样暗红色的木头做成的,细细雕刻着精致的寒梅。
室内一架屏风姜姒槿认不得是什么品种的树做成的,只觉得稳重大气,低调不失华贵。
她有些茫然地下了床,赤脚踩在温润凉爽的红木地板上往门口走去,双手搭在门闩上,手臂一弯,缓缓拉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竟让姜姒槿一时间愣住,脚步不由得向前靠近: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闲云野鹤,奇珍异草。门口竟还有棵高大无比的木槿花树!
树干粗壮得惊人,可能得十来个青年合手才能保住,树枝苍劲有力,树冠上开着大片大片近乎透明的粉色花朵,几乎找不到一点绿叶的存在。
淡薄的粉色花瓣袅袅娜娜地飘落,像是下着一阵花雨,连周围的地上也像被铺上了一层粉色的地毯一般。
有白衣道人们捧着卷轴或其他事物在树下往来行走不急不徐,有时遇见了便微笑着点个头,或是停下来放低声音,闲闲地说上两句。
他们犹如生活在世外桃源的高人,与世俗纷扰相隔绝,不去理会任何烦恼之事,任何烦恼也不能影响到他们,一切都显得天高海阔,云淡风轻。
有人注意到她,便朝这边望过来,面上一惊,嘴里发出和形象不相符的低呼。其他人被这声低呼吸引,也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朝姜姒槿望过来,底下便发出了阵阵吸气声。
众人愣住,她反倒一下惊醒,忽然想起欢喜的事,迈开步子就往外跑。
弟子们见姜姒槿不知要往何处去,一时乱了阵脚,有人高呼到:“姑娘!不可乱行啊姑娘!”话音未落便又响起一声低喝:“云明殿内不可喧哗!”
说完另一方又有声音响起:“呀,怎么衣裳都没穿!”
众人一愣,齐刷刷地白了脸,同时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嘴里互相埋怨道:“她没穿衣服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也没看到啊!”
“谁知道她衣裳都不穿好就跑出来了。”
“咦?!好像连鞋袜也未穿......”
“完了完了,死了死了!我一身清白都毁于此了!”
“我没看见啊,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说的没穿衣服是指没穿外衫,贴身里衣是不得给外人看见的,当然,脚也是不能看的。
姜姒槿脑袋发懵,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身后好像一瞬间便炸开了锅。她顾不得这么多,闷着头往前冲。
她心中空荡荡地缺了一块,只觉得欢喜还在那里等她。心心念念牵挂的人,想要见对方的心情刻不容缓。
忽然,似是从天而降般,一件桃粉色的披风裹在了她身上,披风长度恰好,正合身。九方仪月稳稳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呵斥道:“清儿八早的天气凉,再着急也要先穿好衣裳。”
姜姒槿嗅着满怀的清浅果香,心底一下软了下来,只想一直待在这又甜又暖的怀抱里。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
她微微挣脱出身,抬头去瞧那人,只见她一双圆润的杏眼灵动无辜,一点樱桃小口红润可爱,身着鸭卵青的素色衣袍,发髻盘得一丝不苟。稚嫩可爱中透出一股子端庄来。
“好姐姐,谢谢你的衣裳,是我脑子糊涂了。”姜姒槿看见她就忍不住想亲近,连说话都放下了警惕。
九方仪月一听这声好姐姐,就忍不住笑,调侃到:“天气尚且返凉,妹妹穿这么单薄担心生病。”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弟子们都听到。明明是根本就没穿外衣,她却说姜姒槿穿得单薄,好歹缓和了些许众弟子和她的尴尬境地。
众人当即松了口气,似是劫后余生般,神色慢慢好转些,对着姜姒槿身后行礼道:“师母。”
待众人散去,九方仪月开口把她拉回心神,道:“姑娘节哀顺变吧,令弟亡故,我等深感其痛,但逝者不可追,切莫再做冲动之事了。”
姜姒槿眼底渐渐浸润出湿意,面有歉色,说道:“抱歉让姐姐费心了。我之前......切实是十分难以接受,虽然,现在也是。但您放心,我此去不再是去......只是还有话想对弟弟说,怕去晚了来不及......”
人死如灯灭,就是去得早或晚,再说什么也是来不及。只是心头惦念难以割舍,始终记挂着,耽搁不得一丝一毫。
她微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先回去加件衣裳,我之前把干净的衣袍都放居室里了。等收拾好了让夫诸跟你一起去。”
姜姒槿委身行了一礼,眼睛涩涩的,谢到:“有劳姐姐。”
九方仪月摆了摆手,便让她回房收拾去了。她这才发现,衣架上平平整整地挂着一套衣服,旁边的矮柜上还放着一只精巧的绣着木槿花的小荷包。打开一看,是身上揣了许久的两枚铜钱。
拿下架子上的衣服,仔细嗅了嗅,有一股木槿花的香气。
她忽然晃了神:那位师母,该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吧,母亲是否也是这样的呢?想着又摇了摇头:想这些有什么用。
把衣服整整齐齐地穿上,穿好鞋子,头发重新扎了一遍,觉得齐整妥帖了,揣好荷包,便出了门去。
夫诸听候师母差遣,早早等在门外。眼见她穿着一条浅粉色的纱裙,层叠交错,朦朦胧胧,似天边半粉半金的云霞般柔软可爱,又似荷塘里含苞待放的粉莲般娇嫩羞怯。
头发还是用之前的布条简单地扎了两个童髻,姨娘生前只给她扎过这样的。额前耳侧一些细细的碎发太短了扎不上,便随它散着,更显得清秀稚嫩,平添了一股灵气。
夫诸那把小扇子轻轻敲在手心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姜姒槿。这样柔软可欺的性子,和她前世毫无干系啊。等她走近,却收起了那副形容,只道:“走吧。”
两人跟九方仪月告辞后,便往山下行去。
穿过重重树林和灌木,两人来到欢喜的坟前。看着那座孤零零的简陋矮坟,姜姒槿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她坐了下来,一只手放在坟堆上轻轻抚摸,就好像是放在欢喜的小脑袋上。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欢喜......阿姐很对不起你,不该......”
她顿住了话音,不该什么,不该留他一个人?可若是姜姒槿不去引开那群差役,两个人都会被抓。还是说不该先去看醉花楼的事?可若不去看,她如何得知他是不是已经被官府抓了。
一股强大的无力感突然袭来,姜姒槿心口不断翻涌着巨大的挫败感。她以为逃到敖岸山就安全了,可忙活一阵弄得人风尘仆仆、筋疲力竭,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她太弱了,她真的太弱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的人,又如何能周全得了其他人?
她埋下头,攥紧拳头,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进泥土里,不一会儿,坟上的土就黑了一团。
她忽然自嘲地嗤笑一声:“阿姐.......真的很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姨娘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可我不仅让你被卖进醉花楼里饱受折磨,如今还让你丢了性命。如果,我能再强一些,如果我是个男子,是不是,就能保护好你了?”
想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嘱托的了,如今阴阳相隔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良久,说道:“以后去了别人家,可不准再挑食了,这样瘦弱怎么长得高。”
她不禁浅浅地笑了一下,却又沉了脸,正色道:“来生,不要再投身帝王家。”
她对父亲母亲,其实没有任何印象,两岁前的亲情聊胜于无。她对他们,更多是听世人传颂后由心而生的敬仰和崇拜,就像众人敬仰神明那样。
这样忠烈之人的子嗣,如今竟落得这幅田地。
她站起有些僵硬的双腿,一天两夜都没吃过东西,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看向山下接连成片的屋舍,炊烟袅袅,正是做早膳的时候。
天地之大,已无归家。她究竟该何去何从?
正当心中深感飘摇之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句:“走吧。”